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的木板房,上下兩層,二樓住宿,一樓用餐。
白熾燈灰黃如豆忽明忽暗,遠處瀑布聲轟鳴,老板的態度如天氣一般潮濕,頭頂上傳來行人走動的咚咚聲,窗戶被風雨虐打著,吱吱扭扭,黃泥巴沾在地板上,如新鮮的大便……
沒有食欲,可肚子早已咕咕作響。
明滅不定的燈泡下橫著幾張粗糙的木桌,七八條木凳懶散地躺在周圍,一行人重重地坐下,抓起黢黑的烏木筷向一桌盤子招呼去。
炝炒蕨菜、炝炒小白菜、涼拌側耳根、木耳臘肉片、臘肉白菜。菜品雖少,但量多實惠。身體需要補充蛋白質,夾起一片臘肉猛嚼。北方人不習慣這種煙熏的味道,加之一路的顛簸,腸胃不適,我第一口差點要吐掉。看別人吃得津津有味,我不願被看作“嬌氣”,很快腸胃就和思想一起被適應。狼吞虎咽,兩碗米飯下肚,踏實些了,待我第三碗米飯剛盛好,桌上已盤碗狼藉。盤旋在燈泡下毛茸茸的巨大飛蛾,已三番五次俯沖過菜盤了。前幾次都被人用筷子撥打開去,此刻報複似的栽到盤中四五只,滿盤灰黑絨毛撲棱不止,如此山珍,我非廣東人,難以消受,吃下去的幾乎要吐掉,慌忙起身離去。
吃罷飯,在燒柴的藏式火爐旁烘烤髒鞋濕褲,暖和手臉腿腳,懶散地隨意聊幾句天之後,拖著疲憊的身體,重重地踏著木梯上樓,和衣躺倒在一張男女混住的大通鋪上。頃刻間,呼噜聲四起。
翌日清晨,體力恢複較快的男同胞起床之後一通忙亂,各自到樓下吃四川早飯——紅燒豬肉罐頭煮挂面,女同胞皺著眉頭慢騰騰抱怨著渾身酸痛。
一開始,我們四處晃悠著腦袋,傾聽著路旁的芭蕉落雨聲,辨識著森林的珍奇異木,遠處傳來一聲不知名的野獸嚎叫,巨大的蝴蝶被驚動之後翩翩飛過,小溪淙淙流淌,雅江轟鳴奔放……
心情愉悅。
沿大路走了兩公裏,山體上一條小路蜿蜒隱現。帶頭大哥說,走小路吧,可節省一個小時。我們依次手腳並用爬上濕滑的小路。所謂小路,即是緣溪而上,逆流翻山。我從未謀面的螞蝗先生們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碧綠粗長的吊藤不時抽打在臉上,竹葉滑過手背生疼,圓溜溜濕漉漉的石頭上鏽滿綠苔,十二分的小心之下仍會踉跄滑倒。起身時,手心褲腳凡是濕潤的地方都被黑、綠、花的軟體黏蟲沾上了,甩也甩不脫,吱扭著惡心的身體一弓一弓地往上爬,鑽到溫暖隱蔽的部位就開始吸血。螞蝗!!
女聲尖叫,大家一片忙亂。
我低頭自檢,發現衣褲上也沾上了大大小小五六只,慌忙用手去撥,卻沾手上,十個指頭用遍,螞蝗依然緊緊吸附著,真惡心!花一分鍾弄掉一只,腳上早已爬上七八只。在腳邊,終于看到還有無數急行軍迅速撲來!
用煙頭燙!有誰喊了一句。
掏出香煙火機,一一點燙,碰到煙灰的螞蝗立刻全身緊縮,痛苦地掉在地上掙紮翻滾,掏出小刀,狠狠地截成兩段,黑紅的血滲入黑泥,長圓而醜陋身子立刻癟下去,竟分成兩段各奔東西——逃跑了!殺不死?太驚悚了!
簡單地收拾完自己,急忙人道主義地奔向尖叫哭泣不知所措的女生身邊展開英雄救美滅螞蝗行動。
此地不宜久留,可一路上都在與螞蟥鬥爭,之後的幾年也不曾停止。只是後來習慣了,了解了,知道它們不像傳說中要鑽到肉裏那麽可怕了,被吸幾口流點血受點罪反而還有與無償獻血異曲同工之妙,就能從容面對了。
天放晴了!道路雖然泥濘依舊,然而有深林中那歡快的鳥鳴,清晨新鮮的空氣,潔淨的陽光,幹爽的膠鞋,暴走之後酸痛而靈活的身體,當天晚上就能到達目的地的期待……我們心情很好,每個人臉上那種“我該怎麽辦”的愁苦一掃而光,換做“好在天氣還不錯”的幸福。
人,還是很容易滿足的,當一無所有的時候,給點兒陽光,去狠狠地燦爛一下又何妨!
依然不停地走,從山頂的寒帶走到山腰的溫帶,漸漸地我們走進了熱帶雨林,路旁不時飄來若有若無幽幽地蘭香。別樣的風光,與北國的天地迥然不同。
疲憊早已被適應,既然它的確存在著,那就讓它存在吧,不必總想著它,看看同樣也客觀存在的美麗。是誰說的,存在就是合理。
每個人用不同的方式排解著疲憊,一步步在坎坷泥濘的道路上丈量著,看山花爛漫,看江水回旋,看懸崖峭壁,看獵獵經幡。
傳說中的墨脫越來越近了。
山,拉推爬只管翻越,河,手牽手不停跋涉。似無盡的路總有盡頭,似鉛灌的腿交替前行。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到米日村了,距離墨脫縣城只有四個小時的腳程了。恰逢縣公安局有人要去北京讀研。墨脫人是熱情的!他的同事從家裏提來一桶黃酒,在小客棧,既迎新又送別,我們一起舉杯,玉米和雞爪谷釀的黃酒酸甜可口,令人精神倍增。
有人真的走不動了,帶頭大哥找來幾個百姓牽來兩頭大青騾子和一頭小毛驢。
大青騾子坐上人被馬夫牽走了。我牽著毛驢,驢子上坐著和我一起進墨脫的 英子。山谷寂靜,山路悠長,毛驢脖頸上銅鈴叮當,山花爛漫,異域風情,雖然疲憊,卻有一種歲月悠長而時空無盡的錯覺。
英子說,她是我騎著毛驢的新娘,我們,一起嫁給了墨脫。
(文章原創。部分照片來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