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在鐵窗後爲過錯接受懲處,然而刑滿出獄後,原本應該是人生翻新頁,重新再來,但現實往往沒有這麽簡單。
不管是適應前囚犯的身份、接受有案底或許會影響求職機會還是面對陌生人不友善的目光,他們在重返社會的路上都充滿了忐忑與期待。
多年來,新加坡監獄署一直與各中途之家、工業與服務合作社協會等攜手協助前囚犯重新融入社會。黃絲帶新加坡目前也與約5900家企業合作,爲前囚犯提供工作機會。
本期《大特寫》找來前囚犯和職業輔導員分享前囚犯的就業曆程,也看他們如何在冠病疫情下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個案1:12年來進出監獄改造所 28歲廚師盼回校園學編碼
襲警、販毒、非法放貸……江萬裏12年來進出監獄與改造所四次,錯過了上學、交友這種他所形容的“普通年輕人過的生活”。
他今年出獄後不想重蹈覆轍,選擇回餐飲業打拼,也計劃報讀工藝教育學院課程。他希望日後有機會升上大學,掌握編碼知識研發應用。
江萬裏(28歲,廚師)的父親是新加坡人,但他從小和母親在泰國生活。10歲那年接到父親過世的噩耗後,父親的親戚把他和母親接來本地定居。
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環境,江萬裏和母親原本親密的關系也因生活起了變化出現問題。江萬裏變得無心向學,開始爲了尋找刺激去偷竊。
此後,他因犯下不同的錯進入男童和青年收容所,但他並沒在收容所反省過錯。他說:“在裏面是越學越壞的……認識到的是更壞的孩子。”
離開收容所後,早前就已加入街頭黨的他開始幫人非法収賭注和收賬。因爲有案在身,他有次爲了躲避警方的路檢,向警察動手。多條罪名加在一起,他最終被判入青年改造所。
最近一次入獄則是因爲他幾年前在朋友影響下開始吸食冰毒。他不但吸毒,後來甚至爲了存錢回泰國定居選擇販毒,最終被捕。
就這樣,江萬裏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就在街頭與鐵窗後消磨殆盡,嘗盡人情冷暖。
幸運的是,江萬裏對烹饪頗有天分,過去當過廚房助手的他只要在旁觀察廚師兩周,幾乎就能烹煮出一樣的菜色。他在第二次出獄時就曾在一名牧師引介下,到順發肉骨茶工作。
今年初出獄後,他選擇向順發肉骨茶創辦人陳良輝求職。陳良輝受訪時說,順發肉骨茶今年邁入成立十周年,所聘用的前囚犯占旗下員工總數的35%至40%。“如果可以,我們就聘請他們,主要是要提供他們一個重返社會的平台。”
但江萬裏也不是完全沒在求職時碰過釘子。過去填求職表時,他也遇過須在表格上坦承是否曾被判有罪。他當下感覺萬般無奈,不知該不該認。“承認了,對方就沒回應,好像沒碰過坦白後有人回應的。”
有的陌生人更抱著先入爲主的心態。他說:“那天剛好有人來采訪,我就幫忙團隊搬攝影器材上車。我當時穿短褲,腳上有電子追蹤器……有人上門吃飯看到我,就用‘這種眼神’看我。”
盡管工作有了著落,他未來也計劃朝科技業發展,但過去的所作所爲還是讓他很後悔。
“我沒機會過那種普通年輕人的生活。去讀書、交友、上理工學院、上大學、周末或放學後出去玩,這些我都沒機會嘗試,我感覺錯過了人生的一部分。”
但他也說,不會因此怪以前的朋友。“我也學到很多東西,原來做人是這樣的,不容易啊。”
個案2:疫情間想爲社會盡力 出獄後申請當拭子檢測員
前囚犯希望在疫情期間爲社會盡一分力,出獄後遞出的第一和唯一一份求職申請是擔任冠病病毒拭子檢測員。在獄中與各種人的接觸也讓他更了解其他人面對的挑戰,啓發他朝社工業發展,立志幫助更多人。
文彬(化名,20多歲)因刑事罪被判半年監禁,去年5月在政府還在實施病毒阻斷措施期間出獄。
回看獄中生活,他接觸到形形色色的囚犯,包括受過高等教育、沒念過什麽書、過去生活條件優越、弱勢群體等。
他說:“我突然接觸到新加坡‘不同’的一面,這些人面對很多挑戰。我在念書時不管做什麽,凡事只想到自己。但接觸他們後,我突然發現我有了更大的人生目標,我可以幫助面對不同困難和挑戰的人。”
這樣的信念也爲文彬帶來了就業機會。出獄幾天後,他閱讀新聞報道時得知政府在招人加入冠病病毒拭子檢測團隊。他覺得這是爲社會做出貢獻的一種方式,所以決定申請。
做出這項決定後,文彬的家人出于關心一直問他要不要改變主意。爺爺奶奶要他別急著找工作,父母也覺得他可以先花些時間反思往後的路該怎麽走。
但文彬說:“出獄後,我一直想從事與社區和社會有關的工作。既然他們在招聘,我覺得我可透過這個比較沒人願意做的工作來爲社會做出貢獻。”
去年6月開工至今,文彬每月賺取3800元。雇傭合約每三個月更新一次,視情況而定。文彬一般會到客工宿舍、檢測中心等進行病毒檢測。
這份收入也讓他得以應付去年結婚、裝修組屋、繳付各種賬單等開銷。他計劃繼續這份工作,一直到當局無需聘用他爲止。
文彬坦言,對于釋囚的新身份,他仍在調適中。如果沒人問,他不會主動提起。
“我不懂別人是否知道我的事……有時看到一組人在說話時,會馬上想他們是不是在議論我。我深深感受到這樣的擔憂與恐懼。”
但文彬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欣然接受這個身份,與他人分享他的過去。他也不忘將工作當成學習機會。檢測過程中如果有人向他傾訴生活中遇到的小問題,他也會鼓勵他們,送上小小溫暖。
個案3:一個月遞80求職信無回應 前經紀不灰心也不瞞案底
偉哲去年出獄後一個月內遞出80幾份求職申請都石沉大海。前囚犯身份加上就業市場受疫情沖擊讓他的求職路難上加難。
但他說:“在申請工作初期,我會向雇主坦白過去,因爲我要讓他們了解真實的情況。”
偉哲(化名,34歲)因失信罪名被判處11個月監禁,去年中出獄後恰逢我國正經曆冠病危機的艱難時刻,一些領域的就業市場大受沖擊。
雖然有特許公認會計師公會的資格認證,但偉哲出獄一個月所寄出的求職信全都沒回音。他心裏大概知道與他的案底有關,而且疫情籠罩下,對想要求職的前囚犯無疑是雪上加霜。
談及之前的失信案,偉哲說,他知道在擔任保險公司財務顧問期間篡改投資報酬率資料去吸引顧客投資是錯誤的。
但當時,他業績不理想,又無法接受一些保險經紀以“情感行銷”說服顧客買保險的方式提高業績。他說,有經紀甚至告訴顧客,如果無法成交,他就沒法賺錢養活母親。
偉哲透露,之前就是因爲在其他企業當審計師和會計師時做得不愉快,才決定在另一名財務顧問介紹下轉行賣保險。
偉哲透露,母親從小對他十分嚴厲,就算考到99.5分,母親還是會向他問責。長期下來,偉哲就選擇努力當不讓父母失望的好孩子,但沒想到最終在害怕辜負身邊人期許的情況下釀成錯誤。
有了失信案底,偉哲深知很難再重操舊業。雖然他入獄前做過招聘顧問,但他出獄後申請這類工作也未被錄取。
在一次次跌跌撞撞後,他去年獲能者快遞(Ninja Van)錄取,兼差當快遞員。在勇敢坦承過去後,他也獲起新—先鋒創業計劃(Startup SG Founder-Venture Building)錄取爲學員之一。
參與上述計劃後,偉哲去年底在工業與服務合作社協會(Industrial and Services Co-operative Society,簡稱ISCOS)協助下找到目前的全職客服人員工作。ISCOS專爲釋囚提供就業、家庭等各方面的援助。
偉哲目前也在修讀Python編程與機械學習高級專業文憑課程,計劃未來朝科技業發展。
他說,未來如果求職申請表上須列出是否有案底,他會選擇一開始就坦白。當然,他聽過不少釋囚出獄後找不到工作的問題。但他說,雖經曆過相同的掙紮,但他現在跟別人提起過去時,感覺這些往事已更能讓人接納。
個案4:吸毒30多年險墜樓 在中途之家找到歸屬
30多年來吸毒販毒進出監獄10次,吸到神志不清時還差點從18樓往下跳。在年過半百之際,阿強在刑期快結束前加入中途之家,開始在信仰中找到平靜,期待自己情況穩定後,能到獄中傳送福音幫助其他囚犯。
阿強(化名,58歲)16歲時第一次接觸海洛英是因爲同個甘榜的朋友找他一起吸毒。他說,如果不吸,感覺好像不合群。他說:“上瘾後每天都要吸,每天有瘾……幫人家拿貨帶貨,人家就讓你吸。”
19歲那年,他首次因販毒被判入獄五年鞭刑五下。此後他大半生離不開毒品,更爲此頻繁進出監獄。
阿強說,他小學畢業後就沒再升學,父母因工作忙碌無暇花太多時間管教他們十個兄弟姐妹,根本沒發現他吸毒後的異狀。
他說:“我本身沒有受很高的教育,出獄後通常都是找以前的朋友……家人講了很多次要我改,但我不會改,他們也辛苦。”
阿強自認最怕孤單,孤單時就會想碰毒,覺得可以“麻醉”自己,逃避現實。五六年前,他吸毒吸到神志不清時一度要從18樓往下跳,最後不知爲何醒來時倒在四樓走廊。
即將邁入耳順之年,阿強決心痛改前非。前年4月,他到援手之家(The Helping Hand Halfway House)完成剩余刑期。在這個中途之家,他接觸到宗教,從中找到歸屬與平靜,也沒再碰毒品。
刑滿後,他選擇留在援手之家當維修工,目的是希望自己的情況更穩定,不要再和過去的朋友接觸。
問他這些年可否考慮過找份工作結婚生子,他說:“沒有啦,很難,自卑。”但改過自新後,他與向來關心他的三姐關系更爲親近,姐姐也爲他感到開心。
阿強也說:“我活著是爲自己,不是爲別人……去教會,教友不會看輕我們這些前囚犯……我也對社會有信心,否則社會上也不會有這個黃絲帶運動。”
黃絲帶輔導員:前囚犯只要願意溝通 上司未必投“有色眼光”
雖然社會大衆已對前囚犯越來越包容,但還是有前囚犯會猶豫是否該告訴上司他面對的問題,覺得上司無法理解他的難處,更害怕上司會因爲他有前科,所以才有那麽多問題。
但其實只要願意溝通,一些上司不但不會投以“有色眼光”,甚至會幫他們兼顧家庭與事業。
黃絲帶新加坡就業部職業輔導員曾勵恩(32歲)至今協助過約400名前囚犯。
他通常會爲透過黃絲帶新加坡找到工作的前囚犯提供各種援助。這包括協助解決他們在工作場所遇到的問題、幫助他們設下職業發展目標等。他會定期與前囚犯和他們的雇主接洽,協助他們維持就業。
曾勵恩舉例,一名前囚犯有時會猶豫是否該告訴主管他想抽點時間在父母生病時照顧他們,覺得上司會無法體諒或擔心上司認爲因爲他有前科所以要處理的問題特別多。
在了解情況後,曾勵恩前後幾次與這名前囚犯和他的上司坐下來商談,最終順利找到讓他可兼顧事業與家庭的安排。
曾勵恩認爲,這份工作最棒之處,在于如何在協助前囚犯的過程中讓他們看到自己過去都不曉得的潛質。例如:可長時間工作、可應對升任主管後的工作壓力等。
曾勵恩也說:“其實看看鏡中的自己,大家根本分辨不出誰是前囚犯……這世界雖然不完美,但世界的一些觀感已經曆了巨大的改變,而這些改變是有利于前囚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