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一個人的人生之所以和另外一個人不同,除了自我的出身、資質和品質之外,最重要的恐怕就是際遇和機緣。新加坡是華人爲主導的社會,與中國不可避免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本地,有一位獨一無二的人物,一生風雲際會,與現代中國頂級藝術大師比肩接踵,亦師亦友;與香港金牌電影導演和港台優伶出入成雙,亦莊亦諧;與本地文化先哲探微追遠,一語驚醒世人,成就一段他人無法企及的藝壇佳話。
他就是新加坡畫家歐陽興義。
歐陽興義
歐陽興義出生于1945年農曆10月18日,當時他的父母適逢遷徙途中,滯留中國廣東台山。幼時,他隨父母遷居香港,十歲時考入中國中央美術學院附中學習,隨後進入中央美院深造。1967年大學畢業後下鄉勞動,1973年回到北京畫院專事創作。在中國有一南一北兩大美院,堪稱雙雄。在南方,是位于杭州的中國美術學院,由當年的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先生倡議設立,由中國早期赴法留學的藝術大師林風眠于1927年出任首任校長,時稱國立藝術學院;在北方,是在位于元、明、清數百年帝都北京的中央美術學院,前身是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新中國成立後,首任院長是留學法國的一代大師徐悲鴻。無論是在教育普及程度相對低下的年代,還是如今文化高歌猛進的時代,若想進入萬人選一的中央美院專修純美術專業,其難度不亞于古代考中狀元一般。
那些如雷貫耳的名字,比如蔣兆和、黃胄、葉淺予、吳作人、李苦禅、李可染、陸俨少、王雪濤、婁師白、潘絜茲、靳尚誼等,都曾對歐陽興義耳提面命,有師生之誼。他的同班師姐周思聰,如今也位列一代宗師。
1970年代末,歐陽興義轉赴香港,結識著名電影導演徐克、楊凡、麥嘉,先後爲多部影片,如《新蜀山劍俠》(1980)、《上海之夜》(1984)、《遊園驚夢》(2002)等做電影美術創作,並以《上海之夜》獲香港金像獎提名最佳美術指導。
1984年,爲了尋找祖父在南洋的遺迹,歐陽興義來到新加坡。他的祖父曾在橋南路印度廟一帶開辦過一家廣順綢莊,可惜事易時移,人聲湮滅,舊迹已不可複尋。不過,他還是應《聯合早報》及《聯合晚報》之邀留在新加坡,任職美術編輯。他的太太也同爲報社美編,夫妻二人攜手相伴,至1997年離開報館退休時,前後共畫了不下萬余張報紙文章插圖。期間,1988年,他的油畫《珊頓道上》獲IBM美術獎;1989年,油畫《索美塞》獲新加坡交通與新聞部美術賽大獎,另外也有作品獲陳之初博士美術獎。
1985年,受定居新加坡的印尼美術大師李曼峰之托,歐陽興義將李曼峰收藏的徐悲鴻油畫《張汝器夫人母女圖》帶回北京,交予時任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的吳作人先生,後無償轉贈徐悲鴻紀念館,由館長、徐悲鴻夫人廖靜文女士出面接收。時至今日,這幅畫仍懸挂在北京的紀念館中。
1999年,歐陽興義出版了《悲鴻在星洲》一書,將徐悲鴻在新馬兩地的點點滴滴,詳加考證,搜集成書,一時轟動新中兩地,其中揭示了不少隱秘的、不爲人知的曆史疑雲,激起層層波瀾。這本書亦在中國內地出版,據稱“在美術史上有重要參考價值”[1]。徐悲鴻夫人廖靜文女士得知後,曾專程寫信給歐陽興義,信中說:“我和慶平[2]都對你懷著十分感激的心情,不知道如何回報?悲鴻對新加坡懷著特別的感情,我們全家也如此。你爲撰寫悲鴻在星洲所付出的艱辛和努力,實在令我感動”[3]。信紙上淚痕斑斑,諸多心酸與無奈,觀之亦令人噓唏淆然。
同年,歐陽興義所著《南洋畫伯李曼峰》一書也同時出版,這是李曼峰這位東南亞頂級藝術大師目前唯一的一本傳記。
2016年,歐陽興義將300多頁電影曆史資料捐給香港電影資料館,“包括徐克爲1983年電影《新蜀山劍俠》所畫的電影分鏡圖手稿,以及導演楊凡成功說服日本知名女星宮澤理惠演出的《遊園驚夢》電影概念設計圖等”,其中很多都是他當年的電影美術作品。[4]
1997年,歐陽興義接受腦腫瘤手術,此後又因疾手術,開刀九次,生性開朗的他並非因此困頓下去,反而以自嘲的口吻號稱“歐陽九刀”。生活中他確實是豁達的,視金錢爲俗物。在位于湖畔的高級公寓裏,他曾開心地講述自己“無心無意”卻兩次大發橫財的故事,也談及迄今爲止已憑很好的價格先後賣出約300幅個人畫作,說到興奮處,一時開懷無兩,猶如稚子。其間他還透露一件與李可染先生有關的陳年往事:當年歐陽興義曾在香港一家古董店費盡口舌買下店內一張鎮館之寶——李可染的《牧牛圖》。某年他赴北京時,攜畫登門向李可染先生請教。李可染先生當時只打開一半畫,看到背景中的柳樹後即把畫放置一旁說:“這是假畫,樹畫得不好,不是我畫的”。歐陽興義乘興而來,掃興而歸。不料幾日後李可染先生又親自打來電話,提出想再看看那幅畫,于是二人再次相見。觀畫之時,李可染先生良久不語,最後才喃喃自語說:“此畫雖不是我的風格,不過,畫中牧童牽牛的繩子畫得極好,絕非坊間仿畫者所能也。”
表面上,歐陽興義看似沒有像一般意義上的學院派職業畫家那樣躬耕自律,長期潛心于畫室創作,但實際上,他一天都沒有停下過摯愛如初的畫筆。他的純美術作品,早期主要是以油畫爲主,後期則改爲用丙烯創作,有時也畫傳統中國水墨畫。總體而言,他的作品可以分爲兩個階段:一個是前期的具象表現主義階段;一個是後期的抽象印象主義階段。早期作品的主題較爲突出的是巴厘島系列和西藏系列。歐陽興義曾經遊走60多個國家的300多座城市,每過一地,都會留下與之相關的主題作品,在與本地資深畫廊前輩俞精忠的長期合作中,頗得市場好評。
《天姿國色一卓錦萬代》丙烯 87×135cm
《流水落花春去也——李煜詞意》丙烯 120×84cm
《獅子與舞者》丙烯 135×91cm
據歐陽興義講,他是在55歲時,即1990年才畫出自己的第一幅抽象作品——《騎師的彩衣》,60多歲之後正式安心鑽研抽象創作。他說:“抽象藝術是天上的藝術,是人類藝術中的藝術”[5]。他認爲,很多人的抽象畫是有問題的,不知所以,而他的作品是有主題和具體解釋的,是有內涵的。他常用中國古代的唐詩爲抽象畫命名,畫心中所想,力求表現一種放松和潇灑的狀態,制造元氣淋漓的藝術效果。他用筆與畫面搏鬥,賦予筆觸以節奏,以內在的張力,透視俗世意義的萬象萬物,仿佛在用一把利劍,劈開外殼和基體的層肌,呈獻美感的堅質性和自由性。他很欣賞旅法畫家王衍成的風格。王衍成是繼趙無極和朱德群之後又一位重要的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歐陽興義欣賞他的作品的意識性;認可他在聚與散、疏與密、虛與實之間的盤旋;認可他把具象升華到純粹的視覺語言狀態,進入哲學層面的抽象語系。
《落花時節又逢君—杜甫像》 彩墨 136×61.5cm
歐陽興義曾有機會以北京畫院所屬的齊白石舊居爲工作室,度過六年時光。齊白石自號三百石印翁;歐陽興義則自诩人生七十,有藏畫三百,自畫三百,賣畫三百,此生富足,可以自稱爲三百丹青富翁矣。
歐陽興義是一個低調的畫家。他說自己見過高山,曾經握手言歡、對酒當歌的藝術家,都是高山,自己算不得什麽;他也曆經過生死,曾經在新疆天山差點被一頭鹿頂死,還好被同行的著名畫家石虎相救;他進過手術室,開過九次刀,早已將虛浮的名利看淡。
在中國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道德經》中有這樣一句話: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就是歐陽興義對好的藝術家,好的藝術的看法。
注釋:
[1]吳作人,見《歐陽興義畫集——藝術夢回60年歐陽興義畫集II》,2016。
[2]徐慶平,徐悲鴻之子,中國人民大學教授。
[3]廖靜文,見《歐陽興義畫集——藝術夢回60年歐陽興義畫集II》,2016。
[4]“今日頭條”,《從歐陽興義捐贈電影曆史資料一窺港片潮起潮落》,2016-09-07。
[5]見《歐陽興義畫集——藝術夢回60年歐陽興義畫集II》,2016。
(作者爲本地水墨畫家、獨立策展人兼國家美術館藝術論文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