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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連清川
從2019年以來在整個中國現代企業史上從未有過的成功案例,抖音國際版TikTok卻在最近連續在多個國家遭到狙擊,面臨潛在的全面關閉的風險。
最近的一次來自它的全球第二大市場,美國。7月6日美國國務卿蓬佩奧開了第一槍。在接受福克斯新聞發言人的采訪時,他說,正在考慮關閉TikTok。還嫌不夠嚴重,他補了一句:我們對此非常認真。
7月8日美國總統特朗普的言論可以說基本宣判了TikTok在美國的“死刑”。他在接受采訪時說:“我們正在考慮。”然後,他給出了確切的理由:爲了報複中國在新冠疫情上的所作所爲。
在此之前,6月29日,印度同樣以國家安全的理由,封殺了包括TikTok和微信等59個中國APP。印度是TikTok的全球最大市場,擁有3億用戶;7月5日,澳大利亞一位高等級議員向國會建議,封殺TikTok,理由同樣是國家安全——它可能輸送信息給中國政府。
**多國禁TikTok或産生多米諾效應**
不過,即使在完全失去了美國、印度和澳大利亞市場之後,看起來對TikTok的全球用戶數也不會形成致命性的打擊。截至2020年上半年,它在全世界的累計下載量已經達到了驚人的20億次,光在美國就下載了1.65億次,差不多是美國人口的一半。加上印度的3億,和澳大利亞的1600萬,相關國家綜合下載近5億。
爲什麽TikTok看上去卻像是岌岌可危的樣子?
問題不在于這不到5億的占比,而在于印度、澳大利亞和美國的動作之後可能會産生的多米諾骨牌效應。
如今,印度處在和中國的邊境對峙狀態之中,如果說封殺是從敵對狀態中的防範于未然,那麽澳大利亞和美國的行爲,根本已經把TikTok架在了地緣戰略競爭的油鍋上:它將考驗的是,跟隨者到底選擇美國還是中國的問題。
三個國家封禁TikTok的理由如出一轍:國家安全。國家安全在政府行爲中就是一個萬金油,什麽東西解釋不了,就用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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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衆和媒體是無權查詢國家安全考慮的具體細節的。這不像是政府的行政行爲或者是法院的判決,你多少還有行政複核、信息公開和上訴等權利。
在美國媒體過往與政府打交道的過程中,國家安全是一個最頭疼的問題,因爲媒體即便勝利,也常常會面臨巨額的罰金甚或是記者個人入獄的風險。
沒有人會爲了母公司在中國的公司去冒這個險。
有一種途徑,是國會聽證。但前提是國會願意聽證。
這並不是TikTok在美國的第一次麻煩。事實上,美國對TikTok的糾纏,是逐步升級的。
早在數月前,美國就已經禁止了美國軍方使用;在不久前,美國多個保守主義組織,就已經在要求政府調查TikTok上使用未成年人資料的作爲;並且,美國多個官方和民間組織,都對TikTok過度收集用戶信息表示不滿。
**特朗普針對的是中國**
TikTok的中國母公司其實已經做足了功課。在公開資料中,抖音已經和TikTok做了分割。因此,從法律關系上說,抖音和TikTok並不是一家公司,而是兩家獨立的公司。
在針對美國政府的質詢的時候,TikTok方面已經清晰說明,所有的用戶資料都存儲在美國的服務器上,在新加坡做備份。他們從來沒有收到過中國官方要求提供資料的要求,並且即便中國政府要求,他們也不會給。中國政府有什麽資格向一家外國公司索取資料?
至于用戶隱私資料收集,這在業界大約是一個笑話。Facebook、Google和Twitter都在過度收集資料,甚至比TikTok更加狂野。
唯一不利的消息是《華爾街日報》披露的——在TikTok的官方信息中,出現“可以和字節跳動分享資料”的字樣;並且它的首席信息安全官也曾表示和“有限數目的字節跳動管理人員共同工作”。
但是很顯然,決定TikTok命運的關鍵幾個字,就是特朗普說的:針對的是中國,根本不是這個在全世界都是娛樂無厘頭滿滿的年輕人的APP。
**世界開啓地緣戰略競爭新航道**
基本上可以說,從2016年開始,甚或可以說更早,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整個世界進入了新航道:地緣戰略競爭的重新開啓。
尤其在新冠疫情發生之後,整個世界逐漸地滑入了柏林牆倒塌之後的反方向:世界經濟一體化的齒輪放緩,甚至停止,而地緣戰略競爭重返國際賽場。
特朗普的上台是一個顯著的標志:一個民粹主義的領袖,帶領一個日益走向民族主義化的國家。但這並不稀奇,因爲整個世界都在顯著地民族主義化。
在歐洲,有民族主義領袖約翰遜,德國、法國、西班牙的右翼領袖也都在嶄露頭角;在拉美,除了墨西哥,其他國家幾乎已經全面被民族主義或民粹主義領袖所占領;亞洲、非洲的一些國家,民族主義的領袖紛紛上台。
這和二戰結束之後的情形極其相似。民族主義的崛起意味著世界陣營的分割,每個國家、每個地區、每個大洲,都在尋求自我地位的呈現,尋找盟友,樹立敵人。這就是地緣戰略大競爭時代。
地緣戰略競爭,意味著所有的國家都要站隊。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大約是這個意思。TikTok的所有信息危機的理由都不充分,只是因爲它的母公司在中國,它就很可能成爲地緣戰略競爭的試金石:是否封殺,就是在站隊。
**TikTok成爲地緣政治犧牲品**
相比于抖音在中國成爲了一個完全無腦和無厘頭的娛樂工具,TikTok在美國有著一個非常奇異的地位:它是Z世代的政治平台。
歐美的Z世代,相當于中國的95後+00後,也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年輕的一代人。《紐約時報》一向對年輕人的政治傾向敏感,所以在今年TikTok崛起之後,它就一直在觀察年輕人的行爲模式。
在今年6月份,《紐約時報》發表了一系列報道和評論,宣告TikTok已經成爲美國Z世代的政治組織平台,他們通過發布短視頻來表達政治觀點、組織活動、串聯同伴。甚至,在特朗普的競選活動宣告開始之後,他們在TikTok上組織了一次活動,成功地狙擊了年輕人成爲特朗普選民的運動。
但是這就意味著TikTok很政治化了嗎?
從來都不是。
就好像Facebook成爲青年政治運動的平台,Twitter成爲政治言論的平台一樣,任何一個年輕人聚集的地方,都成爲了他們的政治聖壇。柏林牆的廢墟還在,海德公園的講壇依舊。年輕人總是政治熱情最多的那群人。他們終將散去,零落油鹽醬醋。
但現在是他們荷爾蒙最多的時候。性、音樂和社交網絡便是他們的一切,政治也是如此。
《紐約時報》的評論文章《Z世代會拯救我們嗎》說得透徹。像任何一代一樣,他們的政治觀念幼稚,痛恨不公、討厭貧富分化、厭惡束縛、憎恨說謊的政客。這和任何一個時代的年輕人的政治觀念有什麽不同嗎?
但是TikTok政治就好像格蕾塔·桑伯格的“罷課爲氣候”運動一樣特殊,充滿時代氣息。他們沒有領袖,沒有綱領,沒有目標。他們是這個時代裏的政治情緒的風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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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這一代人成長起來的時候,我相信他們將會重新反思疫情前全球化的毛躁、匆忙和不公正,也會反思疫情之後反全球化的暴戾、愚昧和民粹主義。他們將會跳出TikTok,轉而使用那個時代更加成熟、穩重與富有文化內涵的社交工具。
但不是現在。
至于TikTok的命運,它正好成長在了全球地緣戰略競爭重新開始,甚囂塵上的日子裏。
TikTok的國際化命運頗有一點當下全球化的宿命。在全球經濟一體化的大合唱中,人人匆忙上車去尋找富足和幸福的烏托邦,但是最終他們發現,少數人開上了保時捷和阿斯頓·馬丁,而多數的人,回到了牛車和驢車的時代。
那些被抛棄的人于是憤怒地重返民族主義的懷抱,期望那些“思維落後”的領袖們能給他們公正和公平,于是全球化刹車,地緣戰略競爭重啓。
可是,他們終將發現,地緣戰略競爭時代,是屬于野心家的。他們將更加貧困、窘迫。到那時,Z世代成長起來,他們清算過全球化,也將清算反全球化。
世界從來都是這麽發展的。TikTok沒有錯,只是有些生不逢時。
□連清川(資深媒體人,前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學者)
編輯:李碧瑩 校對: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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