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抗疫策略的“三錯”
回顧這兩年走過的路,我先說新加坡抗疫策略的“三錯”。
(2020年,新加坡市中心一些路段被封鎖。圖源:新加坡眼)
一、未及早強制戴口罩
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在《戰疫勇士——新加坡之道》中坦承,“曾在關鍵點判斷失誤”。第一個錯誤就是沒有及早強制人們戴口罩。
疫情初發時,人們不清楚新冠病毒具有無症狀感染的特性;世衛組織給各國的指導意見是“生病才需要戴口罩,沒生病不需要戴口罩,把口罩留給前線人員”。
當時,新加坡國內一罩難求,而且,內閣依照世衛組織的指導意見,建議民衆若身體沒有不適,無須佩戴口罩。
(圖源:世界衛生組織官網)
到了2020年4月3日,新加坡政府不再建議“生病才戴口罩”。4月5日-12日,給所有居民派發可重複使用口罩,每人一個,並強制要求從4月14日起,公衆外出必須戴口罩。
一個半月之後,6月5日,世衛組織才更新口罩使用指南,明示各國政府應鼓勵公衆在公共運輸、商店等封閉擁擠環境佩戴口罩。
2022年初,回顧兩年抗疫曆程,李顯龍首次公開承認“曾在關鍵點判斷失誤”,他說:“第一原則應是相信戴比不戴口罩更有效,至少可以防止咳嗽或打噴嚏時病毒透過唾液傳播給他人。我認爲我們應該更早改變立場,鼓勵人們戴可重複使用的口罩。”
二、封鎖邊境不夠果斷
第二個錯誤是封鎖邊境不夠果斷。
疫情初期,新加坡內閣認爲不太可能封關。樟宜機場是航空樞紐,確保跨境通行正常關乎生計。
內閣也以爲,能在不收緊邊境管制的情況下,控制好境外輸入病例。2020年3月,境外輸入病例開始在新加坡本地出現時,政府也沒有像其他國家那樣熔斷航線入新,或及時實施隔離政策。當時新加坡實行境外旅客隔離不夠嚴格。
新加坡第一波主要疫情就是境外輸入引發大型感染群,蔓延到社區和客工宿舍,導致本地傳播和客工宿舍傳播。
例如新加坡冠病第192例(32歲美國籍男子)3月9日從美國飛到新加坡,10日去酒吧,11日出現症狀,13日確診。他引發了Hero’s Bar感染群(8人)、杜佛路多佛國際學校感染群(8人)和新加坡板球俱樂部感染群(5人),其中多數爲英國人。
在原始病毒階段,靠封鎖確實可以憋死病毒。如果新加坡及早、從嚴封鎖邊境,即可免去2020年4月那一波疫情,或至少降低它的影響。
三、低估德爾塔傳播力
第三個錯誤是低估了德爾塔的傳播力。
2021年9月,衛生部長王乙康接受《聯合早報》采訪時坦言政府低估德爾塔毒株的傳播力。
《新加坡眼》曾經報道,2021年5月,德爾塔來襲時,盡管新加坡已經實施各種措施,而且戴口罩已強制了一年,但還是倒下了一片,正是因爲德爾塔傳播力很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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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的原始病毒,1人傳播2至3人;而2021年的德爾塔,1人傳播4至6人。按1傳6的速度推算,2020年的原始病毒傳到第六代時,可以感染1024人,而2021年的德爾塔,可以感染7776人,是前者的7.6倍!
新加坡政府此時認識到,以新加坡的社會經濟環境和條件,在原始病毒波,可以通過清零來完成抗疫,但是,到了德爾塔波,清零不是不行,但傳播太快,爲了清零而必須付出的社會代價過高。
新加坡最大的問題是,在經濟上,沒有國內市場,無法形成“內循環”;在社會上,很高比例的居民有國外關系,無法長期與外界斷絕來往‘;在國際上,新加坡是全球重要金融中心、航空樞紐、海事樞紐,而且還是世界第三大煉油中心。新加坡無法長期封鎖邊境,于是,政府放棄清零。
先後擔任交通部長、衛生部長的王乙康認爲,封鎖邊境無法有效阻斷德爾塔傳播:“春風吹又生,邊境一開,新一波又來了。你一開,它又升,然後你又再封,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新加坡抗疫策略的“三對”
現在談談新加坡抗疫策略的“三對”。這是我自己的總結,並非當局的總結。
新加坡570萬人口,賬面上至今111萬人確診,實際上可能要翻兩三倍,爲何新加坡社會維持不崩潰?
簡單說,我認爲重要的有三點:
一、疫苗覆蓋保醫療系統不崩潰
二、人性化措施保民衆心理不崩潰
三、“小政府 大社會”保正常生産生活不崩潰
一、保證醫護資源充足
我認爲,當局第一個做對的事,是保證醫護資源充足,不受擠兌。
我舉三個方面爲例。
本次疫情中,新加坡最重要的醫護資源,莫過于疫苗,尤其mRNA疫苗;mRNA疫苗覆蓋新加坡接種人口的96.5%。
如果沒有優質疫苗的廣大覆蓋,新加坡到今天不可能開放。
早在一些科技大國如中英美還在研發疫苗,八字沒一撇的時候,新加坡政府就咬牙向他們預購。
爲何要預購?如果等到疫苗臨床試驗證明有效,你才去搶,是搶不到的,到時就得排長龍苦苦等待了。曾經有人質問馬來西亞衛生部長,爲何新加坡2020年底啓動疫苗接種,馬來西亞要落在後頭?衛長答複:你知道他們什麽時候花了多少錢預購仍在開發中的疫苗嗎?
預購疫苗有無風險?當然有,至少兩種風險,一、預購的疫苗徹底失敗,預購款打水漂;二、預購的疫苗效力不佳,性價比不好。
據我所知,新加坡預購的疫苗至少有輝瑞/複必泰、莫德納、科興,還有一直沒用上的阿斯利康。
第二個重要的醫護資源就是傳染病ICU重症病房。在2003年SARS之後,新加坡決定改善傳染病防疫實施。2019年9月,新加坡國家傳染病中心開幕,有300多個負壓隔離病床。在冠病疫情爆發之後,除了國家傳染病中心,其他醫院的負壓隔離病房也投入使用。
在德爾塔波的峰值期間,新加坡ICU病房占用人數最高是2021年11月上中旬,不超過80人,占用率最高爲21.4%。在寫作本文時,新加坡ICU有20人,占用率5.7%。
第三個重要的醫護資源是診所和私營醫院。正是有這些私營診所和私營醫院,公共醫院和國家傳染病中心才不至于被每天新增的上萬人壓垮。
同時必須注意到,新加坡醫療系統盡可能維持正常運作。一個很好的例子就是一直被一些網民嘲笑的“黑色星期二”。
由于一些診所周末休息,許多輕症/無症狀疑似病患只能周一接受檢測,數據納入周二統計。之所以存在“黑色星期二”這種結構性現象,正是考慮不能讓醫護人員無止盡地周末加班,長期處于緊繃狀態,否則總有繃斷的時候。
在疫前高峰時期,醫護人員取消休假,疲于奔命,因此,新加坡只能把有限的醫療資源投入最重要的工作當中。
什麽是最重要的工作?我認爲有兩項,一個是前線醫護,一個是疫苗接種。
新加坡一次也沒有進行過全員檢測。道理很簡單。第一,既然已經全面爆發疫情,全員檢測就沒有意義和作用了;第二,即便要全員檢測,也不具備條件。目前中國軍方加上武警,出動兵力近萬人次,再加上16省區的人馬,總計號稱10萬大軍奔赴上海。新加坡哪來“大軍馳援”?馬來西亞?印尼?還是菲律賓?第三,新加坡即便有足夠的醫護人員做全員檢測,也沒有足夠的隔離中心應隔盡隔,而上海周邊省市可以開設多個隔離點接收上海陽性人員。新加坡沒有這些助力,所以,抗疫要結合實際,量力而爲。
既然不能做全員檢測,是不是就不做了?
做當然要做,但不是“總動員+進入戰時狀態”的那種做法,而是每家每戶發免費的ART抗原檢測棒,同時在市面上也可以買得到,自我檢測。
如果說“總動員+進入戰時狀態”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那麽,新加坡式的“全員自測”則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天底下從來不存在放諸四海皆准的唯一正確方法。
不論黑貓白貓,抓到老鼠的就是好貓。
二、重視心理健康和社會心理
我認爲,當局第二個做對的事,是重視民衆的心理健康和社會心理,實施人性化措施。要正確認識病毒,不要讓對病毒的錯誤認識影響個人心理健康和社會團結與和諧。
我舉幾個例子。
2020年疫情爆發初期,一些國家和地區表現出“排華現象”,一些外國網上也有許多網民紛紛發起活動要抵制中國人,也有新加坡華人在英國被人誤會爲中國人而毆打。早在2020年2月1日,李顯龍針對這些事件發表意見說,這是“愚昧且不合邏輯的”“這是錯誤的心態,也是很不好的做法!並不能解決問題。”
李顯龍強調,冠病疫情不是國家和種族之間的問題,而是一個突發的公共衛生事件;病毒不分國籍或種族,任何人都可能被感染,這是所有國家都必須共同努力解決的問題。
他也說:“其實中國正在盡全力控制疫情的擴散。包括取消所有出境旅遊團,包機接回湖北旅客,中國做的是負責任的事情。”
第二個例子,新加坡政府多次強調,“早晚每個人都會接觸病毒”,因此,如果被感染了,不必感到羞愧,不要有負罪感;李顯龍也多次說,“要敬畏病毒,但不要被它嚇倒,要盡可能維持正常生活生産”。同時,不少內閣部長和國會議員包括家屬先後確診,也都一一居家隔離、居家康複,與庶民無異。這些都讓民衆逐漸正確面對奧密克戎株疫情。
新加坡的社區護理中心(相當于方艙醫院),設有家庭間,供年幼兒童的家長同時入住,無論是否陽性。這主要是爲了照顧兒童和家長的心理健康。
第三個例子,新加坡政府很早就向民衆描繪“最壞情景”。2020年2月8日,李顯龍首次就冠病疫情發表總理聲明,他說,如果將來病毒擴散,追蹤密切接觸者的作用微乎其微,屆時如果繼續讓所有疑似病例住院隔離,醫院肯定無力支撐。
他說,到了那時,如果冠病致死率維持在0.2%的低水平,那麽新加坡就必須調整策略,讓輕症病人居家康複,醫院可以集中資源照顧最有需要的——老人、小孩和那些有並發症的病人。此言一出,一時怨聲載道,尤其是在新加坡的中國人社群。
新加坡當日累計40起確診病例,大半爲境外輸入,尚未出現死亡病例。爲什麽在這麽早的階段就“不負責任”說“將來或許得居家康複,把醫療資源留給重症和高風險病人”?因爲要讓民衆知道,政府也是常人,並非萬能大神,甯可先與民衆溝通“最壞情景”,爭取支持和共識,也不要假裝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這種透明也顯示在衛生部的每日疫情通報數據中,數據顯示出新加坡ICU病危插管患者近八成已接種至少兩劑疫苗:
這些都是很直觀、很原始的數據,政府既不怕告訴你疫苗防感染力不佳,也不怕告訴你接種疫苗之後感染冠病仍可能死亡,但同時它也告訴你,不接種疫苗的話,重症和死亡風險比其他高。
再例如,衛生部多次指出,大量自測陽性病例未計入確診,感染人數實際上肯定更多,因此,確診數據並不能反映疫情全面。當局制定政策的依據主要是重症和死亡,以及醫療資源是否有擠兌風險。
又例如,政府每個月出具疫苗不良反應報告,讓客觀數據說話,讓民衆自己主觀判斷接種疫苗的安全性和可靠性。
三、讓社會充分發揮作用
當局第三個做對的事,是重視社會的功能,並不一手包辦,而是讓社會能夠照舊充分發揮自己的功能,也就是俗稱的“大社會 小政府”。
新加坡疫情沒有造成各種社會混亂現象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自2021年9月實施了自我檢測、居家隔離、居家康複,避免了醫療資源被擠兌,也避免了人們離開熟悉的環境甚至老人幼兒被迫離散的精神壓力。
自我檢測、居家隔離、居家康複之所以能夠在新加坡順利實施,一個重要條件就是人們習慣了“大社會 小政府”,習慣了由政府統籌資源,由社會運作。
例如,政府給每家每戶派發免費血氧儀和ART抗原檢測棒,由社會提供服務,如超市、菜市場、物流運輸等正常運作,除了最高峰的半封城期間,學校甚至各種興趣班正常上課,讓民衆自己照顧自己,盡可能過正常的生活。
在社會心理上,新加坡出現德爾塔波時,已進入抗疫的第二年,一來民衆開始出現抗疫疲勞,二來德爾塔防不勝防,任何一個環節哪怕做到95分,只要不是100分,終究會出現纰漏。只要懂得人性,就會知道不可能要求全社會每個人長期做到100分,如此超乎現實的要求只會給重大策略的根基制造破防的機會。待出現傳播力更高、形成更多無症狀感染者的奧密克戎株的時候,“防不勝防”這個邏輯結論就更加明朗了。當然,我再說一次,小國寡民防不勝防,不見得其他國家也一樣無能爲力。
新加坡談不上抗疫防疫
我認爲,從語感來說,新加坡不應該叫“抗疫”。“抗疫”應該是很硬核,會有很多肉眼可見的各種嚴厲措施,很“大政府 小社會”。
但新加坡不是。
如果用“防疫”二字,感覺也不很貼切,因爲這病毒防不勝防,新加坡早已破防,並不處于“防”的階段。
如果非要選個動賓結構的陳述詞組,我選“應疫”,應對冠病-19疫情,也就是英文的Covid-19 Response。但是,爲了符合微信讀者的閱讀習慣,本文還是稱爲“抗疫”。
另,我也想介紹一個概念——“冠病-19”。有些國家稱爲“新冠肺炎”,比如馬來西亞。世衛組織稱爲“2019冠狀病毒病”,新加坡稱爲“冠病-19”。肺炎只是其中一種症狀,但這個病不一定出現肺炎,尤其目前的奧密克戎株。當然,願意繼續稱爲“新冠肺炎”,毫無問題。
本文探討的是新加坡至今兩年抗疫策略的對與錯,因近日一系列松綁措施之公布,有感而作,管窺之見,贻笑大方。
希望今後抗疫對錯得失的文章不必再寫,讓我們翻過此頁,迎接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