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葛明甯 實習生 鮮夢君 孫淩霄 李夢雅
陳慧娣六十多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她笑容可掬,燙過的頭發堆在肩上,戴著一頂俏皮的帽子——這張照片是她的家人爲了尋找她,發布在網上的。
她的丈夫和女兒後來看到了她在江邊的監控錄像。那身影是“很著急、很著急的,打了車,到了江邊拼命地跑,頭也不回。”她的丈夫齊志明回憶。他快八十歲了,近幾個月沉浸在妻子突然投江身亡的悲痛裏。他重複最多的是:“想不通。”
與丈夫相伴到老,身邊有女兒、女婿和外孫,生命最後一段時間,陳慧娣卻頻繁地說“很難受,不想活”。齊志明說,妻子十年前便確診抑郁症,近幾年,在他的注視之下,她的病情日益嚴重。在更換抗抑郁藥品的檔口上,陳慧娣“失控”了。
在公共領域,目前少有老年人主動袒露自己有患抑郁症的經曆,他們是沉默的。但實際上,老年人是面對抑郁症最脆弱的人群。
國內幾家精神健康醫療機構2019年聯合公布了全國性精神障礙流行病學調查結果,按照較嚴格的抑郁障礙標准,患病率最高的年齡段是50-64歲,患病比例爲4.1%,第二高的是65歲及以上的年齡段,爲3.8%。
還有更多中國老年人正默默遭受抑郁症狀的困擾,人們窺見的只是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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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籠罩下的家庭
妻子去世之後,齊志明想,早知如此,無論如何要送她到精神科住院。但女兒說,這是防不勝防的,這樣老人會很受罪。
齊志明將信將疑。有的事,他沒有機會再問妻子了,現在也無法對女兒開口,顯得他要責怪女兒;可是,如果不說,又在心裏揮之不去。
在齊志明的印象裏,從年輕時候開始,陳慧娣就很容易緊張,婚後,她一直做家庭主婦,屬于把丈夫看管得比較緊的人;後來,女兒生了孩子,兩人一起接送外孫,那個孩子在身邊蹦蹦跳跳,稍微一閃,幾秒鍾離開了視線,妻子的臉瞬間變了顔色。這畫面在齊志明的心底留了很久。
按照他的回憶,五十多歲的時候,陳慧娣開始有了固執的“疑病症”。
陳慧娣覺得自己尿道感染,頻繁去醫院檢查,卻查不出什麽。她還說自己疼,渾身疼。後來齊志明退休了,陪她看遍了城裏的醫院,一次在門診的時候,有病友推薦他們去試一試精神科。她的病隨即被診斷爲抑郁症的“肢體症狀”。
醫生開了一劑藥,一度“控制得很好”。往後十年間,陳慧娣還不時地去檢查,有一次真的查出腫瘤,反而“沒什麽”,動切除手術的前後,一點也沒有鬧。只是近兩年,陳慧娣說,吃這個精神類藥物讓自己“心亂”。
她對丈夫說過幾次,自己想死。
齊志明知道妻子有病,但還免不了感到她在“作”:“你什麽時候想死,我陪你去。我們年輕時就約好的,一起死。”
“你真要自殺,這很不好啊。我們還有孩子、孫輩。你這麽搞,我們怎麽做?不行,絕對不可以。”他又對她說道。
直到她生命的最後幾天,終于拜托醫生換了“有副作用”的藥,開始吃新藥,一下控制不住,她跑出去,第一次家裏人把她找回來,坐下吃飯。齊志明完全服了軟,傾訴了對她的感情。他記得,她也是有回應的。可是,第二天一早的監控視頻裏,她又跑得那麽快,像是很決絕的樣子。
鄭華也經曆過四處尋找家人的苦難。那是她的母親,那天,他也散發了很多尋找母親的信息,到處看監控。傍晚,小區裏與母親一起跳廣場舞的阿姨給他打電話,讓他過去。他感到,有一個猜測在心裏逐漸著地。
他的母親許淑英也離開得那麽堅決,把自己反鎖在停車場一側的一個密室裏。小區裏一起跳舞的朋友組織找她,在附近兜了很久,才發現了這個地方,進而發現遺體。
鄭華的父親是因癌症過世的。母親五十多歲的時候,有一年一直在辛苦地照顧自己丈夫。他去世了,她比較傷心。這一段時間,她也開始去醫院查一些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毛病——局部地區疼痛、身上哪裏有“脹氣”、頭暈。
她有一回在小區裏,帶著鄭華的孩子玩耍,摔了一跤,在家休息,逐漸變了一個人。
鄭華說,媽媽原本非常外向,發病後,變得膽小、不肯出門、不願意打開手機。
這時候,唯一能說動許淑英出門的由頭是去看病。鄭華說,母親一生經曆很多事,是比較強勢的個性,但在疾病的折磨下,她會對醫生反複說“求求你”,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醫生囑咐鄭華,要找人陪著許淑英,防她想不開,但許淑英不願意主動和人說話。因爲整夜睡不好覺,她的身體也變得虛弱。所以,後來只能找一些老家的親戚出來,輪番在家裏照顧她。
發病是周期性的,多數在春天,一發兩三個月。最嚴重時,鄭華半夜裏經常聽到母親爬起來,在關著燈的客廳裏來回走,熬過一夜。
無法表達的痛苦
下班回家的鄭華遵從醫生指導,試圖在家營造一些快樂的氛圍。比如,他們夫妻倆晚上逗孩子玩,會故意笑得比較響。但發病的母親看上去沒有任何反應。
他說,自己也不能對母親傾吐遇到的苦惱,只能強挨著,時不時地嘗試和她交流。“媽媽。”他對她說,“抑郁症是一個病,堅持吃藥,(發病的)時間很快會過去的。家裏還有孩子。我需要你,不能沒有你。”母親對這些話,似乎也沒有什麽反應。
在疾病中,她只會反複念叨:“我現在的腦子像是透明的,外面講話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她說,自己已經很多天沒有睡好覺了,感到身體很脹,很疼。
到了恢複階段,她逐漸能睡著了。去參加家族聚會的時候,她的兄弟姐妹們會提醒她:“要注意吃藥哎,要聽醫生的話哎,你發病的時候都不認識(搭理)我們了。”許淑英不接這種話,更不主動提起;旁人問些問題,她也不正面回答,好像忘記了一般。
沒犯病時,她能組織其他老年人一起旅遊,常去跳廣場舞,不像患病的人。
又是一年發病,許淑英一早跑出去,尋了短見。“那天是非常、非常難受的。”鄭華回憶,“家裏的親戚都從老家趕來了,有的親戚還沖我吼。”更多人問的則是:是家裏遇到什麽問題嗎,是媳婦和婆婆吵架了嗎?
往後的一段時間,鄭華總准備著很多母親和一家在一起的照片,預備給親戚們看,他想證明,並不是他和妻子不照顧她,不和她談心。
“家裏有一個人患抑郁症,所有人都是苦不堪言的。”鄭華反複地自白。
新加坡國立大學助理教授姜楠研究老年精神病問題有十個年頭,同時給老年人做一些心理咨詢。
姜楠說,老年人的世界並沒有那麽好進入,在精神疾病的防治中,年輕一些的社工想和他們說話,會遇上一些壁壘:身體開始衰弱的老人,並不如想象的願意接受建議,聽取社工、或者家裏小輩倡導的“科學”。和其他年齡段相比,老年人更有主見,也有其他年齡段的人不容易進入的社會結構。比如,社區裏想組織一些能活躍身心的活動,“一般需要找(在老年人中)說話有分量的人去組織”,社工只能從中協調。但是老年人在參與活動之後,退出的相對會少。
有一些老年抑郁症患者發病的誘因是家庭失和,與子女關系緊張,而在另一些家庭裏,尤其在華人重視家庭的氣氛之下,子女會把老人當做孩子照顧起來,要爲他們的病負責。
隨之而來的是,一些子女會向老人灌輸自己對抑郁症的認識,但老人並不接受。姜楠表示,如果情況嚴重,第一要引導老人去就醫,如果需要藥物治療要遵循醫囑;平時更倡導鼓勵他們走出門,感受不同的樂趣,讓有抑郁傾向的人有動力改變。
即便是同齡伴侶之間的溝通,也可能隔著一堵牆。齊志明記得,從前,自己的妻子時不時說自己一晚沒睡,很痛苦,可是,自己明明看見她睡了五六個小時——他會把她的睡相拍下來,放給她看。
陳慧娣看了,只是笑笑,不答複。齊志明感到理解不了她。
叩開老年“心門”
在對往事漫無邊際的追問之中,齊志明感到,自己才應該患上抑郁症。他對妻子的回憶是矛盾的,一時想起她在小區裏其實比自己更活躍,遇到誰都熟悉,對誰都打招呼,不像自己總是待在家,哪裏也不去。
但是,“想死”的事,她對他提的都不多,估計她知覺到了丈夫嫌煩;更多的時候,她只是打電話向自己的姐妹傾訴。
讓老年人逐漸打開內心,是一件非常困難的工作。姜楠說,在新加坡做相關的社會工作,靠的首先是一些搞“社區送溫暖”似的笨辦法:在社區裏邀請不願出門的老年人參加活動,“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平常對他關心,比如送老人喜歡的食物、上門打掃衛生。”
有一些需要心理咨詢的老年人會主動給姜楠打電話——有的傾訴日常的愁煩,比如家庭矛盾,也有的在說自己軀體層面的症狀。有一些人是在診所看病時,被推薦給她打電話的。也有一些子女找到她,說自己的父母親變得過于暴力,無法溝通,想通過心理咨詢的方式解決問題。
還有些人,是社區篩查出有抑郁症狀的獨居老人。有些老人會在社區的反複關心下走出家門,但也有的“巋然不動”;有的老人參加幾次咨詢,就不繼續來了。姜楠坦言,失敗是常見的。
與她談話的老年人中,約一半的人有抑郁症狀。她可能會發現一些明顯的生活際遇上的誘因,也可能是更偏向生理層面的變化,比如女性到了絕經期、遭遇慢性疾病的惡化以及藥物的副作用等。
姜楠在不同國家工作過,提到好幾種誘發抑郁症的常見社會性因素。例如,有一些工作上成績很好的人退休之後,猛然失去了權力、社會資源,會感到失落、感到自己突然變成了社會的負擔;或者是家庭出了問題,因配偶去世而痛苦,或者與小輩失和爭吵;或者在社會變化之中,“三觀”動蕩又無可解釋,變得憤怒,溢出戾氣。
純粹聽老年人傾訴苦惱,有可能並不通往任何地方。姜楠推薦的一種心理治療模式是懷舊治療法,即鼓勵老人傾吐自己的人生故事。這是較易于在社區開展的療法。
美國長期護理監督員項目(Long-Term Care Ombudsman Program)是一個由政府授權的志願者項目,幫助老年人選擇、監督養老院。該項目的官網總結道,懷舊治療可以幫助老人重新自我定義,而不是一開口就談自己的身體缺陷;老人由于身體條件變差,可能正經曆自尊心受挫,懷舊治療可以幫他們重拾自尊心;通過回憶過去,老人也能在別人的幫助下,修複一些隱隱作痛的舊傷。
上海精神衛生中心老年科主任李霞有一個病人,退休前是一名幹部,他也“情緒不好”。李霞最近看國際局勢變動,就問他,怎麽會是這樣呢?能不能寫一寫自己的看法,讓醫生了解下?
病人認真寫了,分析了一遍新聞裏的外國人,某甲是這樣的,某乙是那樣的;寫完又非常沮喪,循著抑郁症的慣性,說自己寫得不好。但是,他願意和醫生一直這麽筆談。
這樣的醫生與病人的關系,李霞認爲,應該是平等的,當然不可能仰望著病人,但也不會把他們當小孩般照顧,還是要像兩個成年人一樣,互相尊重,而當他們說,感到生活沒有希望、自己不會好了、永遠都要如此……這是他們的真實感受,是要傾聽的。
這也包括“疑病症”病人的感受。李霞的另一個病人,總是覺得自己腰間有一種勒緊的感覺——檢查不出什麽,但是,病人訴說,有一天拿著手機,給人看核酸檢測結果,不知爲什麽,顯示不出來。病人怒了。他對醫生回憶:“我一生氣,就感覺那根帶子勒得我好緊、好緊的!”
他被一根情緒的“帶子”勒住,體會到的是一種真實的氣憤。
面對陰翳之處
對于一些困在情緒之中的老人,眼前的生活已是一團亂麻,有的牽著煙霧重重的過去——是難以面對,不可改變的過去。
出于心理咨詢的需要,姜楠不可避免地要調停一些家庭矛盾。遇到一些態度蠻橫的老人,姜楠會選擇直說:“如果你一直保持這樣的抵觸態度,別人都會覺得難受。別人對你不好,你也感覺不好。這是一個惡循環。要想有積極健康的生活,首先自己要有積極向上的態度。”
有一個老人,他用自己的錢,買了一大堆不便宜的電子産品,站在路邊塞給過往的行人,仿佛一種行爲藝術,意思是錢哪怕被大風刮走,也不留給兒子;他又日常站在自家的窗邊喊叫,對世界陳說著,兒子媳婦都不孝順,這種生活無法繼續下去——結果,居委會還是找老人的兒子來管。老人把家門鎖了,在屋裏砸東西、丟東西。兒子帶警察破門而入,把他送進了上海精神衛生中心。
他是一個鳏夫,和兒子一家關系失和,他又不擅長照顧自己,苦撐著獨居在老房子裏。送入醫院時,老人的營養狀態很不好,還有其他疾病,終于在精神病專科醫院的病房裏,他挂上了營養液和消炎藥,醫生也使用了一些鎮靜類藥物。
抽絲剝繭一般地,老人可以和人正常交流之後,“我們爲他搞過家庭訪談。”李霞說。剛開始,在一條沙發上,老人坐在一端,頭別過去,兒子坐在另一端,頭別過去,很尴尬。
說來說去,兒子想送父親去養老院。老人不想離開老房子,但是,站在兒子的立場上,“老人的大腦能力是下降的,好好給自己做飯,把自己生活安排好,都需要很高的能力”,李霞說,還要有人監督老人吃藥。老人逐漸失去自理能力,但兒子、媳婦都要上班,可能顧不過來。
這原來是生活裏一道難解的題,是平常人家都要苦惱的事,但令人遺憾的是,老人出現了抑郁症的症狀,小輩們還可能有額外的社會負擔,比如被左鄰右舍視爲漠視老人、不守孝道。
“家庭訪談”到最後,老人妥協了,去養老院。李霞聽說,現在他過得不錯,“在養老機構裏當上了類似老年隊長”。
生活仿佛激流,洶湧而去,那些矛盾與沖突如河流底下累累的頑石,是不會被輕易沖走的。
孟和也快要八十歲了。他對記者回憶,第一次被診斷爲抑郁症,是五十多歲。孟和曾是一名工程師,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下海潮”中從體制內出走,創辦公司後很快受挫。他最潦倒的時候擺過地攤。
二三十年過去了。他近些年又偶爾發病,一部分是被久遠的愧疚感纏繞著,孟和心裏想,自己要是沒有離開體制,退休金該是很高的。
于他而言,來自外界的慰藉並沒那麽易于獲得。老人之間的關系有一種特殊的脆弱。孟和加入過中學同學微信群,和大學同學微信群,現在全退群了。他說,中學群裏有幾個成功過的人,話裏話外地“顯擺”,總是他們在說,普普通通的大多數沉默著。孟和的大學同學們見識更廣一些,各自經曆不同,線上線下,無休止地辯論社會時事。對于同樣的一樁舊事,他們有截然相反的看法。孟和逐漸與他們疏遠了。
他還會被往事中悲哀的部分包裹起來,想起那失敗的一躍,感到自己對不起家人,也有人對不起他。于是,他還要回到當初的錯愕之中,想說一句,“我沒有做錯什麽”。
孟和說,他近些年在學習的是:“接受不可改變之事。”
他有時候很羨慕一些年輕人,他們還有機會早些領教這些生活的道理。對于他來說,“看太少了,太晚了”。
與死亡念頭搏鬥
七十多歲之後,孟和又幾次爆發了抑郁症,大約兩年一回。他形容自己抑郁的時候,腦袋裏全是負面的想法。有時候,思緒的“引線”是做了個夢,夢到了一個過去的人,然後,他憑空找回了從前他們交往中遇到的矛盾,繼而是難言的恐懼和焦慮——抑郁中的人,思維能力低下。孟和腦中放著個灰暗的、不合邏輯的、慢鏡頭的電影。
現實中的他,一天到晚什麽也不做,開著電視,但不看。幾個月後,他又逐漸好轉。
孟和一直在進行藥物治療,吃久了藥,對它們都很熟。藥物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也一直監控著自己的情緒。
李霞形容,抑郁症和高血壓一樣,只是一個平常的病。但是,“高血壓從哪裏來?也是沒有(明確)答案的。”
根據不同的基因,不同的人患上高血壓或抑郁症的概率不同,有一些遺傳史的,到了比較脆弱的年齡,更需要注意。而無論禀賦怎麽樣,都應當早預防、早介入。
抑郁的老年人,狀態好一點的時候,可以自己對抗一度在心裏紮根的負面念頭。
有一個老人來看李霞的門診,申訴兒媳對自己不好,想到兒媳就生氣。經過治療,他後來又說,兒媳只是不會說話。“你看,她還給我買過一件衣服的。”
一旦進入較爲嚴重的抑郁症階段,那扇“心門”的背後是自殺的念頭,而且更難打開。有一些自殺傾向明顯的老人住進老年科的病房,李霞仍然苦惱如何獲取他們的信任。接受采訪時,她首先想到的是那個老太太——吞下過輸液用的塑料小件,還把被單撕成過一條一條的。等到病房裏的其他人都睡下,她才開始幹這些事。
醫生問她爲什麽要這樣,老人說“吃著玩的”。面對這樣的病人,李霞也會感到無力:“怎麽去救治她,她都不要信你,連一句實話都不說,想死也不告訴你。”
她說,到了這一步,病人的想法很簡單。他們想的是,告訴別人,他們不就要阻止自己去赴死嗎?
那是幾年以前的事。最近,老太太來找李霞複診,病情變得比較穩定,和家人生活在一起。
李霞表示,通過對一些醫院的觀察,有的老年精神科病房存在一些病人不願意出院的問題,醫院裏條件齊全,醫保兜底,在一些地方,老年精神病科逐漸被經營成養老院一般,醫護的工作能力久久得不到提高。
另一方面,真的需要救護的老人,又可能有一些不配合的家屬。病人可能是非常抗拒住院治療的——那個時候,他們思考如何求死。幾位家屬則在爭論。比如,老人的一個孩子想送入院,另一個從國外趕回來,把家人和醫生都罵一頓,說國內的兄弟姐妹沒照顧好爸媽,送去住院是想要“甩鍋”。
“你們商量好了嗎?”李霞免不了問。
那些讓家屬們看了難過的治療辦法,比如約束,“所有約束都很煩的,每兩小時要巡視,怕他們掙紮,壓到血管”;還有電療,都是微量電流,在老年病房裏,要考慮到老人的血壓問題,也很繁瑣。這一切,是與病人的死亡念頭搏鬥,是爲了病人能冷靜下來,重新開始交流。
李霞會建議家屬,必要的話,尋求警察的幫助,因爲,重度抑郁症和心髒衰竭一樣,是危及生病的疾病。病人想死,只是一時一刻,如果治療得當,可以懸崖勒馬。
齊志明對這類送院治療沒有什麽了解,隱約聽說過“電擊”,覺得可怕;妻子去世之後,他有時會想,如果知道,“哪怕難受,也要給她送到醫院去”。
現在,對亡妻的思念和困惑,成了齊志明“藏在心裏的東西”。
近八十年的人生,他已料理過不少人的後事,甚至一些比自己年輕很多的,原以爲已經看淡了,都是自然規律。但是,等到自己老伴走了,他仍然非常難受。
“我愛她,愛得可以說很深吧。”他說。
妻子死後,他“拼命做夢”,夢見的都是他們年輕時候的事,一些美好的事,像要用力抓住那些回憶。
(爲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陳慧娣、齊志明、許淑英、鄭華、孟和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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