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劃的一個問題就是口號大家都懂,但口號的定義是什麽。什麽叫CBD、城市、片區,要有定義才能夠把它規劃好。如果一個病人告訴醫生他肝痛,但這個醫生不知道什麽叫做肝,他怎麽治呢?
《財經》記者 熊平平 | 文 朱弢 | 編輯
雄安新區設立一年半以後,各項規劃仍在加緊編制中,當前已進入“關鍵階段”。
橫空出世的雄安新區,各方寄予厚望,據稱大量符合未來發展方向的改革創新舉措會在雄安先行先試,爲解決大城市病提供“中國方案”。
作爲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的關鍵承載地,未來雄安新區將會如何規劃,人口規模將是多少?受到各界密切關注。多數國內專家認爲,雄安人口密度不宜過高,人口規模應該控制在300萬-500萬。但享有全球聲譽的“新加坡規劃之父”、新加坡宜居城市中心咨詢委員會主席劉太格表示,雄安新區人口規模至少要達到1500萬。因爲毗鄰的北京、天津都是兩千萬人口,雄安只有具備足夠的人口規模,才能夠參與城市競爭。
(劉太格。圖/中新)
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劉太格表示,面對城市規模擴大的趨勢,不應控制人口規模,應先從城市的基本功能規劃做起。他認爲,中國是全世界最有可能、最應該做好城市規劃的國家。
雄安新區多少人口才合適?
《財經》:在城市的各項要素中,人這個要素是最關鍵的。有中國規劃專家認爲,雄安適宜人口規模應該爲300萬—500萬,比如中國社會科學院就建議雄安新區人口密度不宜過高,初始人口規模在100萬左右,遠期控制在500萬左右。你認爲雄安人口規模多大才是合適的?
劉太格:中國政府希望通過雄安新區來緩解北京的城市病。北京、天津、雄安新區好比三個大力士,如果北京、天津是重量級的,雄安卻是一個輕量級的,它肯定敵不過這兩個城市,雄安必須要有一定的分量、一定的力度,才能夠緩解北京的問題。
我雖然沒有精確測算,但我覺得雄安起碼要有1500萬人口,因爲北京天津都是兩千萬人口,雄安新區只有達到1500萬到2000萬,才能夠與既有的城市競爭。500多萬的人口規模我擔心解決不了問題,如果這個沒有解決好,後面的工作做得再完善,也是白做。
《財經》:從規劃的角度來說,確定了人口規模之後,接下來要做什麽?
劉太格:定了人口之後,要把底下的功能規劃齊全,就好比一個人自身五髒要齊全,不能說只把北京不要的功能放到雄安新區。還是舉這個例子,如果北京、天津、雄安是三個重量級的摔跤家,雖然雄安也是重量級的,但沒有肺、肝,那怎麽跟其他摔跤手競爭,因此,五髒必須齊全,要把城市基本功能做齊全。
《財經》:也有一些城市規劃專家認爲,雄安新區、河北省、北京市在整體布局中,是有不同的角色和分工的,是不是意味著不用五髒俱全?
劉太格:這和我的觀點是不沖突的。拿北京、天津和雄安不同的定位來說,北京是一個哲學家,天津是個商人,雄安是一個企業家,可無論你是哲學家、商人還是企業家,人的基本功能都必須有的,就好像你的孩子喜歡唱歌,但不能一輩子就只是讓他學唱歌,文字也不會、數學也不會,那你說這個人能不能唱好歌呢?
在具備城市基本功能的基礎上,才能選取一些特殊功能。不過現在我也有一點擔心,對雄安的定位太特殊,會不會忽略了城市的基本功能。
《財經》:外交部長王毅此前在向全球推介雄安時,提到會將大量符合未來發展方向的改革創新舉措在雄安先行先試,爲解決大城市病提供“中國方案”。如何理解“未來之城”這一概念。
劉太格:要做未來之城,先要知道今天人類生活上的基本功能是什麽,知道了人類的基本需求就等于知道了未來。但要研究今天人類的基本生活需求是很費勁的,很苦很笨的,沒多少人做這個研究。
如果說是“未來之城”一下子就能把名氣打響了,所以每個人都在講未來,其實把基本需求規劃做好,就是等于在創造未來。
(圖/視覺中國)
限制人口治理不好城市
《財經》:你一再強調一座城市要想發展好,必須要有好的規劃,爲什麽?
劉太格:以我在新加坡的經驗,經濟發展順暢跟好的城市規劃是有關系的。因爲有好的環境,功能也會做得好,配套會做得好,那我們就可以吸引更多的外來投資者、人才。
《財經》:中國很多大城市的規劃都提到了控制人口,並把這稱爲解決城市病的方法,你認同這種觀點嗎?
劉太格:我是很擔心這樣的說法,因爲有大城市病,就控制城市的規模。其實我們要先問一下,爲什麽這些城市有這麽大,就是因爲這些城市的經濟發展得非常好,有經濟發展就有就業崗位,有就業崗位就需要人口,如果限制人口,經濟就不能發展,這個不是任何城市領導者想要的結果。
所以我的立場是,我們要接受城市的人口規模,尤其是中國大城市人口未來是會繼續增長的。所以,問題不在城市人口過多,問題是在這一情況下,要怎麽樣解決城市問題。
《財經》:但大城市病是真實存在的,生活在其中的人每天都能感受得到。
劉太格:所謂城市病指的什麽呢?一個是汙染,一個是交通嚴重堵塞,再一個就是生活配套非常不方便,其實這些問題都可以通過明智化的規劃來解決。一是要把人們生活上的基本要求梳理好;二是把城市視爲一個族群,比如北京我要把它當做一個家庭,有若幹個祖父母,組成一個星座城市,祖父母下面還有父母,他們的孩子就是片區。一個家庭是這樣子,一個公司也是如此,一個總部董事長,下面有總裁,總裁下面分若幹個分公司,分公司有它的總經理,下面再分成中級的經理等等,城市也應該如此。如果一個龐大的國際性公司,只有一個董事長一個總裁,下面都是員工,這個公司能運轉好嗎?
《財經》:現在城市的規劃問題出在哪?
劉太格:北京、上海這些特大城市,問題在把它們只當做一個城市來發展,相當于把五六個人的體重放在一個人身上,你說這個人健康不健康?如果把五六個人的體重分攤給五六個人,那每個人都是健美的。
因此,我是希望把每個北京、上海這樣的城市,能分成五六個城市,但距離是很靠近的。同時每個城市裏面所有的功能都是齊全的,所以理論上如果你住其中某一個城市,你一輩子不到另一個城市都可以。
《財經》:你在新加坡是這麽實踐的嗎?
劉太格:新加坡是個小地方,我是把這個500多萬人口的城市規劃再分割成5個100萬左右的片區,每個片區裏面的功能就相當于一個小城市。每個片區裏面有小學、中學、大學、醫院,有工業、商業集聚場所,其實你就相當于住在小城市,有可能一輩子不到市中心去。
《財經》:中國的城市在規劃上也是有很多功能分區,如商業區、工業區、政務區等,這有什麽不一樣?
劉太格:功能分區我覺得理念上是可以的,問題在于先要搞清楚,什麽叫做城市?多少人口規模叫做大城市?我認爲是不低于200萬不超過500萬。什麽叫做CBD?有沒有解釋?有很多人連定義都沒搞清楚。
沒有把定義講清楚,怎麽把規劃做好?所以規劃的一個很大問題就是口號大家都懂,但是口號的定義是什麽,什麽叫CBD、城市、片區,要有一個定義才能夠把它規劃好。如果一個病人告訴醫生他肝痛,但這個醫生不知道什麽叫做肝,他怎麽治呢?
中國最有條件把規劃做好
《財經》:你的意思是很多城市對規劃的基本問題都沒搞清楚?
劉太格:對。規劃上來說,很多基本的功能還沒有搞明白。我已經劃出一個城市的基本模式,我經常跟各地的領導說,如果你能夠幫我找一片300平方公裏平地,我可以用基本模式當做一個規劃圖,給你們建一個300萬人口的城市,這裏面的定義講得一清二楚,在這個底下有片區,片區底下有衛星鎮,功能都是齊全的,爲什麽沒有人下這種功夫呢?
《財經》:一些規模不大的城市,並沒有那麽大的聚集度可以建立那麽多的功能,但是也出現了交通擁堵等問題,這怎麽去解決?
劉太格:那這個完全是規劃的問題,交通布局都做得不合理,我也看到很多中心城市經常堵車。我要補充一下,在全球能夠把規劃做好的國家,除了新加坡之外,就是中國。爲什麽呢?中國的土地是國有的,沒有哪一個西方國家市長能決定這麽做就立刻做,都要經過幾年不同黨派的爭議,而且政府擁有的土地很少。
中國的城市政府重視規劃,唯一缺乏的就是正確的規劃理念和規劃技術,所以爲什麽我一直強調規劃理念,就是希望他們把這個弱點重視一下。
《財經》:你覺得哪一塊區域規劃做得更好?
劉太格:其實都有它們的問題,香港近來規劃界也在積極討論,到底怎麽樣可以把香港的環境做得更好,尤其是他們的住房問題特別嚴重。新加坡有很多方面是值得中國參考的,中國土地是國有的,政府本可以做得更好,但缺乏的是更明智化的政策,更明智化的規劃。
《財經》:你認爲如何增加小城市的吸引力?
劉太格:這個我是比較外行的,但我認爲首先是要有適當的經濟政策。如果把中小城市的城市功能、環境做得更完善,它本身是有吸引力的。
中國的超大城市很多,有些人覺得住在超大城市壓力比較大,願意到中小城市,如果中小城市給他們另外一種比較輕松的環境,提供他們一定發揮才華的能力和機會,相信他們也會去的。
(本文首刊于2018年10月1日出版的《財經》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