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港互動集團創始人王峰十問,對話了湖畔大學教育長、阿裏巴巴集團學術委員會主席曾鳴教授。
阿裏的區塊鏈專利儲備十分深厚,王峰並向有“阿裏參謀長”之稱的曾鳴請教阿裏在區塊鏈的布局曆程。
曾鳴回應稱2015年螞蟻金服的內部興趣小組就已經開始探索區塊鏈技術,而因爲可以在阿裏內部和各種技術專家深度接觸,還是比較了解新技術的本質和可能帶來的商業變化。
曾鳴教授的主要觀點是:
區塊鏈是否爲顛覆性技術,現在很難下一個比較有把握的判斷。
區塊鏈最明顯的優勢是不可更改的分布式賬本,而區塊鏈最大的應用機會將出現在區塊鏈技術優勢非常明確的領域。
區塊鏈的發展,第一浪可能會很快、但是第二浪的發展,可能會比大家想象得慢。
區塊鏈可能會在記賬領域迎來大發展,全球記賬成本大幅下降,原來沒有在線的很多商業可快速上線。
政府內部有區塊鏈專家、對于區塊鏈的認識並不比商界差,但真正監管政策的出台很複雜,在這一階段大家最應該做的是自律和溝通,用正面行爲發揮示範效應。
區塊鏈發展早期,戰略不重要,跟著快速多變的環境往前跑,活下來才最重要,但最終能否跑出來不僅取決于你的速度、更取決于初心和願景,是否能夠爲了願景犧牲短期利益,因爲初心和遠景決定了一個企業在根本上是否和區塊鏈這件事契合。
技術變革初期,大家對未來會有很多想象,加之重賞之下才有勇夫,都決定了泡沫一定會存在,區塊鏈也不例外。
共識不是信用,區塊鏈技術能保證的所謂共識,離真正的信用差得還很遠。
以下爲兩人對話實錄:
第一問
王峰:聽說我要采訪曾教授,我的很多好友建議我問下您:區塊鏈會挑戰BAT嗎?最近拜讀了網上您所有關于區塊鏈的文章。您春節期間在3點鍾社群回答大家一系列問題,加上最近的文章不斷更新對區塊鏈的看法,這樣治學嚴謹的風格我很欽佩。我認爲答案並不重要,回答的背後邏輯更爲重要。
甚至我認爲,區塊鏈能否挑戰BAT無需您回答,因爲曆史會回答。我看到一份“2017全球區塊鏈企業專利排行榜”,前100名中,中國入榜企業占比49%。其中,阿裏巴巴排名第一,美國銀行排名第二。當我看到這樣的消息時,我先是一驚。阿裏巴巴是從什麽時候開展區塊鏈技術專利儲備的?誰在負責這件事情?
2017全球區塊鏈企業專利排行榜TOP10
曾鳴:其實阿裏巴巴區塊鏈這個事情發展的確挺有意思的,就阿裏經常強調的,高層的管理人員需要對未來有一個緊密的關注。我自己2013年開始就經常跑硅谷。我們最主要的工作之一,就是了解硅谷最新的技術變化以及他們對未來的影響。
早期最主要的關注點是雲計算和人工智能,看了很多這方面的公司。但是在2014年開始聽到很多關于比特幣、區塊鏈的討論,特別是後面以太坊起來以後討論的就更加熱烈了。所以我2015年左右就開始跟螞蟻金服戰略部同事聊區塊鏈可能的對金融行業的沖擊。
螞蟻金服的技術團隊是從2015年內部的一個興趣小組開始,自上而下的開始區塊鏈探索的,2016年做了一個嘗試性的公益項目。所以2016年在阿裏內部,主要是和螞蟻金服的戰略部及首席技術官,我們比較完整的討論過一次區塊鏈技術。在2016年年底阿裏的長期戰略會討論當中,也提到了區塊鏈對未來的影響和重要性,以及螞蟻應該怎樣布局。
所以區塊鏈技術這一兩年在螞蟻、在阿裏的應用還是比較順利的。大家也可以看到,區塊鏈技術在與合適的商業場景結合方面取得了快速進步。在公益慈善方面,螞蟻金服用區塊鏈技術做了一些積累。到2018年1月份被區塊鏈技術記錄的捐贈信息,已經覆蓋了2100萬用戶,向831個公益項目目捐贈了3.67億元,人數達到2.2億次。這事還是蠻讓人驚喜的。
第二問
王峰 :陳偉星和我說過多次,教授內心向往甚至崇拜科技,對區塊鏈的技術趨勢和業務場景也非常重視,而這個行業裏有一句話,叫做code is law,所以我們非常喜歡在對話中和嘉賓一起找到技術感覺。您1998年獲得美國伊利諾斯大學國際商務及戰略學博士學位,長于戰略的您,在阿裏巴巴這樣擁有足夠多優秀的技術和産品高層的企業裏,是如何和他們相處的?
曾鳴 :這個問題挺有意思,我覺得崇拜科技,還談不上吧。我自己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理解科技和商業之間的關系。當然,一方面所有的商業大變革都是技術驅動的,所以像我們在這十幾二十年之內做商業不了解技術的話,是完全不可能的。但同時商業也是技術進步最重要的力量,沒有商業的反饋,就不可能有對技術長期持續的投入。
當然在阿裏最幸運的事,就是幾乎你對什麽話題感興趣,都能找到非常好的技術高手。他們可以通俗的跟你講清楚,這個技術的本質和背後的關鍵是什麽。我從2000年開始了解搜索,那時候跟當時阿裏的CTO吳炯聊了很多,搜索到底是怎麽回事。2007年,我中國雅虎做過超過一年的總裁,雖然做的不太好,但是因爲那一年同時管技術和産品。所以更是必須對這些基本概念,有一些深入的了解。
我覺得就說在現在這個環境下,創業也好,商業管理也好,都需要對技術的本質有很深刻的了解。但是對于技術背後可能帶來的商業變化,其實這個角度思考的人相對少一些。這也是我在這個春節看了那麽多討論以後,還是在受到很多啓發後動手寫了幾篇文章的原因。
再舉一個大家可能比較熟悉的例子:阿裏巴巴爲什麽會那麽堅定的在比較早的時候投入雲計算?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當時看了很多的關于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書,書裏講了電視是怎麽發明的、國家電網是怎麽形成的、以及電網形成以後整個工業革命的曆史的變化。所以意識到雲計算本質上是數據時代的這個公共基礎設施,要是想進入數據時代、進入人工智能時代的話,沒有雲計算這個最重要的基礎設施是不可能做到的。
第三問
王峰:蔡文勝有一個觀點,很有意思:“互聯網剛起步的時候,聯想、海爾、中移動都是巨頭,一樣看不清互聯網的變革,所以他們會錯過互聯網。現在互聯網巨頭一樣也會忽略區塊鏈的力量,雖然他們也會關注、也會做區塊鏈技術,但不會徹底革命,這給了後來者機會。”您怎麽看待這個觀點?按照這個邏輯,我想問曾教授,今天的BAT在區塊鏈産業的機遇面前,會不會像當年的聯想、海爾、中移動等巨頭那樣與一個新時代擦肩而過呢?
曾鳴:這是一個任何人肯定會問的問題,特別是面對區塊鏈這樣大的一個技術的變革。抛開BAT自己是不是有遠見,管理是不是到位這些問題不談。我們必須回答一個更本質的問題:區塊鏈本身是不是一個顛覆性的技術?如果是,就會出現像BAT這樣的領先企業,如果不是,就很難出現可以跟BAT等量齊驅的企業。
所謂顛覆性的技術一般的定義就是能夠對現有技術發起根本性的挑戰、可以改變行業格局的技術變革。我自己現在很難下一個比較有把握的判斷,這需要時間去繼續觀察。當然肯定有更加堅定的信仰者會覺得它一定是個顛覆性的技術。
舉個例子,當年移動互聯網剛剛起來的時候,我其實想的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移動互聯網是一個顛覆性的技術還是一個相對延續性的技術。如果是顛覆性技術,像阿裏這樣的企業要面臨的挑戰非常大,如果不是,那我們就會幸運的多。所以當時對這個問題非常謹慎,但事後看一下,如果我們以百分制給一個技術的顛覆性打分的話,那移動互聯網也許是六十分左右。
一方面,它讓行業格局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說今日頭條、快手這樣的企業,在純移動互聯網的框架下才會出現。但另一方面,比如在移動支付等方面,至少阿裏跟騰訊都比較順利的轉到了移動互聯網上。所以移動互聯網的顛覆性其實沒有那麽強。
如果我們分析智能手機對傳統手機是不是個顛覆性的技術,那答案是非常非常清楚的。基本上iphone出來兩三年之後,傳統的手機就消失了。所以即使是同一個技術,對于不同的人是否有顛覆性,答案也是不一樣的。
第四問
王峰:我明白您的意思,移動互聯網是延續性技術,但我們還是認爲區塊鏈已經是顛覆性技術。春節期間,有人問您:“區塊鏈的大應用機會,會在哪些領域率先出現?”我猜,很多人希望您能給出他們想要的答案,比如量子鏈帥初認爲遊戲、數字內容、金融、物聯網身份識別等領域機會最大。遺憾的是,當時您沒有給出明確答案,而是說要有堅定信仰的創業者去摸索。有人說“鏈圈一天,人間一年”,轉眼10天過去了,對這個問題您有哪些新的思考嗎?可否分享一下?
曾鳴:當時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爲這個問題太大太難了,如果誰能回答這個問題的話,那基本上就拿著可以看見未來的水晶球啦。這是需要持續觀察和思考並不斷修正答案的問題,而且很多在一線經驗比我更豐富的人回答起來可能更靠譜。當然這些天總被大家逼著問這樣的問題,我也在想什麽樣的應用可能會率先出線。
我覺得,第一個領域是區塊鏈的技術優勢非常明確的領域,區塊鏈最重要的優勢就是透明、不可更改的分布式賬本。有些傳統領域其實今天還是非常落後的,這是互聯網這麽多年都還沒有覆蓋到的領域,就很適合用這個技術一步到位的把這些傳統業務搬上線。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國際貿易中要用承兌彙票,這個可能都有大幾十年近百年的曆史了。(網易科技編輯注:承兌彙票誕生于14世紀的意大利。)
承兌彙票現在基本上還是手工操作,國際大銀行基本上都有近千人的團隊在手工對賬。像這樣的業務,區塊鏈肯定能迅速幫助提高效率、改變整個行業。有很多這種類似的例子,比如說跨國海運中的提貨單,基本上每個環節的單據都還是原始的紙質單據。但因爲傳統供應鏈裏面的每個環節的利益糾結比較大,發生改變的速度不會太快。
第二個領域,就是在互聯網跟移動互聯網的發展過程中都出現過,在上一代技術浪潮中炒的特別熱的一些概念,以前往往由于技術還沒到,並沒有達到潛在的預期。區塊鏈另外一個很大的優勢,從智能合約這個角度來說,就是在點對點的層面有可能形成更加高效的網狀協同。所以過去幾年很熱門的一些互聯網的商業模式,在區塊鏈時代有可能被發揚光大。
比如說衆籌,其實衆籌今天的應用遠沒有我們當初對它想象的那麽好。比如說共享,現在的所謂共享經濟只是物理資産的分割碎片化使用,真正的共享至少要有一個點對點的網絡來支持。再比如說共創,真正的協同創造新的思想服務等等。點對點協同的這些領域裏面,區塊鏈這個商業模式的優勢可能會比較大。
第三個領域,我覺得肯定會有一些比較讓人興奮的創新應用,這個才是未來大家想象中的區塊鏈的價值所在。當然這個新的應用,可能要在第二浪當中,有更多的技術積累跟商業的探索,最後才能夠出現集大成者。就像谷歌實際上是在浏覽器、雅虎等推動了海量內容的創造之後,才出現的純互聯網的創新商業模式。所以區塊鏈最新的應用應該是在相比來說更遠一點的第二浪才會出現。這種全新的應用肯定會和物聯網、人工智能、雲計算、邊緣計算等領域的發展緊密結合。
第五問
王峰:我看了您最近關于區塊鏈類比互聯網的觀點,您認爲互聯網從1993年Mosaic(比網景公司出品的Netscape更早的浏覽器産品)作爲起點開始,到今天的商業化完全成熟,是一步步走過來的。我有些觀點,想跟您商榷。過去我們都特別同意要想面對未來,首先要回顧曆史。工業革命從蒸汽機發明到鋼鐵業大規模發展和鐵路大範圍連接,經曆了近百年。此後進入了電氣時代,經曆了80多年進入到信息革命。而互聯網的曆史也就是25年,其中移動互聯網的曆史還不到10年,就已經成爲世界經濟的中心。每次技術創新到商業繁榮的時間周期越來越短。
用過去的技術革命周期,來預測全新的區塊鏈是否還適用?區塊鏈還有多少年才能進入到成熟期?我昨天聽肖風博士說,區塊鏈不依賴摩爾定律,可以更快、更自由地發展。這跟您的觀點是否相悖?對此您作何評論?
曾鳴:這個問題問得很好,我當時看這段話的時候就知道肯定會引起爭議。但是爭議並不重要,本來就是見仁見智的事情,只是讓大家更多的從時間的長軸來看看這個問題,不管你認爲他是90年、93年、98年,我還有朋友說是85年的,就是相當于電子郵件剛剛出現的時候。所以大家對于這個事情的不同判斷,本身背後的邏輯就可以逼著大家去思考、去關注技術的本質在現階段做到了什麽,下一步更有可能有什麽發展。
王峰你這個類比呢,我覺得是不太准確的。我同意互聯網時代整個的變革,相對于工業時代定是大大加快了。但是在整個互聯網時代這個範疇來看,很多事情的演化時間已經很短,再短可能會很難了。
比如移動互聯網差不多到今年正好10年,然後AI就是所謂的深度學習也就是10年多一點,比特幣9年,以太坊3年多。現在區塊鏈還並沒有真正有突破性的進展,還沒有確認它的生態能創造巨大價值。所以我覺得如果拿互聯網和工業革命對比,當然是快的,但是拿互聯網自己內部來對比的話,比特幣或者說區塊鏈十年成熟不算是一個過分的說法。
肖風博士是區塊鏈的專家,他說區塊鏈不依賴摩爾定律,從這個角度看,我認同區塊鏈可能和互聯網發展的規律不太一樣。但我得出來的結論可能跟他相反:區塊鏈的第一浪發展可能會挺快,但第二浪的發展可能會比大家想象的慢。
我剛才講到區塊鏈下一步可能的三個領域的大發展,第一個領域記賬可能發展會很快,因爲沒有什麽技術跟商業壁壘,只是一些必要的組織轉型以及供應鏈遷移所需的時間。
這個可能和大部分人的判斷很不一樣,但是我自己最近這段時間的密集思考,覺得這個事情雖然潛力巨大,但挑戰的難度的確可能被大大低估了。一家之言供大家參考一下,可能大家需要調整一下預期和心態。
而大家想象的區塊鏈的偉大前景,我自己覺得可能發展會更慢。這就是我爲什麽以前會講到共識,區塊鏈技術能保證的所謂共識,離真正的信用還差非常非常的遠。大家要真正用設計的方法創造商業制度,是一件超出絕大部分人想象的挑戰,所以這個可能會很慢很慢。
第六問
王峰:我注意到教授最近寫了很多文章,而且越寫越深,學術氛圍躍然筆尖,不是專業人士未必很快可以理解,我確實看得出您的用心思考和追問。比如,您最近撰寫的“共識不等于信用”一文,就針對區塊鏈行業裏常常挂在嘴邊的觀點就提出了疑問。
您提到,Permissionless trust(很多科技界人士常用更簡單的Trustless)是個非常誤導的概念。記錄的真實性僅僅只是“trust/信用”的最低要求。所以,區塊鏈技術本身目前能實現的共識,在推動社會協同方面的價值是非常有限的,還需要巨大的創新。當然,這也是大家強調Token的原因所在。比特幣的成功和礦工獎勵機制的設計有直接的關系。所以需要通過利益機制的設計,讓大家願意主動合作。但這本身是個非常複雜的經濟學、管理學和心理學的難題,和區塊鏈的技術沒有必然的關系?
那麽,您可否進一步給我們以更通俗的例子科普一下您的觀點?比如可以結合我們非常熟悉的淘寶、支付寶的業務場景嗎?
曾鳴:我這篇文章寫的的確有點偏學術,沒有展開很多案例,可能大家感受不那麽直接。但是因爲在淘寶和我們實際上每天應對的就是信用建設的問題。幹了十幾年下來,對這個事情的難度確實有切身體會。淘寶大家簡單的想覺得就是在淘寶這個在線市場把人忽悠過來,足夠多的買家足夠多的賣家這個事情就成了。但實際上最難的活都在後面:信用的建設,比如說信息真實性的確認。有一個賣家說他是正規商品,你怎麽去確認這件事情。
在信息的確認上,區塊鏈技術可以提供相當大的優勢。但是更難的其實是商業信譽的建設。所以其實雖然沒有區塊鏈的技術,但淘寶的評價體系就是一個點對點的基于交易的直接評價體系。
有段時間,在淘寶很猖獗的一種惡劣行爲叫職業差評師。有人裝成買家,然後從賣家買了商品之後威脅賣家,如果你不把這個商品送給我,我就會給你打差評。如果賣家不服從勒索,他得到的差評就可能影響他未來的銷售。在淘寶有非常多這樣的情況出現,這是需要我們去解決的問題。
無論采用什麽方式,商業信用的問題都是需要一點點克服的。當時在淘寶我們花了很大的力氣,設計了很多的機制,經過兩年左右的實戰和算法的演化,最後才基本上把差評師給打下去了。
第七問
王峰:最近人民日報刊發整版文章《抓住區塊鏈這個機遇》《做數字經濟領跑者》,在前幾天一早就被刷屏。很多業界人士,非常期待政府能夠盡快明確監管方向,迎接下一個技術産業的新浪潮,讓中國在互聯網實現彎道超車後,迎來一個更偉大的新經濟時代。如果讓您這樣有影響力的企業高層和知名學者來介紹區塊鏈給政府高層,您會怎樣做?
曾鳴:我換個角度來回答這個問題吧,因爲其實不用我來介紹區塊鏈,很多人可以比我做的好得多。而且政府內部其實也有足夠多的專家,對于區塊鏈的理解肯定也是到位的。但是監管政策的出台是件很複雜的事情,所以需要更多人共同努力。
我非常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我覺得能不能盡快明確監管,這個本身就有點錯誤的認知。或者我把話說的偏極端一點,大家可能不應該期待監管很快就明確下來。換句話說,大家應該調整預期,來看下怎麽做事情。
這個時候我們最需要做的其實是自律和溝通。用正面的行爲來做示範效應,然後共同探討監管的方向和具體的政策。我舉個例子,大家今天看支付寶可能覺得是件順理成章、沒啥大不了的事情。但支付寶從2003年發布,到2011年中國關于第三方在線支付的法規出台發第一張牌照,整整走了八年。可能大家今天已經不能理解,這個事情其實很難。
但是從03年開始,馬雲很理解這個事情的政策風險。當時內部啓動這個項目的時候也承擔了很大的風險,他已經做好准備去承擔,在這個過程中,支付寶非常積極主動的和監管溝通。當時定期給央行彙報我們做的任何重要的事情。
同時,支付寶從很早開始所有的在途資金都有托管銀行,並且定期向監管部門彙報整個資金的狀況。所以當時雖然外面有很多流言蜚語說支付寶,有這麽大的在途資金,肯定是有濫用等等情況。但是因爲監管從第一天就知道我們是完全透明、自律的,有這樣基礎就可以和監管部門一起探索全新業務的發展,知道監管政策的明朗。
這不是阿裏集團厲害,阿裏集團那個時候還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公司,沒有任何影響力。只是你願不願意承擔這個責任,如果你真的是爲了這個事情長遠的好,你認爲這個事情對社會總體有價值、有意義,你自然會用最嚴格的方式去要求自己推動整個大環境的變化。
第八問
王峰:您被視爲中國最好的企業戰略家,不僅有系統的理論功底,更在過去15年對阿裏巴巴的幾次關鍵躍升,都有深入參與和觀察。今天,已成爲湖畔大學教育長的您,想必可以靜下心來對中國企業戰略有更廣譜式地研究。偉大的機會造就偉大的企業,我想問的問題是,在您看來,一家企業面對區塊鏈這種看起來具有極大顛覆性,但同時也具有極大不確定性的機會,他們應該采取什麽戰略?你自己分析一個巨大的灰犀牛時的思維模型又是怎樣的?
曾鳴:說的直接一點,在區塊鏈目前這樣一個大變革的早期,我覺得還談不上戰略。這個時候活下來是硬道理,就真的是跟著快速多變的環境盡快地往前跑,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思考比較嚴謹的戰略。
但我個人覺得呢,在這個階段,真正影響一個企業或者一個組織未來能不能跑出來最核心的因素是初心和願景,也就是阿裏講了特別多的使命、願景、價值觀。你有多大理想,你願意爲未來犧牲多大的短期利益,這些都很重要,或者說這些是最後決定輸贏的本質的東西。有這些當然不一定贏,但沒有這些肯定走不遠。
我是覺得還是時勢造英雄,這機會可以成就一個大企業,所以在這個過程中呢,實際上兩個方面,一方面人是算計不過天的,就你在這個階段太多的算計。可能跟多變的環境之間乏不匹配。
但最後還是要天時地利人和,要符合趨勢。所以爲什麽說初心跟願景很重要,是因爲在根本上契合了這個大勢,你才能夠堅持下來,順著這個大勢才能走到最後。所以我想表達的其實不是猛沖猛打,而是堅持。永不放棄,然後堅持正確的東西,最後證明你堅持的東西和大勢是一致的。
灰犀牛的這個問題,其實就是我們想的路徑依賴。一個成功企業怎麽走向衰落,核心點都是因爲路徑依賴、因爲過去的成功帶來的相對的定式思維。所以要有對新事物的敏感度,保持開放性。這就是爲什麽,阿裏相對比較強調自下而上的沖擊,對于外部的環境相對要敏感的多。
第九問
王峰:您在最近一篇寫區塊鏈技術變革的文章中激情地寫道,“今天,我們在做的是,在一個經濟生態還沒有誕生的時候,就需要把信任共識寫進程序,這是怎樣一件石破天驚的事情!我們在設計自己的制度和命運!”爲什麽您認爲區塊鏈在“設計”人類社會曆史上靠共同演化出來的經濟制度方面的挑戰,也將是根本性的、革命性的?技術理想主義的區塊鏈,直接面對的是人性。我們會遭遇怎樣的挑戰?您認爲,青年人在迎接區塊鏈産業新時代,應該有怎樣的使命感和責任感?
曾鳴:大家可能會覺得我前面講的不夠積極,包括對區塊鏈的一些判斷分析似乎並不是那麽樂觀。我覺得這樣一個冷靜的思考,跟對區塊鏈長期的認可是不矛盾的,我覺得它的確是在試圖設計人類社會的經濟制度。這事情一方面是了不起,提供了一個以前沒有的工具。但是另外一方面它的難度的確是非常非常大。
我們在淘寶碰到過很多這樣的制度設計的挑戰,比如說糾紛的處理到底誰說了算,我們嘗試過類似陪審團的機制,後來取得很大的成功。但每一次在討論這個機制中,都會發現它牽扯到的方方面面是非常多的。背後對理論的要求也很高,現在經濟學、社會學很多的研究,其實本身也不夠支撐這些最前沿的實踐。當然很多技術出身的創業者可能對這方面的基礎知識了解不夠,這也會是個挑戰。
另外區塊鏈領域確實有一只灰犀牛,泡沫一定會來、一定會破滅。無非是什麽時候來,甚至那個寒冬會多長,都很難實現預料,但是這個事情基本上也一個大概率事件。
所以重要的不是在狂歡的時候能跑多快,更多地是在低谷的時候堅持住。你必須是非常現實的理想主義者,一方面有理想才能走得遠,另一方面真正面對當下的挑戰,你才能夠活得下來。在大創新時代。走過高潮和低谷都非常重要。
第十問
王峰:宏觀上泡沫不可避免?
曾鳴:從宏觀上講,一個大的技術變革和商業變革一定會有泡沫。因爲大家這個時候都是對未來的想象,重賞之下才有勇夫,才願意有更多的人去冒著高風險嘗試對未來特別難但特別有意義的挑戰。
所以泡沫幾乎是一個大的變革早期必然的現象。但是我覺得在宏觀上泡沫幾乎無可避免,跟在微觀上是不是在這個泡沫當中推波助瀾,或者你自己在這個泡沫當中能不能夠保持足夠的清醒和自律,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問題。所以這也是回答我前面講的,就是說真正能夠讓你在這樣的大變革當中走的遠的,是初心、願景和堅持。
當然這話可能有人覺得站著說話不腰疼,因爲現實的誘惑,可能非常非常的大,動不動就是融個一億美金幾億美金。所以啊,談理想很容易,難的是擋得住誘惑、耐得住寂寞。這個世界很公平,你拿到了短期利益就很難拿到長期裏。你要想拿到長期利益,你就必須放棄一些短期的利益。
所以我覺得對于比特幣真正相信的人來說,特別是年輕一些的,沒有經曆過互聯網九十年代末泡沫的這批人來說,更多相信自己的直覺,想想自己的初心,相信自己對未來的判斷。然後更多的去學習快速的趨勢、提升自己,可能才能夠走過未來的五年,十年。
王峰:最後是幾個小問題,您認爲中本聰是個什麽樣的人?
曾鳴:我認爲中本聰非常了不起,是個天才,真正開創了一個時代。
王峰:您買過比特幣嗎?啥時候買的?
曾鳴:買過,不多不少,不早不晚。
王峰:您投資過區塊鏈項目嗎?
曾鳴:我沒有投資過去區塊鏈項目。有兩個核心的原因,第一個原因是我自己認爲。投資本身是件非常專業的事情。我沒有時間精力也沒有能力去做投資。所以不僅僅是區塊鏈,我基本上沒有做過其他項目地投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