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七、八年前,兒子還小,經常無條理的說出許多想吃的東西,特別可愛。一連幾天,他都說想姥姥弄的那個小小的有又—他總是把“肉”說成“又”—和白菜,然後放在鍋裏煮的那個,于是便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也包起馄饨來。馄饨在我最初的記憶裏,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因爲餡料不足或者時間不夠,總之餃子做不成,便馄饨了。童年北方嚴冬的晚上,母親竈下紅亮的火焰,熱騰騰煮一鍋,以形似鄉下通俗叫做貓耳朵,連湯帶水吃出一身汗,倒也飽足、順滑、溫暖出一大炕的長冬好覺來。自然那時候我並不懂得,所謂因其如密閉包子,並無七竅,所以稱爲“混沌”,又“夫馄饨之形有如雞卵,頗似天地混沌之象”…… 非但如此除了三五裏之內的小村子,我甚至也不曉得所謂世界、未來、遠方、夢想……那時候的我只是華北平原尋常鄉下某個黃毛丫頭罷了。貧寒時期的鄉下,每每年節喜慶待客日才得包一次餃子,可謂大盛事,居而次之的馄饨/貓耳朵便差不多是小盛事吧。雖則居次席,但鄉下人制作的馄饨/貓耳朵,自制自食粗曠大方,個頭大,包料足,湯水厚,吃起來真是滾香痛快。所以後來到得城裏,一段時間頗不習慣攤位上玲珑小巧,一層薄皮兒沾一星星餡料的袖珍,但見人食從未動心。不過校園角落,東院西院,一處兩處的馄饨攤子,生意似乎永遠好。尤其冬天下罷晚課的教員學子,仿佛必以一碗熱馄饨就著漆寒夜,才算圓滿了一整天。長大好年華時候,一段時間有個他來看我,自行車停在單身樓下樹蔭裏。每次走的時候,會說:“去吃馄饨了,馄—饨!”,難爲情地笑笑,炯亮的眼神,渾厚的嗓音,再說一遍:“馄—饨!”,但不管怎麽糾正,那一口揚州,馄饨總成了“涵澄(deng)”在還不真正懂得愛情,更不懂得變通回旋的年歲,那確乎是一場清湯般的初戀,最終未能咬成餃子,回憶卻熏熏然—是從搖曳多姿的唐朝,才明確分成餃子與馄饨的嗎?— 遺憾揮不去。廚房裏忙成一片的時候,姑姑走進來,她頗奇怪我會弄這個,我頗奇怪她沒去教堂—自從談了男朋友,每個星期天這個時候,倆人都一起在教堂裏。“去什麽去呀!真沒意思!”,她不隱藏失意與沮喪。要是戀愛中的人都沒意思了,我知道不能順著這思路想下去。那男孩子從一開始,優點和缺點就50/50對半分,若是在國內斷然不會繼續下去的,但誰讓這裏是南洋呢,非一般的以稀爲貴,新移民的婚姻也許應該寫成“難”洋。當年據說母親看到先生的照片,曾一個多月睡不成覺,她對女婿的要求一向不高,學曆工資都無所謂,只要一個“人是人個兒是個兒”,相貌上得台面莫讓三姑六姨取笑了,她很難過怎麽在國內那麽多好的不要,偏偏跑到哪裏找了這樣一個來。在後來,母親與父親在這裏住了三年,三年來親身體會姑姑找朋友的難法,甚至也熱火心腸的幫忙張羅過,結果只一個不勝唏噓。找本地人,同爲華人文化觀念卻天差地別,多少失敗例子都離了婚困那裏,新加坡式離婚男人們幾乎可以不給贍養費—少得不夠買米油鹽,離婚前房子又必須賣掉還回政府,若再拖著孩子,真不是一個慘字了得。紅毛人—本地人對歐美人的稱呼—嘛,更如天方夜譚。找同是新移民,新移民小夥子倒有一部分輕易被本地女孩子娶了去,一般上門既有房有車又容易改變身份;又有一部分回國挑媳婦帶過來,新加坡法律允許丈夫帶妻子,但妻子帶丈夫則比蜀道難;剩下的那些緣分,縱然借助婚介所、互聯網,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路漫漫。父親母親在感歎唏噓裏,或許暗自慶幸,當初的我總還算是抓騙了一個。確乎在這樣的環境之下,重重霧霭裏終于撞到,如荒野裏一個孤魂遇到一個餓鬼,某種意義上根本容不得挑剔余地。所以盡管一開始不滿意就那麽分明,但自己也已經疲憊得再沒有去碰下一個的力氣。所以喜一陣憂一陣,就那麽任由著相處、去見了家長、去拍了婚紗照,匆匆速成,做的時候仿佛做著別人的事,直到對方說去領證吧,才忽然發現這嚴肅似的,積壓的煩惱齊湧上來。“如果我將來後悔了可怎麽辦?!”,姑姑聽來頗愁苦,一個婚姻如一場災難,孤魂野鬼處得好了重返人間,處不好了煉獄又多一重煉獄。“還是新加坡好,如果是在新加坡領結婚證,一年之內如果離婚,不會留下任何紀錄,就跟沒結過一樣!”,姑姑很認真地說她都查過了,她這說法讓我啼笑皆非。啼笑皆非的我,對新加坡的證婚倒真不那麽陌生。新加坡婚姻注冊局,委任一些德高望重的社會名流、太平紳士爲副婚姻注冊官,授權爲青年男女監誓結婚,在一定程序下經他們簽字的那張紙就是神聖的結婚證書。而副婚姻注冊官,我的公司現成就有一位,據此幾年來經手協助的新人總也數百有余。多麽般配多麽不般配的新郎新娘都見過了,也有轟轟烈烈籌備最後一刻不成事的,但我從來不知道還有一年內離婚就不算數的這麽一條 — 無論如何,又哪一對新人在喜結連理之時即設想勞燕分飛呢?!但我毫不懷疑姑姑的說法,也相信如她所說她查過了,因而也更明白她的煩悶。但這煩悶,沒有退路也沒人能替代,一面想一面手上侍弄的馄饨,雪白面粉的沾了前身。這是母親在新偶然摸索的樣式,馄饨其實是包成小小小小的小餃子,再兩頭對捏抱成一團,兼有馄饨的神韻以及餃子的豐實,一口一個,兒子連同兒子的爸媽和姐姐都愛吃 — 只是真的很費事。不覺得了二三十個,竈上小鍋裏水已開花,煮出兩碗姑姑和兒子就著小茶幾試吃,姑姑一邊餵兒子一邊向廚房:“可以再加點香油加點鹽”。也許吧,她一貫是成熟而獨立的,明白所謂“既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那就冀望于經營,未來自己適時加點香油加點鹽吧。姑姑吃了一頭細汗,把兩只碗拿來就水洗了,輕輕“唉”一聲放在架上,但這一聲顯然已經從了現實,心的轉念或許也有馄饨之功吧。馄饨也稱抄手,含意“牽起你的手”,如此倒也詩意;但抄手也稱包袱,浪漫之後的現實,執子之手便也背上了,大小包袱一層層。她向往自己的家,另一半卻還不是永久居民,好不容易肝腸用盡望眼欲穿的批下來,意味著可以在開放市場購買轉手房,存款與夢想盤算了再盤算,一夜之間印花稅提高,她說那是個噩耗。當然買了房子,還要裝修還要生子,一個兩個養大……(來源于網格)無論如何,這一切還都是要吞下,多少不如意就會將我們的心胸擴到多麽寬大。新加坡人從廣東把馄饨稱作雲吞,普遍流行經發揚光大的美食,一“雲”一“吞”聽起來吃起來雅俗兼顧,湯水人間。人間的事情,那天我去中國大使館,特意提早趕去,卻趕了長長長長的龍尾巴。龍尾巴上排了二十分鍾,一步也沒前進反被後續成了龍肚子,更奇怪的是前後左右這些小姑娘小夥子,唯獨我一位半老大媽,潛意識裏就尴尬出來。保安說手機一定要關掉,沒了愛鳳人真是手足無措,前看後看,姑娘小夥兒頭碰著頭唧唧喳喳填表格,赫然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登記申請表》,咳!恍然大悟,原來正是2013年1月4日,所謂1314 一生一世,多少相愛人特意趕來結婚的好日子!看眼前這一對兒一對兒,差不多可以做我下一代的孩子們,不見親人父母陪伴,孑然而來成雙而去,一生中那麽嚴肅的大事,稚嫩的眼神雙肩,一時真感慨萬端。當下越過那隊伍往前走,大理石的樓道有回聲,幾百米彎彎繞繞的隊伍,一對對目光 — 與我來自同一片土地源自同個國度文明的目光—轉過來回看我,我讀得懂這目光中的青春與漂泊,漂泊中的樂觀與堅韌,以及此刻的溫柔、鄭重與幸福。一霎時心裏那麽熱,完全忘記了什麽孤魂野鬼說,感覺自己真成了這麽多幸福的見證人,沒有辦法不說:“恭喜你們,祝你們幸福啊!”大家擠在一堆兒填表格,旁邊剛好有個小夥子,彼此友好的挪讓些地方,期間一個金黃寶蓋頭的女孩子急急火火的來看了兩三次,終于喊起來:“你怎麽這麽慢呀,你看人家一對對的早就完事兒了,你卻還趴在這兒!”大庭廣衆小夥子臉上挂不住,把筆一扔:“你來呀,你來填呀,光知道伸長脖子瞎吼吼!”站在一邊兒由不得笑,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場合,“你們來領證啊,越吵越幸福噢!”,這兩個將來的日子一定是熱鬧的,小姑娘看來直腸子又急性子,被男孩子一噎扭身兒嗵嗵嗵走了,真是一物降一物,“謝謝你啊!”小夥子一邊再埋下頭去填寫,一邊對我說。或許這世界上沒有一對婚姻是均衡的,古人所謂“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鮮花插在牛糞上”,世界才這樣精彩熱鬧了。辦完事往外走的時候,剛好看見拍結婚照的隊伍裏剛才吵架的那一對兒,便拿出手機來,“诶,不許拍照,關掉手機!”一嚇一哆嗦,拍也拍虛了。情知理虧趕快跑,操著山東口音的保安大叔卻追在我身後:“這裏不能拍照,我已經看見你拍了不只一張了,這是很嚴肅的地方,你絕對不可以弄到網上去跟人家聊天或者什麽什麽”,“我只是看著這些年輕人挺好,挺感動……”,一時還真就說不下去,這大叔能明白我的感動嗎,還是跟他說馄饨?咳!正爲難關頭,有人很大聲喊我名字,才真的趁機逃脫掉。原來是相熟的朋友夫婦也來辦事兒,大吐苦水說:“今天怎麽這麽多人啊!我的天,我們跟在隊伍後頭,一步一步地排了三個多小時到樓上結果跟我們說:那邊拿號碼!”,我一聽就笑出來,看來我還是不那麽out的:“今天是好日子,1314一生一世,這些都是來結婚的,你們倆個一步步排上來,也再一生一世一回吧!”相對豁然大笑起來,彼此以過來人的心境,仿佛站在城裏街心眼看人走過城門樓一般,酸甜苦辣啊,真是大不同。一念之間想姑姑當日也是排在這隊伍裏。姑姑選擇的是12/12/12,也是個瘋狂結婚的日子,她說那是“要愛要愛要愛”,年輕人的解釋打破傳統,既然真的結到了一起,就算是給自己的鼓勵吧:要一生一世的愛下去。確乎自從領證以後,乾坤既定,姑姑也不再說他的不好。還是因爲錢而略了儀式,自己買幾件橘黃紅的衣服穿起來說:“才五塊錢,便宜吧!”,不知不覺,她倒是被對方同化了。于是乎,每天下班煮菜燒菜裝在飯盒等著送給她,廚房裏火火烈烈,頗有過日子的感覺。冰箱裏半盒用剩下的餡與皮,想來馄饨也已經悄悄包過了。姑姑是曾經在我家住過的一位朋友,七八年後的上星期,帶著一雙兒女來看我 – 那笑眉笑眼的小男生真是可愛極了,自然也少不了永遠在身邊的姑父。她說要來的時候,我剛好在食閣給兒子買馄饨,問她兩個孩子要不要帶,她說:“不要不要,自己做!”于是那一天午餐,全是她下廚,一竈台蒸炸,煙火熱鬧。一邊做一邊說,鍋也該換了,鏟也該換了。“聽到了嗎?” 見我沒出聲,她再問一遍,“哦,好的”,我一邊應她,一邊翻電腦。“別理她,就她事多!” 一直靜靜在沙發上看書的姑父,忽然輕輕跟我說,原來他什麽都聽著呢。那時節,剛好找出,她不知道,我從前曾經寫過的她。原文叫做《一生一世》,忽然覺得換成《馄饨》更有味道,也笑著想,她這馄饨包得蠻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