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固然是一座現代之城,一座時尚之都,但它同時也是一座交織著過往、當下與未來的魔幻之島。在高聳的摩天樓之間,在夢境般的霓虹光影裏,這個袖珍小國居然有7000多棟老建築受法律保護。新加坡最大的短板是土地,可他們在小小的國土上保留這麽多老建築,多少有些奢侈。在這個國家做深度旅行,你就一定會注意到這些老建築。那是一些娘惹特色的舊店屋,一些歐洲風情的社區,一些多姿多彩的基督教堂、回教堂、猶太教堂、印度教堂和中國寺廟,一些殖民時代的舊城邦。在這裏,東方遇見西方,新麗遇見舊雅,穿越了空間,跨曆了時間。新舊和諧共處,古今融合無痕,石頭的史詩進入現代的交響,建築之美,曆久彌新。其實——新加坡的朋友告訴我——在過去的五十多年,新加坡也拆掉過不少傳統建築,也有過很多爭議、批評甚至抗爭。所幸的是,最終他們認識到要謙卑地對待老建築,認識到這些老建築不僅僅屬于當今的一代人,也曾經屬于先輩,還將屬于後輩;它們甚至也不僅僅屬于新加坡,而是屬于全人類,自己是在替全人類保管這份珍貴的文化遺産。這些老建築或者曾經見證某個重大的曆史事件,曾經與某個重要的曆史人物發生聯系;或者經由某個傑出的建築師設計,已經成爲某種建築風格的典範。當他們知道了老建築的價值,並懂得了如何去欣賞它們,他們就停止了拆毀,而且開始著力保護。他們用現代的新技術、新材料對老建築進行美麗的修複,加固結構,打通空間,設置空調系統,讓外觀完整地保持曆史原貌,並在內部增添現代設施。如此這般,這些老建築鳳凰涅槃,風華重現,顯赫的地位還在,優雅的風姿還在,美麗的容顔還在,附著在它們身上的老舊的時光與記憶還在,但卻被壘構起新的筋骨,被注入新的生命和力量。這種新與舊的互補與碰撞,串聯起傳統與現代,不僅是新對舊的呵護與攙扶,更是現代對傳統的一份愛戴、尊敬和致意。我是一個喜新卻戀舊的人,喜歡前瞻,也喜歡回望,既渴望改變與進步,又堅守某種傳統價值與精神,既欣然地接受新事物,又深情地咀嚼古早味。所以我在新加坡暫居,既喜歡去濱海灣、聖淘沙和烏節路徜徉,以領略其絕世的繁華,又喜歡去牛車水、小印度、哈芝巷、加東、中峇魯等地流連,去聆聽那些老建築講述前塵往事。新加坡的很多老建築,都是紅磚紅瓦,是典型的殖民時代的遺存,很多都是一些綠陰籠罩的紅色民居。你在某個喧噪的街區,拐進這些民居群,突然就會感覺安穩而深邃,仿佛是回到了久違的故鄉,仿佛是我們那遙遠的唐宋時期的生活,在這裏不動聲色地繼續著,重演著。我常常感到詫異:故鄉明明在數千公裏之外,我怎麽會把這裏當作故鄉?也許,家之爲家,並不一定囿于某種空間的設定,它更多地表現爲一種生存倫理,一種生活方式。也許,我們人類還真有一個共同的故鄉,那是伊甸園般的古老、甯靜、質樸而又美麗,那是如此刻骨銘心的記憶,經由先祖刻錄在我們的靈魂裏,複制在我們的基因中,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而自從我們失掉了樂園,我們又是如此的迷戀、惋惜,一代又一代,堅意地尋找探求,相信它雖然在空間上一再變化,但從未在時間中消失。而這些老建築本身,就彌漫著某種故園的氣質,某種悲情,某種歎息一般的感傷。它就像我童年的河邊,那條通向家的小徑,就像我在深圳住過的農民房或者東太湖邊曾經靜坐了一個下午的蘆葦叢。它其實不是我現實中的家,而是某段流逝了的歲月,某種傳統的精神生活。那是現代化、全球化都無法摧毀的原始故鄉,是我們每個人深藏在心靈深處的一份鄉愁。而我們早已習慣了無休無止的拆遷和灰塵滾滾的旅途。在我們的世界裏,一些建築在二十世紀的戰爭和革命運動中遭到破壞,更多的又在後來的城市建設中被摧毀。我們拆掉那些老房子,又按老房子的模樣建一些新的。這些沒有靈魂的赝品,呈現一種新的荒謬,沒有家園的溫情,無法收藏曆史的什物,無法安頓我們的心靈。每一座偉大的建築,都不僅關乎空間,更關乎時間。他們都有生命,都有靈魂,都帶有永恒的特質。我們曾經熱衷于屠戮,而今亡羊補牢,將功補過,尚可保留幾張曆史的冊頁。是的,古老神州,大美中華,畢竟還有很多的宮殿古塔、樓閣陵墓和園林民居,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他們的守護者,都是曆史的受托人,如果我們用愛心滋養他們,認識他們,親近他們,他們就會永葆青春,永續留存。(感謝詩與歌的旅行公衆號授權轉載,作者:蔡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