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前,生活于新加坡的三兄妹
爲了紀念意外離世的母親,
委托建築師郭錫恩(Lyndon Neri)與胡如珊(Rossana Hu),
重建了1200㎡的老宅“懷想之家”。
房子低垂的坡屋頂象征庇護,
寄托了三兄妹的童年記憶。
如今,他們又能搬回兒時的家,
回歸一種集體式的親密。
入住後,三兄妹寫了一封感謝郵件:
你們的設計,
讓我們獲得安慰、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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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想之家
郭錫恩與胡如珊是一對學霸夫妻,
分別畢業于哈佛的建築學
與普林斯頓的建築及城市規劃專業,
兩人帶著3個孩子,定居上海近20年,
自2004年創立如恩設計研究室(Neri & Hu),
落成了水舍南外灘精品酒店、阿那亞藝術中心等項目。
他們的作品常常烙印著
新與舊、精致與原始、公共與私密的平衡,
一種並不一目了然的“奢華”趨勢。
當中國以及亞洲的豪宅設計,
進入一個新的潮流時代,
今年7月,一條專訪如恩時,
也請教了一個問題:
除了消費昂貴的物品,怎樣讓家更有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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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想之家
編輯:徐瑩
責編:莊娅瓊
新加坡三兄妹的母親,在一場意外中過世,大家紛紛陷入傷痛之中,決定拆掉一起度過了童年時光的老宅,在原址上重建獨棟房屋,紀念母親。
于是,一家人花了大約三周時間,接觸不同背景的建築師,新加坡的、馬來西亞的、日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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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錫恩(Lyndon Neri)與胡如珊(Rossana Hu)
郭錫恩也從上海飛到新加坡,接受了兩輪“面試”,這是他過去做私人住宅時,從未有過的經曆。三兄妹的大部分核心家庭成員都要見他、同他交談,並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爲什麽願意設計、重蓋這個房子?怎麽看待“回憶”?明白“失去”意味著什麽嗎?景觀和建築必須相互交融,對此你同意嗎?
“我們在這個項目上投入了很多時間,甚至是過多的時間。”郭錫恩說,“但這好像是一個嘗試著幫助受傷的家庭的過程。尤其是,我對他們的痛苦感同身受,我的外公和叔叔都是因意外過世的。第一次見到三兄妹的時候,他們的母親已經離開一年了,可我仍然能從遭遇了同一場意外的兒子身上,看到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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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臥室的陽台遠眺
郭錫恩告訴三兄妹的叔叔,最要緊的,也許不是重建什麽風格的房子、誰能將房子設計得最漂亮,而是打造一個可以延續家庭記憶的地方,讓三個孩子和所有健在的親人都好受些,逐漸回歸平常生活,靜待傷痛淡去。
最後,全家人決定,委托郭錫恩和胡如珊的“如恩設計研究室”來重建老宅。3年後,2022年,新宅院落成,被稱作“懷想之家(the house of remembrance)”。
在寸土寸金的新加坡,多數人住在高樓公寓裏。“獨棟平房(bungalow)”不僅相對稀少,還往往帶著曆史印記。“懷想之家”的前身,正是一座雜糅著英國殖民時期風格、傳統馬來元素的獨棟平房。
重建後,幾乎沒有延用一片舊磚舊瓦,也不再有紅瓦屋頂或維多利亞式的裝飾細節,但仍然具有當地獨棟平房的特色,並留住了至少三重記憶。
第一重,是遮風避雨的深屋檐,象征著兒時媽媽的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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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庭的紀念花園
第二重記憶,是中庭的花園。三兄妹的母親,曾經非常喜歡打理舊宅的花園,所以全家人都希望新院子裏也能有一座花園,紀念她,也安放家庭的集體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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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由鋁板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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框住小樹的采光井內部則是木板紋理的混凝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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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小樹,再往裏走,就是中庭
現在,進入院門後就能看到,一棵小樹站在屋檐下,它上方的屋頂被切空了一小塊,一縷陽光流瀉下來。再往裏走就是露天中庭,紀念花園躺在庭院的中央,占據了大部分區域。
“我們有意地控制了庭院的大小。不能太小,否則引入的自然光不夠,室內外都昏暗;也不能太大,否則看上去像酒店的公共空間,少了故事性。”郭錫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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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屋頂,如同舒展的羽翼
第三重記憶,根據三兄妹的期望,將舊房子中寄托著他們童年回憶的坡屋頂元素,保留下來。
“我們小時候都有類似的經曆:喜歡在家裏狹小、隱秘的角落捉迷藏、‘尋寶’,看看是否能翻出長輩保存已久的老物件、老故事,”胡如珊說,“在更西式的生活方式裏,閣樓就是很多孩子童年時的尋寶地,孩子們知道,外婆會把舊的毛線衣等東西存到閣樓。這個家裏,坡屋頂就象征著閣樓,所以保留坡屋頂,也延續了一種詩意:一家人帶著回憶和依戀,住在坡屋頂的羽翼之下,被穩穩地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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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梯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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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臥室陽台上,約等于站在屋頂
“懷想之家”的坡屋頂,還是一種建造實驗。它不僅是覆蓋著房子的“頂”,更包裹著整個二層,“二樓嵌在坡屋頂裏,四個臥室都藏在屋頂的山牆之下,天窗、陽台、臥室與陽台之間的玻璃牆,都是在屋頂上做的‘文章’。這樣一來,房子裏的人能看到更多室外的花草樹木;如果從外部看房子,整棟樓也仍然像一座四面坡屋頂的獨棟平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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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恩2011年設計的私人住宅“二分宅的再思考”
位于上海市區的田子坊弄堂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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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完成改造的“設計共和與設計公社”
建築的前身是英國人建造的警察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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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完成改造的“水舍南外灘精品酒店”
面向上海黃浦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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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完成建造的“疊川麥芽威士忌酒廠”
三個由磚塊打造的同心環層層相疊
郭錫恩與胡如珊團隊做的項目,不論私人住宅還是公共建築,常常帶著某種記憶。
“田子坊私宅”延續了上海弄堂的記憶;“設計共和與設計公社”保留了這個20世紀初建造的舊房子的部分記憶;“水舍南外灘精品酒店”封存了江邊碼頭的工業記憶;“疊川麥芽威士忌酒廠”回應了峨眉山的山水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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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想之家。郭錫恩和胡如珊癡迷于“反思型懷舊”:
不是單純的時間倒退,而是在編織記憶碎片的同時,
讓房子適用于現代的城市和生活形態。
爲什麽“記憶”很重要?
“記憶有很多種,個人有個人的記憶,宅院有家庭的記憶,城市有集體的記憶。處理不同的記憶時,我們用不同的手法。在‘水舍’,保留了一些實實在在的瓷磚、牆面、結構,在‘懷想之家’,我們使用的是能呼應記憶的符號和隱喻。一位很有名的建築師Aldo Rossi就常常談論城市集體記憶的重要性,他說,城市理解了自己的過去,才能向著未來生長。”
家,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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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想之家的模型
三兄妹成年後,都搬了出去,又陸續有了自己的小家。母親的離世讓他們更依戀家庭。借著這次重建的機會,他們盼望將來可以時時回歸共處的大家庭生活,所以提出,新的住宅空間要容下三人及各自組建的小家庭。
中國傳統四合院爲設計師們提供了靈感。“我們用四合院的建築形式,因爲四合院‘空間化’了東方的傳統生活理念,它有家庭聚集共享的中心,也有成員們各自居住的外圍,適合多代共居。這樣的建築本身,就能喚起人們對家的重視,是一條情感紐帶。”胡如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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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形中庭空間
兩層住宅圍繞著圓形的露天中庭展開。一層有客廳、開放式廚房、餐廳和書房。大面積的玻璃牆面、玻璃門使整個樓層都被“打開”,無比通透。通透了,才能讓人站在屋內的任何地方,都幾乎可以看到這個家的核心:中央的紀念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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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透的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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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層的環形步道
新加坡位于熱帶,房屋通風很重要。所以通透的另一個好處,就是隨時能打開玻璃門通風。室內與屋外相互連接,進出無礙的不止是風,泳池和花草樹木看上去也延伸到了室內,觸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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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樓的走廊,能看到一層,也能感受天窗灑下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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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層與二層能相互“溝通”
4個私密的臥室,都被“擡升”到二樓,由走廊相連。整個房子裏,還有3處“雙層挑高空間”,它們如同開在二樓的“瞭望口”。站在二層走廊,能通過這些“瞭望口”看到樓下的客廳、餐廳或廚房。“樓上、樓下不是彼此隔絕的,人們守住了隱私,但常常能感受到家人的存在,可以相互照應。”
“雖然我們設計這個房子的時候,沒有考慮任何與新冠疫情相關的因素,但是現在回頭看看,它的模式似乎也很適合疫情之下的共居,幾個小家庭既能相對獨立地生活,還可以共享花園等設施。人數不多,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剛剛好。”胡如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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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2012年,同樣于新加坡建造的私人住宅“重疊房”
演化了四合院的傳統形態
其實早在2012年,郭錫恩和胡如珊就在新加坡另一處有13間臥室的華裔私人住宅裏,化用過四合院的形態,將傳統的“回”字型宅院演化爲兩個L形體塊。並且同樣使用了透明玻璃外牆、雙層挑高空間等來處理室內與室外、庭院和房子、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的關系問題。
采訪時,二人常常提到“關系”,這也許暗示了他們對“棲居”的態度。多年前,他們寫到:居所體現了我們的價值觀,顯露出內心深處最親密的生存感知和個人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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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想之家二樓
三兄妹搬進“懷想之家”後,給郭錫恩和胡如珊發了一封郵件:感謝你們,不僅僅完成了建築設計、建造了一座宅院,還如此細致地照顧了每個家庭成員非常微小的要求,我們感到安慰,相信這將是治愈的開端……
“我們第一次收到這麽感人的郵件。其實,做私人住宅和接商業項目很不一樣。商業項目裏,通常有項目經理協調、決策,設計和建造都可以被按部就班地推進。但私人住宅總是更‘麻煩’,我們有時甚至要像生活‘助理’一樣,照顧全家每個人的想法,這些想法可能會非常有個性。不過,最麻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感人的地方。”胡如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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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屋頂下的二樓
私人住宅的“麻煩”,不僅在于衆口難調、難做決策,還在于生活方式總是千人千面、十分微妙的:早起後要吃什麽喝什麽、喜歡在哪裏用早餐、希望陽光從什麽角度灑落進來……
“三兄妹來自一個大家庭,長輩們都覺得,他們失去了媽媽,自己更要多多照顧他們。所以我三次去新加坡,爺爺、叔叔、阿姨們三次都在,都會提出各自的意見,甚至細致到臥室和床應該是什麽樣子。”郭錫恩說,“不過做一個能給人帶去安慰的房子,這種滿足感是在商業項目中少有的。房子、家,原本就具有撫慰的功能。我們很欣慰,能讓這種功能得以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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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錫恩與胡如珊在上海的家
圖片來源:意大利 Living – Corriere della Sera 雜志
2003年,因爲一個改造設計項目,郭錫恩和胡如珊帶著3個孩子從美國到了上海。他們慢慢以上海爲根據地,設計面向全世界的家具、住宅、公共建築和商業空間。在他們的作品裏,私宅所占的比重一直比較少。
胡如珊說:“我們很關注家、私人空間。我們在上海的家藏在一個老弄堂裏,因爲對它賦予了很高的期望,所以它好像一直處于改造中,是個永遠做不完的項目。其實我們接觸了不少的私宅業主,但完成的改造項目很少,接下的往往是最投契的、最有趣的、彼此方向最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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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恩的産品設計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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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錫恩與胡如珊在上海的家居零售店“設計共和”
2004年起,除了做建築和室內設計,他們也設計産品,並開了家居零售店,將許多世界頂級設計師的産品第一次引進國內。這家店也逐漸接手一些室內軟裝項目。
“將近20年裏,我們親曆了設計在國內的快速發展。剛開始,可能很多人並不了解現代設計。後來,尤其是最近的5~10年裏,大家開始建立自己的看法、期望甚至美學,審美越來越成熟。”胡如珊說。
“現在,就拿國內的家具和産品設計市場來舉例,很多人的品味已經走得很前端,不滿足于一般的商業産品,開始研究限量版的收藏級家具。當然,在知識底蘊上能夠貫通東與西、古與今的藏家比較少,比較受歡迎的還是具有視覺沖擊力的物件,但行家越來越多了,比如很多人在收藏巴黎現代經典一派的家具,像Jean Prouvé的原版作品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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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恩爲Poltrona Frau, De La Espada,Stellar Works等家居品牌設計的一系列産品
郭錫恩也有類似的體會。十多年前,曾有人給他看了一張肖像照:和十數件家具的合影,它們都出自一位著名設計師。“我們剛回中國的時候,看到了一些‘豪宅’,有些人會買很多昂貴的東西擺在家裏,不管舒不舒服,也不管它們有沒有營造出‘家’的氛圍。現在不一樣了,最近有一位潛在客戶來找我們,說想要改造自己的家,他希望女兒走進家門後,能獲得靈感和啓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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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2022年3月,如恩在羅馬國立二十一世紀藝術博物館(MAXXI)的個展《之·間》,探討“中間地帶”的不同形式
真正有質感的、區別于展廳的家,是什麽樣子的?胡如珊曾經用拉小提琴做過類比:“當你的孩子拉奏一首複雜曲子的時候,你希望他/她只是看起來有模有樣呢?還是真的拉得好?實際上從技術角度講,兩者是不盡相同的。有些人的演奏聽起來挺不錯,而事實上並不具備真正優秀的小提琴家的基礎技藝; 也有些人演奏一首普通的曲目,卻能感受到對演奏小提琴的精髓有著深刻的領悟。”
“我們是要買一把看起來討人喜歡的椅子呢,還是想擁有一把真正優雅而且制作精良的椅子?我們是想要一所吸引眼球的房子呢,還是想建造一棟可以在設計、結構上都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建築呢?”如恩的選擇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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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言》
“懷想之家”裏,是否體現了一些讓家更有質感的設計趨勢?答案是肯定的,郭錫恩和胡如珊一直關心趨勢、觀察市場、關注人文。
早些年,他們做了獨立刊物《宣言》,2009年的第9期,就談到了設計和藝術的合流:“還有人直接把自己的家變成美術館,收藏家和建築師正在地球上發明一種新的建築——美術館風格的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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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改造的“吳宅”
在公寓裏,將私人居室“居中”
2011年,他們改造了一間位于新加坡市中心高層住宅樓的房子“吳宅”。屋主希望“這個三居室住宅能挑戰公寓的傳統概念”。于是他們讓三間臥室成爲核心空間,不靠牆,將公共區域放在靠牆的外圍。
美術館風格的家,顛覆N室N廳傳統格局、創造更符合當代生活方式的開闊之家,這樣的討論直到近幾年才頻繁出現在大衆媒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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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南頭古城有熊酒店”
平屋頂以及加蓋的金屬結構,呼應當地的巷道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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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茶館”,將茶館內的古代木結構包裹于新建築結構之內
采用的主要材料爲夯砼,呼應當地傳統土樓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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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恩的辦公室“ NO.31”
保留原建築所有的混凝土梁柱結構
“懷想之家”是完全重建的宅院,三兄妹的大家庭在提出宅院的構想時,強調的是共同居住、紀念、童年回憶、寄托,而不是具體的材料、格局、風格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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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想之家
郭錫恩和胡如珊的設計團隊也細致地了解了他們的生活習慣,雙方對這個家的共識是:休憩的、甯靜的、安心的……所以,聚焦舊日集體記憶的家,成爲新生活的庇護之地。
如果說“懷想之家”體現了某種大宅院的設計趨勢,那可能恰好是最恒定的部分:設計永遠隨著家庭生活的改變而改變,“家是回憶和期冀的倉庫”。
視頻及圖片素材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