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葛明甯 實習生 趙睿佳
去往機場的出租車開出去。“想不想爸爸?”葉子問。五歲的可樂點點頭。不過,過一會兒女兒就開心起來,飛機上也一直歡笑。
飛機最終落地泰國清邁。之前,葉子一家去泰國旅遊過兩回,動了讓女兒在泰國讀幼兒園的心思之後,葉子又帶著五歲的女兒去考察過一次。可樂一直喜歡泰國。用她的話來說,“一年四季都可以穿裙子,吃冰激淩”——但由媽媽陪著到這裏住下,一直讀書到初中畢業,又是另一回事,作爲一個孩子,她可能還沒想過以後。
葉子曾有過猶豫。她回憶,去泰國的國際幼兒園交學費的路上,她想過轉身逃走,帶女兒奔回老家。現在,在泰國斷續做了兩年多的陪讀家長,她還不時地感到茫然。
泰國有一些國際學校及重視英語教學的“雙語”中小學校可供挑選,學費相較國內便宜,課業氛圍相對輕松,于是,一些中國家長放棄國內的事業,陪著孩子到當地就讀。
不僅是希望孩子接受國際教育、早“走向世界”的願景,在受訪的母親們眼裏,她們的孩子都曾遇到不同程度的學習或心理障礙,不愉快的回憶揪著她們另尋他途——但出國獲得暫時的緩解後,往往又遇新的困惑。
“減負”的母親
葉子和可樂在清邁租了一棟聯排別墅住,遠離了國內簇新街道上的車水馬龍,也遠離了原本可以預料的死記硬背和“家校互動”。
她總是開車去接孩子。清邁的馬路相對陳舊,彎彎繞繞,有一些狹窄的小巷,有一些路機動車道和人行道擠在一起。現在,女兒在泰國讀了一年幼兒園,回國讀了一年小學,再到泰國,讀當地雙語學校的“國際班”。學校下午四點放學,小朋友們結隊走出來——往往是幾個中國女生在一起。這是一種複雜的心態,葉子不喜歡清邁的幾所國際學校,原因之一是有一些學校的中國學生比例達到近一半,她希望孩子有個完整些的英語環境。但如果把娃扔到全是外國孩子的環境裏,她又會擔心孩子不適應。
可樂讀的是一所本地的雙語學校“國際班”,“30%的課程用泰語”,在母親的觀察中,現在她可以在餐館裏和當地人用泰語對話,英語也溜得很。可樂的老師多半是歐美人,班級裏有一半是泰國的本地孩子,另一半是“小留學生”,來自中國、日本與韓國。
可樂的泰語作業 本文圖片均爲受訪者供圖
接上孩子,幾個同校的中國母親帶著他們到附近的親子餐廳裏坐下。清邁有一部分是起伏平緩的山區,潺潺流著一些清澈的小溪,孩子們在餐廳的戶外玩水、挖沙、餵小動物,有店員看護,母親們可以安心在一旁聊家長裏短。
她語言程度不夠,不太和其他國家的家長交流。葉子和可樂的老師也不熟,她除了被老師主動找,幾乎不會單獨去找老師——從前在國內,有老師主動給葉子打電話,說孩子在課堂上跑神;葉子無奈地回:“我沒有辦法控制她不跑神。”老師緊追不舍:“你檢查過她的家庭作業嗎?”
葉子有時不得不幫著老師“矯正”女兒,末了她又會對著睡著的女兒落淚,覺得女兒苦。
依照多名陪讀母親的印象,泰國小學不興“家校互動”。葉子說,現在女兒的老師來找家長,只會是因爲孩子在學校裏說了髒話,或者欺負其他小朋友之類,可樂沒有這方面的問題。
葉子難得聯系一回老師,是她發現女兒在拉肚子,要給女兒請假。她記得,老師先對她抱歉,說,以後孩子覺得不舒服要跟老師講。
葉子覺得,泰國學校裏,小朋友的隱私保護得比較好。成績更是“機密”。孩子的大考成績封在一個信封裏,由家長去取。葉子也不喜歡和朋友們議論這些。
不過,她還是希望女兒到初中階段,考去一個師資更好的國際學校。
無論到了哪一國,孩子一路上還是得面對考試升學。泰國留學中介杜璇對記者形容,門檻高一點的國際學校,小學招生需要通過數小時的機考。國內的孩子一般英語能力不達標,都需要降級讀。
比起國內動辄一年幾十萬元的國際學校學費,清邁最貴的國際學校一年收十多萬元人民幣。就讀這些學校的優勢是使用的教材與歐美同步,方便未來升學;還有很多不同興趣班可選,不用額外收費。
英語水平之外,很難評判哪一種教學制度教得更快,或者教得更深。另一名泰國留學中介陳靜對記者解釋,多數中國家長對孩子在校學習的具體內容幾乎一無所知。只是泰國學校的課業輕松是顯見的,以小學階段爲例,孩子帶回家的作業很少,他們的小書包裏往往只有小點心、水、在校做好的手工藝品。
杜璇的女兒小學五年級,沒有帶回家的作業本;她獨立做了一個科學相關的作業:“我們的宇宙是137億年前形成的……”
有一些家長帶著孩子到泰國“卷”。陳靜說,一些家長會在擇校階段先“卷”英語,盡量送入一個英文要求高的學校,要麽就先找一個程度稍低的學校,作爲去更好學校的過渡。陳靜勸家長不要頻繁安排孩子轉學,但沒什麽用。她自己的兒子也在一所國際學校,據她說成績很好,也適應學校,只是有時會表露出愁煩——一起玩的朋友慢慢都走了。
“陪讀”的理由
除了泰國的學費和生活費低廉,家長們選擇泰國的另一重考量是,往返國內方便。“有很多陪讀家庭,是爸爸在國內掙錢,媽媽在國外陪讀的。”陳靜對記者說,疫情期間,兩邊長久無法見面,不少陪讀媽媽帶著孩子回國了。
陳靜倒沒有這層顧慮,她是舉家搬來泰國的,夫婦轉做留學生意,孩子在當地入學。陳靜對記者說,她覺得讀國際學校很值——老師工作很細致,會因材施教,比如,一個班級只有十幾個學生,不同水平的學生收到的練習題難度也不一樣。
她認爲“美中不足”的是,小班裏很難“卷”起來。陳靜是一個有些“雞娃”傾向的家長:“我會告訴他(指兒子),不能滿足于你在你班上是數學最好的,班上只有十幾人。你要放大自己的眼界。”
當地時間2022年5月17日,泰國曼谷,學院恢複線下教學,學生到校時檢查體溫。 視覺中國 圖
陳靜通過兒子的國際象棋老師,結交了一些其他學校成績好的孩子的家長,他們之間會傳一些“雞娃攻略”,一起激勵孩子們參與一些數學競賽。
陳靜目標明確,一家計劃將來遷往北美,目前是出于經濟考慮在泰國逗留。
葉子則非常“佛”。前幾日,小學兩年級的女兒突然對她說:“今天學校有小測驗,可是,我忘記我的成績了。”葉子說:“無論你考多少,我都不怪你。”女兒竟坦然答道:“我知道,我無論考怎麽樣,你都不會怪我的。”
葉子與可樂回國,一起與葉子的朋友們聚會。她感到可樂的好勝心理在逐漸變弱。在國內的聚會,總會有其他人的孩子積極表現,主動背詩,剛開始,可樂會說:“那我們來說英文。”後來她變得不在意這些。大人們聊著孩子的學習,可樂坐在一邊,露出神遊物外的表情。
葉子的老家在一個中部省份的地級市。葉子抱怨,老家沒有天文館,也沒有地方讓孩子親近動物,熱門商圈的“娃娃城”裏設施陳舊,遊藝項目只適合低齡兒童。
還有一種家長,幾乎是被動地帶娃出國求學。2016年左右,劉菁把車停在一所國內的小學門口,大兒子拒絕下車。劉菁一開始勸說,轉而責罵,把班主任和校長都引來了。衆目睽睽之下,孩子還是不肯下來。
劉菁的兒子小學之前上的是上海一所私立示範性幼兒園,一個月學費五千多元,家長之間也合得來,經常帶著孩子一起玩。
劉菁那時是高興的,同時又感到吃力。這些家長們時不時“卷”起來,相約報奧數班。“那不是給孩子上課,是給家長上。”劉菁說,“要家長抄題,要家長回家去輔導他。我哪有那麽多精力做這些事?”
她有兩個孩子,那段時間,日常淩晨五點起來,給老二餵奶,然後要開車送老大上學;傍晚又帶著幼兒去接老大放學、送他去學遊泳,抱著老二在附近等著下課,再帶著兩個孩子回家,每天的時間表滿得針也紮不進。生了二胎,丈夫繼續工作,她爲了這些事,把工作辭了,改當淘寶店主。
孩子要幼升小了,他們沒有上海戶口。劉菁催著丈夫去辦居住證,他卻忘記了,報名遲了一些,兒子因此去了一所不太受歡迎的公立小學。小學同學們多是附近的打工子弟。劉菁的兒子覺得跟同學很難相處,比如,他念叨過中午吃不飽,要負責的同學給他再打點飯,但對方沒有答應。他覺得,可能那同學不喜歡自己。
在上海的早晨,丈夫照常去上班,劉菁驅車一小時送孩子上學,但她在小學門口,不得不面對生活的真相——兒子躲在車上,不願上學。
劉菁曾考慮過轉學,但她隱約知道,轉去其他公辦小學並不容易,而且趕上就學政策變動,她擔心傳統上“熱門”的學校質量降低。真正好的學校也未必適合自己的孩子。劉菁有一個朋友,孩子考進出名的私立學校,卻因爲學業壓力大得了抑郁症,只好送出國。
思來想去,她循著網上的攻略,最終決定帶著兩個孩子去泰國。
寬松環境與成長代價
兒子遭遇的危機是無法視而不見的。除了厭學,他還會沖母親大吼,劉菁急得“拿衣架打他”,而丈夫不過是在邊上看著。劉菁不斷在育兒過程中對丈夫失望,決定離婚。
由她做主,三口人抛下了很多東西。劉菁讓大兒子先入雙語學校。孩子上泰語課,“老師說可以不用聽,先用筆像描紅一樣,把泰語描下來”。
兒子倒是對學泰語毫無怨言,但劉菁還是想早些把孩子送進國際學校。她也知道,有些國際學校不好考。大兒子讀雙語學校的時候,爲了後頭轉學,“在外面上過英語大課,也請過一對一私教,還上過‘新加坡數學’(注:一種教材)的課,也是英文講的”,這樣學了一年,到程度更高的學校考完試,還是被要求再讀一遍四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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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寬松的環境中,兒子的個性甚至慢慢變強硬了一些。有一天,有個老師把他的一樣東西拿走了。兒子回家,生著悶氣。他想了一晚,第二天自己去把東西要了回來,他就指給老師看自己在東西上用筆做的記號。
其實,在雙語學校裏,班級裏也有傳說的“小霸王”,劉菁教孩子反擊,實在解決不了的話,“可以換一個學校”,“這邊很多學生都是兩三年換個學校”。
這樣成長的代價是,兒子只能和幼兒園要好的朋友們在遊戲裏聊天。
既然不打算回國,劉菁要獨自在泰國謀生。一開始,考慮過做代購,覺得掙不到錢,決定開民宿,租一個獨棟的別墅,請一個本地人當助理,對接當地的保潔和司機,她自己招攬並照顧中國來的遊客。
她吃過不少苦。二兒子還小的時候,她晚上九點多哄他睡,然後,開車去機場接客人,送到民宿,一切安頓停當,再回家陪兒子睡覺。她還去上課,學泰語、英語,學鋼琴;劉菁想把自己創業、學習的能量傳遞給孩子,要他勤奮自律。
劉菁笑說兒子在班級裏看到同學在課間聯機打遊戲,回家說他們不該這樣。她複述兒子嚴肅的話:“在學校要有個學生的樣子。”
采訪中,不止一位陪讀母親對記者說,出國是想繼續對孩子的教育理念。
身爲陪讀母親的文佳回憶,之前兒子在國內上幼兒園,去學樂高,有時候她去接得不及時,兒子被老師放在小學一兩年級學生學圍棋的教室裏,兒子很快跟著學了。文佳覺得,自己的兒子挺聰明,但考圍棋一級,沒有考過,變得有些毛躁,她就說:“休息一下。”讓他不要去了。
文佳也安排孩子提高英語閱讀能力,按照社交媒體上流行的辦法,給他看原版的《哈利·波特》。讀到第五本,孩子說,不理解其中人物的愛情。她就解釋,這不是十歲能明白的事,讓他放一放。
文佳原先計劃讓孩子高中以後出國留學,先在國內讀小學、初中。
遇上“民轉公”,一個名聲不錯的私立學校變成了孩子的對口小學,戶籍警都催著文佳快給孩子辦入學,“好多人都趕著把戶口遷進來”。孩子上學之後,她去參加校園開放日,卻被刺痛了——小學有一節課是練坐姿、兼練舉手的姿勢——手肘抵在桌上,手臂與桌面呈90°,尺規畫過似的。讓孩子出國的計劃就在這一瞬被提前了九年。
在高考的“獨木橋”前
文佳津津樂道兒子很快學會了圍棋,在本地小學讀過一段時間書,成績也不錯。當記者問她,如果孩子一直留在國內,在高校資源相對豐富的上海高考,家長的期望是怎樣的?
“在上海的話,考個二本是沒有問題的,對不對?”她回複道。
同樣地,一位深圳母親可可幾乎有些任性地偏離了夫婦倆原先規劃好的路。可可描述,原在深圳讀小學的女兒,在她的監督之下,“語文、英語都是班上前幾名,數學也能達到中上”,對口的初中也非常好,仿佛已把孩子放進了保險箱裏——“但,我會焦慮她將來能不能夠去(深圳最好的)師大附中。”可可說,在國內,她仍感覺中高考過于危險,更往後,如果孩子“沒上一個差不多的大學”,她可能過不了自己心裏的一關。
“你認可你的孩子去讀中專嗎?”她對記者說,“我是覺得我接受不了,你說怎麽辦呢?”
她覺得在國外申請高中、大學更容易些,爲此不惜頂住丈夫的反對,又失去了自己在國內的工作;她自己英語不好,剛到泰國,出去買菜都很困難。這樣,換得的補償是女兒的前途選擇看上去“寬”一些。
對于葉子來說,女兒還未上學時,她已感到害怕。她家鄉的省份沒有985高校,考出一個高材生是爲人側目的事。葉子自己是藝術生,丈夫是體育生,對于孩子的教育信心不足,“卷不動”;看到當地較好的“一中”,夫婦已經感到怯場。
也不是沒嘗試過。葉子原本計劃讓女兒在泰國讀一段幼兒園,回國念小學一二三年級,打好中文的底子。回國以後,接送孩子、檢查作業、在微信群裏給班級拉票、給女兒的同學們排練文藝演出等等的事,都沒有難倒葉子。但令她無法接受的是,孩子才一年級,就要背誦自己無法理解的詩詞。
當地時間2021年2月1日,泰國曼谷,學生在學校上課。視覺中國 資料圖
可樂背“煮豆燃豆萁”,顛來倒去,前背後忘,葉子著急,會給女兒一巴掌,或者把她從小凳子上踢下來。“那段時間打得很凶。”母親陪女兒做這樣的功課,最終獲得的是一張“古詩考級”證書,擺在家裏。
堅持一年,葉子帶著女兒再回了泰國。
她還想過帶著孩子搬家到蘇州去。老家的高鐵站直通蘇州,方便孩子爸爸來看望。不過,計算下來,蘇州的私立學校費用和當地的房屋租金都比泰國的更高。而且,有朋友提醒她:“你有沒有想過,孩子在蘇州上學,同學都是有車有房的蘇州本地人?想過孩子心裏的落差嗎?”
她想帶女兒去泰國讀幼兒園,又要頂住許多評頭論足的聲音:“老公會變心吧?哪有這麽早把孩子送出國的?”
有的路,還沒有走已感到疲累。在葉子的老家,一對普通的白領夫妻,每個月總收入不過萬元,勉強管上吃喝和房貸。如果有一個孩子,他們很難不啃老。爲了父母補貼、朋友資金周轉,夫妻倆只能留在一個未必舒服的人際圈裏,供人評判,不敢出格。
她不希望女兒再走她的老路。她給女兒寫過一些信,大意是:“我希望有一天,我老了,要閉眼的時候,我會很放心。(我相信)女兒沒有我能活得好,不是一個需要管別人要錢的人。”
她也許更傾向于決絕,無論在“追求”,還是在“逃避”。葉子在童年時期經曆過劇烈的環境變化。她的父母安排她學舞蹈,爲此,她十一歲就去北京讀舞蹈學院——但她從來談不上喜歡舞蹈,主要是挫敗感過于強烈。她的身體比例也不特別好,柔韌度也不佳,後來雖“學出個結果”,但耗費的汗水太多了,時間太長了。
出國以前,葉子的工作是舞蹈老師,陪一些藝考生一起面對“獨木橋”,一邊重溫著自己的回憶。教舞的經曆也是促使她帶孩子出國的動因之一。
她說,仍然感謝很小在北京學舞蹈的經曆,對她的意義是,讓她能獨自到一個新地方,“獨立生活”。
“圍城”內外
“我之前也認識過一個在泰國的中國女孩子,在這邊讀大學,嫁了泰國老公,她會幫(國內遊客)預訂酒店,做一些婚禮策劃什麽的,也能賺一些錢。“葉子說,“如果她(指女兒)想早早結婚、回歸家庭,會幾門語言總不吃虧的。”
她身邊的陪讀家庭都在催著孩子自學中文。葉子更在意一些,覺得會讀寫中文是一種保障。爲此她要家裏人給她們寄來了人教版語文課本和練習冊,跟著國內的進度上網課學生字。“筆順我不強求了”,寫出來就可以了,她說。
可樂在泰國迷上了沖浪
在葉子看來,孩子擁有不受束縛的童年,也同時在丟失一些機會。比如,女兒未來回國,不太可能從事文字工作,因爲她的中文不夠好;她也有可能遇到交友的問題,因爲無法理解高度競爭的環境造就的思維方式。
她清醒地知道未來還會遇到一些坎兒。身邊一些家庭是爲了讀國際學校來的,孩子很努力上進,想將來去歐美讀名校。現在女兒年紀太小了,她情願女兒不思考前路問題,但如果她也想去拼一拼:“我和她爸爸一定傾盡全力幫她。”
疫情反複之下,2020年,泰國的學生一度都在家裏上網課。女兒待在二樓自己的房間裏,她獨自在底樓,突然覺得“很累”:孩子的未來好像無處不在,但又把握不住。
以她目前的視角來看,女兒讀完初中,要不逐漸去往歐美讀書,那可能很吃力、花銷也很大;而留在泰國生活,雖然當地有一些華裔,但泰國並非移民國家,拿身份很難。長久地在泰國當一個外國人,則可能無法抵抗風險,例如享受不了當地的全民醫保;因爲難以貸款,買房買車都只能全款。
難以回頭的決定之後,一家人變得更像一支試圖突圍的軍隊,一路經曆辛苦,行軍的方向卻雲裏霧裏,難以明確。
劉菁對記者形容,有一些家長到泰國,已經不對孩子抱有很高的期望,只覺得孩子能在泰國順利讀大學、有個體面的工作。他們背井離鄉,就爲孩子爭取這些。
據多名采訪對象所述,在泰國的中國陪讀家庭多數不外出工作,待在自己的圈子裏,不大與當地人交往。因此,他們一時對泰國人正在經曆的波動了解不多——受疫情重創旅遊業等原因影響,據世界銀行數據,泰國2020年、2021年GDP增幅分別錄得-6.2%、1.6%。
家長們與真實的泰國社會之間共通的,首先是空氣。可可到泰國之後,用手機軟件現學了一些英語,才能應付生活,但談及泰國生活令人不適之處,她先想到的是,三四月份,深圳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她在泰國打開窗戶,看到山裏有火光。當地農民爲了肥沃土地,會直接“燒山”,之後一時日,天地之間浮滿粉塵,山頂都淹沒不見。爲此,她也無法出門跑步。
此外,一樣“南下”,葉子歡喜清邁有天文館,可可的女兒更大一些,她卻發愁當地沒有一個像樣的圖書館;在深圳,他們夫婦每隔幾個月帶女兒去聽音樂會,到了清邁,這樣的機會少了很多。在她眼裏,清邁是“大自然,一片綠”,看久了也覺得空洞。
很多家庭原指望泰國與國內交通方便,還能時不時團聚,疫情後,這成了泡影;一些兩地分居的夫婦感到不是辦法,有的家長就帶著孩子回國了。
徐芳和丈夫近十年都在泰國做生意,三個孩子都在當地出生。等到老大快讀小學時,她帶著孩子回國,當陪讀家長。
以她的看法,在泰國接受教育的孩子,不僅中文跟不上,而且快樂教育之下,她看見朋友的孩子“安于現狀,只想打一份工,反正家裏也不缺錢”。這些孩子對國內親戚的感情也逐漸淡漠。
她這些年看在眼裏,但還不舍得把丈夫一個人撇在國外。
使他們最終夫妻分離的事件,是今年6月,泰國將大麻剔除出官方的毒品名單。此後,路邊的自動販售機開始賣含有大麻的飲料。這讓徐芳對表面“閑散”的泰國社會産生了很深的懷疑。
現在,她帶著三個孩子獨自在國內。徐芳說,孩子們有時很想念爸爸,羨慕別家的孩子放學時有爸爸來接。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葉子、可樂、文佳、可可、徐芳爲化名。)
責任編輯:彭玮 圖片編輯:施佳慧
校對:張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