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交通閉塞的時代,生命行將終結之際的重逢應該不是不期而遇,而是他尋遍千山萬水找到她,他想再見到那個女子。
——題記
李商隱:心心複心心[1]
作者:王雷
他與千百年來中國的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無可奈何地度過了“失敗”的一生:
報國無門,腐爛的晚唐不需要他的熱忱與智慧;濟民無力,體制與權力已經將他壓榨得窒息;無心于派系利益的紛爭,卻因對政治風候的反應遲鈍被迫卷入黨爭漩渦;將愛情視爲黯淡生命中的一抹明豔,愛情卻成了生命中最悲情的歎息。
身世是悲劇的,經曆是淒涼的,愛情是落寞的,心境是絕望的,李商隱卻在其短暫不如意的人生中,創作出了諸多文辭清麗而又意韻幽深的詩篇。
那些在權力場中無限風光的人們如今早已堙沒在曆史的灰飛煙滅中了,玉谿生卻成就了不朽與恒久,成功與失敗之間又有什麽樣清晰的界定呢?
1、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2]
李商隱的族譜在政治地位上實在沒有什麽值得炫耀的:若幹世之前的先祖是李唐王室的旁枝末葉,家境是早已衰微不堪了,祖輩幾代官職不過縣令,父輩也只是地方的小官吏,並輾轉幕府謀生。
義山幼時跟隨父親漂泊江浙,本來應該是在父親溫暖的懷抱中享受關愛的年齡,父親卻離開了人世。他隨母還鄉中原,江南成了童年的記憶。
他在《上崔華州書》中自謂:“五歲誦經書,七年弄筆硯”。回鄉後跟隨“味醇道正,詞古義奧”的堂叔受經習文,練就得文才斐然。
文宗大和三年(829年)移居洛陽,結識了白居易、令狐楚等前輩。
白居易一直非常欣賞李商隱,他懂得李商隱的價值,他甚至希望來世可做李商隱的兒子,李商隱後來得子小名也就喚作“白老”,只可惜“白老”智商平平,才情平平。
令狐楚更是對李商隱的才華贊歎不已,讓他和自己的公子令狐绹一起,親授骈俪章奏之學,予以他經濟上的資助,後來又聘請他幕府做巡官。令狐楚不僅對他有知遇之恩,而且還更像一位父親一樣的角色引導著他的成長。他對令狐楚也甚爲感激,他認爲令狐楚的教導比功名更有意義。
大和六年(832年)二月,令狐楚任河東節度使,李商隱隨之入太原幕府。
大和七年(833年)六月,令狐楚調任京職爲吏部尚書,李商隱返鄉,學道玉陽山。在這裏,他和一位嬌豔的女子相愛了,這是他付出了全部身心的初戀,相愛卻不能長相守,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永遠的烙印,也留下了持久的傷痛。
這時的他畢竟還是年輕,年輕的好處在于還有幻想,功名排山倒海的誘惑力畢竟還存在著。
開成二年(837年),他又一次上京應試了,這一年,恰巧的是禮部侍郎高锴爲主考,令狐绹爲左補缺。高锴向令狐绹詢問:“八郎之友,誰最善?”令狐绹說了三次“李商隱”,李商隱也籍此金榜終有名。
不幸的是,父親一般的令狐楚也在這一年病逝。進士及第本來應該成爲李商隱命運的轉折,爲他提供了一個才華可能被施展的平台;然而令狐楚的故去更是他命運的轉折:如果令狐楚還在,那麽李商隱他後面的尴尬境遇也許可以避免,李商隱的悲劇命運也許會有稍許的改觀,然而曆史已經不能重新書寫了。
開成三年(838年),泾原節度使王茂元聘請李商隱入幕,李商隱答應了。由于欣賞李商隱的才華,再加上進士及第的文人被時人視爲前途無量,王茂元將妾生之女嫁與李商隱。
一個是家族孤寒卻被看好的青年才俊,一個雖是地方長官之女但系庶出,這門婚姻李商隱不能算是高攀的。王氏之所以在研究李商隱的生平中那麽顯眼,除了李商隱爲其制作的一些悼亡詩之外,最大的緣由就是因爲她使得李商隱在不經意間觸犯了黨爭的禁忌,政治性因素占了很大比重。
李商隱在王氏之前已經經曆過一場生死離別的愛情,李商隱雖未能夠明媒正娶那位女子,但那位女子在他心目中已經是自己的第一位妻子了,“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3]。王氏應該是長相還可以,年紀較李商隱年輕不少,通情達理,還爲他生下了一雙兒女,又及早地離開了人世。日久是會生情的,敏感而又善良的李商隱,從來沒有抱怨過這段將他的政治前途宣判爲死刑的婚姻。
從文宗開成三年(838年)到武宗會昌六年(846年),是他牽涉到牛李黨爭的一段時期。當時黨爭尖銳,舊幕主令狐楚與其公子令狐绹屬牛黨,皆有恩于李商隱;而李商隱再次入幕的王茂元卻被視爲是李黨的。也就是說,作爲令狐門人身份的李商隱又與王氏結爲姻親,他也自然被視爲“背恩”、“無行”之徒。
進士及第後還需經過吏部考試方能授予官職,當他去考博學宏詞科的時候,本來是已被錄取了的,但在吏部報中書省複查時他的名字又被刪去了,理由是“此人不堪”。
武宗時代李德裕爲相,李黨得勢,宣宗即位之後,李黨屢遭貶谪,牛李黨爭也隨著李黨首領李德裕被貶崖州、死于寓所而告終結。
宣宗大中二年(848年),令狐绹知制诰,爲翰林學士;四年(850年),令狐绹任宰相;五年(851年),令狐绹兼禮部尚書。李商隱屢次向他陳情,表白立場,希望得到援引,但令狐綯“以商隱背恩,尤惡其無行”。
在宣宗大中年間,李商隱在三次離家遠遊做幕僚中度過了生命的最後十幾年。大中元年到二年間(847年—848年)入桂林鄭亞幕;大中三年至五年春(849年—851年)入徐州盧弘止幕;大中五年冬到十年(851年—857年)在四川梓州柳仲郢幕府。大中十二年(858年),李商隱因病去職回歸故裏。
他沉淪幕僚,他奔波宦海;他真誠永毅,但他無能爲力;他滿腹的理想才情,換取的是窮愁潦倒的生命哀音;他“笑啼俱不敢,幾欲是吞聲”[4];他官不挂朝籍,進士釋褐,兩爲俗吏,三入幕府,陳情依人。
最終,或是在858年歲末,抑或是在859年年初,李商隱寂寞地死去,帶著他的半世怅惘與一生遺恨。
“虛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5],崔珏用他這廣爲流傳和征引的詩句注解了李商隱悲苦而短暫的生命。
不久,859年十二月裘甫反唐,884年黃巢義軍被鎮壓,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先後長達25年之久。
907年,唐亡,結束了它曾經脆弱的輝煌和經由粉飾的太平。
2、雞聲茅店月,人迹板橋霜。[6]
李商隱的詩中有很大一部分,反映了下層民衆貧徹骨的生存現狀和矛盾叢生、危機四伏的社會現實。
尤其是現身說法,通過對自己身世境遇的慨歎,深刻地揭示出當時整個知識分子階層的精神苦悶和心靈上的悲憤,從而傳遞出荒涼清冷的晚唐氣息。
他在抨擊時弊的同時表達出了深廣的憂憤,從《杜工部蜀中離席》、《行次西郊作一百韻》、《淮陽路》、《漢南書事》等詩歌中可以明顯地看到杜甫的影子。
其五言古詩《行次西郊作一百韻》在主題風格方面,直可與杜甫的《北征》相匹比。他展示了一幅令人怵目驚心的畫面:
高田長榭枥,下田長荊榛。
農具棄道旁,饑牛死空墩。
依依過村落,十室無一存。
存者背面啼,無衣可迎賓。[7]
——《行次西郊作一百韻》
京郊農村是何等的凋敝荒蕪,農民生活是何等的淒慘悲苦。敏銳地觸及到了宦官專權、藩鎮割據、民生疾苦、盜賊橫行等社會問題,他還深刻地警示出官逼民反的現狀,提出治亂“系人不系天”的進步觀點。
他揭露統治者的驕奢淫逸和昏聩庸弱時,無情辛辣的嘲諷直指帝王。
如《骊山有感》、《馬嵬二首》、《華清宮》等直接諷刺批評了唐玄宗;《富平少侯》和《陳後宮》等諷喻唐敬宗的荒嘻無知;《華嶽下題西王母廟》譴責了唐武宗的求仙行徑:
神仙有分豈關情,八馬虛隨落日行。
莫恨名姬中夜沒,君王猶自不長生。
他痛恨藩鎮割據的狀態和朝廷對藩鎮姑息縱容的態度,他在反對藩鎮叛亂時義正詞嚴,與此同時他不遺余力地歌頌平叛英雄。
《隨師東》雖爲少作,卻也顯出了作者的不凡氣度:“東征日調萬黃金,幾竭中原買鬥心。”
他在《韓碑》中贊揚了中興賢相裴度,在《複京》中稱贊李晟將軍。
他在甘露之變後以飽含悲憤的心情寫下了《有感二首》、《重有感》等詩作,展示了各方力量之間的錯綜複雜的矛盾與鬥爭,表達了“安危須共主君憂”的願望。
他還更進一步探析興亡的緣由,思索治亂之關鍵,總結出勤儉興邦、奢逸亡國的曆史教訓:“曆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8]
現實是無情的,苦難是沉重的,情感的壓抑,理想的落空,脆弱的個體在無助中尋求心靈最佳的避難所,義山向佛便不在意料之外了。他在與佛僧酬唱中讴歌自然之性靈、寄托自己的心緒。
在《別智玄法師》中,他感歎“東西南北皆垂淚”。
《奉寄安國大師兼簡子蒙》在“憶奉蓮花座,兼聞貝葉經”的背景下,抒發的是“日下徒推鶴,天涯正對螢”的情懷。
《高松》更是別有一番俗人不及之雅致:“高松出衆木,伴我向天涯”,“有風傳雅韻,無雪試幽姿”。
《暮秋獨遊曲江》雖是一首悼亡之作,但“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已經深深地侵染著禅宗的韻味了。
王安石這樣高度贊賞地點品他:“唐人知學老杜而得其藩籬者,唯義山一人而已。”
南宋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說:義山詩“富于才調,兼極雅麗,包蘊密致,演繹平暢,味無窮而炙愈出,鑽彌堅而酌不竭,曲盡萬變之態。”
張采田曰“隱詞詭寄”。
劉熙載評論義山的風格時用了“深情綿邈”四個字。
葉燮認爲李商隱的詩“寄托深而措辭婉”。
馮浩在爲李商隱注解時說他“埋沒意緒”。
朱長孺指出了義山詩歌內容和用詞方面的特色:“纖曲其旨,誕漫其詞”。
魯迅的評價亦頗中肯綮:“玉谿生清詞麗句,何敢比肩,而用典太多,則爲我所不滿。”
《幽居冬暮》是他的臨終絕命詩:
羽翼摧殘日,郊園寂寞時。
曉雞驚樹雪,寒鹜守冰池。
急景倏雲暮,頹年寖已衰。
如何匡國分,不與夙心期。
自己已是衰暮頹年了,如同羽翼被摧折的鳥兒,再也無法展翅高飛了。幽居在寂寞的郊園,目觸的景致是雪和冰,這是一個生命的嚴冬。
時光疾馳,暮年已至,然而匡正國家仍是平素之心願。這是與一個帝國休戚相關的冬天與日暮,只可惜了一位卑微知識分子徒勞地哀歎,這該是何等淒冷的感受和寂寞的心情?
3、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在李商隱曾經學道的玉陽山,有兩座道觀:玉陽觀和靈都觀。
李商隱住在玉陽觀,靈都觀裏有一位年輕、美麗、聰慧、機敏、堅毅、歌舞兼擅的宋姓女子,她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這一對璧人很快地相愛了,這是彼此的初戀,他們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真誠與熱情,這是無人能夠取代的,也是至死不能忘記的。
這位女子的身份原本是侍奉公主的宮女,公主入道爲女貴主,她亦隨公主入道成爲女冠,也即女道士、真人。
這場刻骨銘心的愛情被視爲不倫之戀,它既無視一切習俗禮教,又違背了道教戒律,因而它無論曾經怎樣地轟轟烈烈,都將注定是一場悲劇。
李商隱被逐出道觀、趕下玉陽山;宋真人被迫墮掉腹中的胎兒,之後又被遣返回宮去作守陵宮女。
在《鏡檻》一詩中,我們看到了這位面如芙蓉、純如翡翠的女冠,她儀態優雅,精通音律,她的笑容妩媚可人,她的妝扮楚楚動人,然而“五裏無因霧,三秋只見河”,這位女子可望不可即,詩人不可遏抑地愛上了她。
《聞歌》表達了詩人的愛慕與相思:“此聲斷腸非今日”。
《日高》詩雲:“輕身滅影何可望,粉蛾帖死屏風上”,更進一步抒發了他心甘情願爲宋真人做出任何犧牲,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在《一片》中他終于鼓起勇氣表白了:“人間桑海朝朝變,莫遣佳期更後期”,歲華流轉,光陰易逝,我親愛的人啊,不要辜負了這絢爛之極的青春,和我一起享受愛情的甜美與幸福吧。
《嫦娥》用“碧海青天夜夜心”來暗示心上人:不要被那陳腐的教義教規鎖住了自己夢,不要把自己的真情塵封起來,更不要讓世俗倫理道德的羁絆來扼殺我們自由的靈魂。
無題詩中“雲漿未飲結成冰”,年輕的李商隱飽嘗相思之苦,情感處于饑渴狀態。
他們相會了,卻來去匆匆。破曉的鍾聲已經敲響,你不得不返回道觀,你一定是倚著牆邊的那株梅樹,微笑著回味昨晚的幽歡纏綿,又微笑地等待我們再次相聚。
“曾省驚眠聞雨過,不知迷路爲花開”[9],我們無法結爲人們所認可的“合法”夫妻,我們只有在夢中相見,然而好夢易碎,愛情的路怎麽如此地艱難而遙遠。《詠雲》又是一場歡聚之後的傷感的清晨離別。
再來看看詩人的《碧城三首》。我們擡頭見到的是星沉海底的窗外,當雲雨飄過銀河,我們隔河相望。你如那晶瑩剔透的露珠,太陽出來你就要離去,我多麽希望你能像珍珠一樣,我可以不分晝夜地將你珍藏,摯愛一生永不分離。我在寂寞中回憶我們曾經擁有過的無限熱烈忘情的歡愛,愛情的結晶也隨著“檢與神方”而失去。
在《聖女祠》中他追問:你何時才能再回到我的懷中?《寄遠》一詩向世人宣告了他們愛情的永恒,無論滄海桑田如何巨變,也不能阻止他們彼此間的情深意切。那首名垂千古的無題詩出現了,“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我們將永遠相愛,此情永不移。
《重過聖女祠》時已是“一春夢雨常飄瓦, 盡日靈風不滿旗”的寂寥淒冷景象了,曾經戀人的身影依然如在眼前。
詩人晚年在長安與宋華陽重逢,他回首過往,又寫下了多首無題詩,“一寸相思一寸灰”,是經曆過怎樣的情感的人才會發出的哀豔與悲傷。無論怎樣,“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10]這便是結局了。
李商隱是一位純粹的詩人,他將他一切情感和精神的世界都寄寓給了詩。
他站在晚唐暗沉的暮色裏,他熱愛真實溫暖的生活,但現實給他的是咀嚼不盡的酸楚與孤寂。
他悲傷著,隱忍著淚水,孤獨地行走在人間,他的詩裏是零落的夢想,是疼痛的相思,在精致的藝術世界中,他感動著世人。
參考:
1.《全唐詩》卷372孟郊《結愛》,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4196頁。
2. 《全唐詩》卷540李商隱《夕陽樓》,第6239頁。
3. 《全唐詩》卷422元稹《離思》,第4654頁。
4. 《全唐詩》卷540李商隱《代越公房妓嘲徐公主》,第6254頁。
5.《全唐詩》卷591崔珏《哭李商隱》,第6915頁。
6. 《全唐詩》卷581溫庭筠《商山早行》,第6796頁。
7. 《全唐詩》卷541李商隱《行次西郊作一百韻》,第6299頁。
8. 《全唐詩》卷539李商隱《詠史》,第6223頁。
9.《全唐詩》卷540李商隱《中元作》,第6240頁。
10. 《全唐詩》卷539李商隱《錦瑟》,第6194頁。
作者:王雷,洛陽理工學院外國語學院英語系老師,英美文學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外國語大學文學博士,從事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的教學與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