哪來的盲目自信?
談何佛系成功?
只不過是世途昧履
蕞爾小國如履薄冰
砥砺而行
從1月23日新加坡出現首例確診到三月初,中文網絡世界上對新加坡抗疫的輿論,如同坐了過山車,跌宕起伏。
第一波輿論:
“盲目自信”。
“有限責任政府”。
“新加坡淪陷”。
“變成第二個武漢”。
然後,畫風一轉:
“佛系抗疫成功”。
“各國紛紛抄作業”。
這不是華麗轉身。而是絢麗戲法。
再然後,三月上旬新加坡連續出現幾個雙位數新增,網絡上的輿論一下子又反轉了。
“繼續別戴口罩!千萬別戴!!永遠別戴!!!”
“600人歌唱老師晚宴!200人防疫聚餐!”
“2020年迷惑行爲大賞”
有意思的是,這些過山車式的輿論,主要存在于中文網絡世界。新加坡本身並沒說過自信,沒說過佛系,沒說過成功,更沒說過“各國紛紛抄作業”。
只有不爭氣的學生才整天想著抄作業。
只有新晉學霸才整天糾結其他同學怎麽不來抄自己的作業。
這兩者,新加坡都不是。
新加坡自始至今說的,只有一條:“疫情嚴峻,提高警惕,做好防範,盡可能照常生活,做好打持久戰的准備”。
落到實處的,新加坡有幾個大方面的具體措施:
一、保證醫療系統正常運作,集中資源保證醫療人員和危重病人;
二、在盡可能照常生活的前提下,減少病毒在社會上傳播,包括征用公共空間爲隔離中心、提高邊控、追查密切接觸者、減少不必要的大型活動、勤洗手;
三、及時、准確、充分地向公衆溝通疫情,包括澄清或反駁謠言、交代最糟情景及應對措施等。
四、出台纾解民生和經濟的政策和措施,盡可能保住經濟和就業,不要前門拒狼,後門進虎。
對這些措施,《新加坡眼》已寫過不少,本文不再贅述。本文要談的,是新加坡對待疫情的態度,以及爲什麽是這個態度。
這一切,都得放在“小紅點新加坡”這個地緣政治的角度,才能有一些較爲客觀、現實的認識。
親商和信譽
大家都知道,自由貿易是新加坡的基本國策。作爲自由港,新加坡對往來的貨品不征稅,除了極少數品種如煙、酒、汽油等。其他如外彙管控、市場准入等,也極其寬松。
新加坡與世界各地執行的自由貿易協定有20多個,僅僅跟中國大陸有關的雙邊和多邊自由貿易協定就有3個。
現代經濟中“自由貿易”的概念與範圍早已遠遠超越商品貿易。它通常還包括服務貿易、投資、物流、人才流動、資金流動、知識産權等等方面的互聯互通。
現代新加坡的一切,全建立在國際互聯互通之上,就連跟中國最新最大的合作,也是契合“一帶一路”“西部大開發”和“長江經濟帶”發展戰略的重慶互聯互通示範項目。
新加坡港每天船只、集裝箱來往不斷。圖片來源:PSA
在地圖上,新加坡就一個小紅點,孤懸海外,既沒有天然資源,也沒有國內市場。如果沒有自由貿易帶來的利益,投資者何必舍棄廣袤的東南亞而選擇小紅點新加坡?
自由貿易的基礎是什麽?
開放、可靠、穩定、公平。
有了這些,才有可預見性;有了可預見性,外國投資者才敢把生意放在你這裏。
舉個眼前的例子:全球口罩緊俏,甚至連口罩的主要原料熔噴布也嚴重缺貨,短期內供應不上。有些國家和地區于是禁止口罩、防護服等物的出口,包括印度、台灣。
新加坡就有一家3M口罩生産工廠,但是,政府並沒有禁止3M繼續出口口罩,也沒有征用它的生産線。爲什麽?
總理夫人、淡馬錫控股總裁何晶說:“作爲貿易國和全球制造業中心,新加坡堅持原則,不幹預、不封鎖、不征用外商的貨源。這是對契約精神的尊重——契約是商業的命脈,尊重契約是新加坡受世人信任的根本。”
此役新加坡若全身而退,必能加強本身在國際上的“尊重契約精神”的信譽。
正是爲了貫徹“可預見性”,所以政府必須盡可能避免一切可能導致經濟各種大起大落的行爲,包括封城、停工、停課。
封城停工停課
是不是一定不封城?不停工?不停課?
那得看具體情況。危急存亡之際,該封還是得封,該停還是得停。
2003年SARS的時候,新加坡就停過課。2003年3月25日,新加坡出現首個死亡病例。27日,全國幼兒園、小學、中學、高中停課。一直到4月9日才陸續開始複課,16日才全部複課。
《海峽時報》當年的報道,所有學校停課至4月9日
從3月1日第一起病例發生,到5月18日最後一起病例,一直到5月30日世界衛生組織把新加坡從SARS疫區中除名,整整三個月時間,新加坡一共238人確診,33人死亡。
停工、停課不是不能考慮,只不過現在還沒到那個時候。至少新加坡政府是這麽認爲的。
封城呢?幾乎是不可能的。
獨立初期,新加坡作爲“棄徒”,被馬來西亞排擠。馬來西亞想利用自己的港口,而不是像以往一樣通過新加坡與各國經商。印尼則在對抗(Konfrontasi)當中,對新馬充滿敵意。馬來西亞和印尼的橡膠、胡椒、椰幹、白藤不再經過新加坡加工並轉口。新加坡的國際貿易活動中止了,窮得叮當響,失業率高達14%,而且還在惡化。
肚子餓得兩眼發花時,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承平時期,任何政府都不應讓人民陷入這種絕境。
如果說在前工業化和轉口貿易的年代,被馬來西亞和印尼在經貿上孤立就幾乎能置新加坡于死地的話,那麽,60年後的今天,在互聯互通時代,對新加坡這個集貿易、金融、投資、運輸于一島的國家來說,封城無異于自殺。
但,如果發展到不封城就無法保護生命與健康的生死存亡關頭,還是會封城的。就如意大利,今天就封國了。
希望我們在新加坡無須見到這一“至暗時刻”的到來。
以時間換取生命
我相信,新加坡已經做出以下判斷:
一、這個開放度極高的島國無可避免將被國際疫情沖擊。即便封城,封得了一時,封不了一世。如果最終得破功,還不如一早就別勉強。先封後破,損失反而更大。
二、第一波沖擊來自武漢旅客,這並不難防。隨著病毒擴散,現在疫情重心已從中國大陸轉到國際,主要在中東、歐美和韓國。這些地方疫情只是在爆發初期,相信峰值遠遠未到。
換句話說,至少還得幾個月時間疫情才有望解除。武漢是九省通衢,新加坡是幾大洲通衢,南來北往。在這段時間內,新加坡仍有可能出現來自各地的輸入病例,防不勝防。
新加坡是東南亞的國際醫療中心,鄰國一些有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的朋友有時喜歡到新加坡來就醫,其中包括文萊王室成員。馬來西亞新任首相慕尤丁兩年前也曾到新加坡的醫院接受化療。
圖源:網絡
本次疫情中,新加坡第147例確診患者(64歲印尼籍男子)就是本月7日乘坐私人飛機從實裏達機場入境的。他本月3日在印尼已出現症狀,7日入境新加坡時正在發燒,在機場關卡就接受了試劑盒檢驗並送進國家傳染病中心隔離,次日確診。
新加坡3月7日開始執行新措施,不再給遊客和短期探訪證持有者免費治療新冠。
三、既然免不了受沖擊,那麽就得盡可能把沖擊波往後推,越往後越好。
四、不但要把沖擊波往後推,更重要的是,要把沖擊波的峰值盡可能壓平。
五、輸入病例要防備,本地傳播更是重中之重。本地傳播目前尚在可控階段,必須加強本地社群的防控措施。
舉個假設:10000人確診。那麽,這10000個病例是正態分布在三個月內出現?還是在一個月內出現?甚至兩周內出現?
如果集中在兩三周內出現,很可能對醫療資源形成擠兌;醫療體系一旦崩潰,整個社會就完全暴露在病毒威脅之下。
但是,如果把峰值壓平,醫療資源就能正常運作,可以從容地應對;那麽,損失就小很多。
簡單說,不怕來得多,就怕來得急。
2月初至2月中旬,新加坡一直是除中國外確診病例最多的國家(左圖),進入3月後,排在大概15左右的位置(右圖)
我們再看另一張圖。它顯示的是1918年在費城(實線)和聖路易斯(虛線)發生的流感疫情。
肺炎及流感超額死亡率比較,1913-1917年美國費城和1918年美國聖路易斯
費城經曆了一個巨大的死亡率高峰,當時人們十分恐慌。但是,當疫情擴散到聖路易斯,人們參考費城的經曆,提前做好計劃,如限制交通、關閉學校和公共集會、向公衆提供如何保護自己的信息。因此,聖路易斯疫情峰值就平了很多。
在這種情況下,醫院和醫療體系就有時間做好各項准備。
越把峰值盡可能壓平,就越有可能避免擠兌醫療資源;越把峰值出現的時間盡可能推遲,就越有可能讓多一些病人等到有效藥的出現,甚至疫苗的開發,也越有可能備好各種防護用品,比如把口罩在新加坡生産起來。
接下來會怎樣?
我們看一下這個圖表。
本月1-9日新增58例,占總數之36%,相對地,從1月23日出現首例到2月29日,38天內出現102個病例,占總數之64%。換句話說,按日均計算,過去9天出現的病例是之前38天的2.66倍。
峰值還沒到來。
我們可以合理推測:
一、新加坡的病例肯定會大幅度上升。三月底之前,如果能維持在每天新增10個左右,應該不會太讓人感到意外。換句話說,本月底確診病例累計有可能達到300-400。如果維持這個增速,尚不算爆發。至于四月的情況,還很難判斷。總的來說,疫情不會在一兩個月短期內解除。
二、新加坡國家傳染病中心隔離病床是330個,緊急時可以擴充到500個。目前雖說是150人累計確診,但在院人數是60人,醫療資源尚爲充足。此外,還有幾所大學、政府度假村等早在一月底已被征用,隨時可以隔離輕症患者。
三、截至3月9日,在ICU已有10人,隨著這兩天SAFRA美滿樓晚宴感染群的出現,多了不少中老年人。新加坡至今是零死亡病例,但患有基礎病的中老年人是受新冠病威脅最大的群體,對此我們要有心理准備。
四、“疾病暴發應對系統”(DORSCON)目前是最高第二級的橙色響應。將來會不會升級?很難說。主要得看疫情是否發展到需要以停課、在家辦公、取消所有大型活動來進一步加強人際隔離。
一般來說,如果發展到住院人數和重症人數逼近醫院床位上限,或者是病毒突變導致病死率忽然上升許多,或是傳染範圍集中在某一群體(如學生),那麽,或者調高響應級別,或者在現有的橙色級別下推出某些紅色級別措施,如停課,也是有可能的。
盲目自信?佛系成功?
在我看來,新加坡當初既沒有“盲目自信”,後來也不存在所謂的“佛系抗疫成功”。
在十天前的那篇《對抗新冠疫情,新加坡爲啥不照抄中國的“作業”》裏,我已說新加坡現在打的是持久戰,離成功還有十萬八千裏。
我們要把眼光放長遠,不要糾結于短期的新增高低,不要爲這些高高低低患得患失。這毫無意義。
在個人層次,我們能做的防疫工夫並不多,卻也不難,包括減少聚餐、注意個人衛生、保持環境衛生、發病就及早就醫等等。所以,一定要做到位。
新加坡就像在太平洋正中的一艘小船,船載雷達已探測到幾百海裏外正在形成的完美風暴。這艘小船既沒有足夠的航速可以掉頭逃離,也不像航母有護航艦隊的保護和支援。它只能抓緊時間,一邊加固船體,固定好艙內物體,一邊把有限的救生衣讓前線船員穿上,加大馬力,乘風破浪,希望穿過完美風暴,駛進另一頭的風平浪靜。
這場完美風暴要持續多久?這艘船能堅持多久?
沒有人知道。
我只知道,克服,就是勝利;堅持,就是勝利;平心靜氣,就是勝利。
我只知道,防疫抗疫不是比賽,不是比你強我弱,不是判誰學霸誰學渣。
更不是吃人血饅頭的狂歡盛宴。
而是主政者從自身國情出發,冷靜分析判斷,勇敢選擇正確方案,說服人民,摸著石頭過河;也是媒體良心作業,提供及時、准確、平實的信息和有益的討論平台;更是社會上每個人的積極響應,萬衆一心,做好自己分內的事,保護好自己,保護好別人。
哪來的“盲目自信”,談何佛系成功?只不過是世途昧履,蕞爾小國如履薄冰,砥砺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