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日,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舉辦本季度全球治理論壇,以“國際話語體系變革”爲主題展開研討,並發布《全球雄心:中國推進國際話語體系變革的機遇與挑戰》研究報告。
當前,西方領銜的話語體系爲何出現松動?中國從“被人刻畫”到“自我塑造”經曆了哪些過程?“中國怎麽想”如何影響世界?中國如何應對西方話語權力的越界和圍堵?
長安街知事(微信ID:Capitalnews)聯合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微信公衆號:人大重陽)推出“重點知識”欄目,本期專訪人大重陽執行院長、國務院參事室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員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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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提要
- 1.全世界對歐美發達國家充滿著失望、抱怨與批判之聲,西方的話語霸權出現了自工業革命兩百多年來未有過的瓦解勢頭。
- 2.隨著美國國力的相對衰落以及21世紀以來諸多負面事件的沖擊下,“美國例外論”的神話顯然已被打破。
- 3.十年來,在國際話語權領域,出現了一個極其重要的變化,那就是中國開始提出原創話語,極大對沖了西方長期把持的國際話語解釋定義權、議題設置權、爭議裁量權。
- 4.中國如今面對的已經是全面展開的話語權之爭,包括官方媒體、智庫、學者在內的所有人,都要重新撿起當年抗美援朝戰爭中,中國人民志願軍“鋼少氣多”的氣概。
- 5.中國學者應有志向和雄心去影響白宮和克裏姆林宮。這就要求中國學者、媒體更加頻繁、更加精細化、更加尖銳地在世界多個場合發聲、發文。
西方話語霸權
出現兩百年未有的瓦解勢頭
知事:您在最新研究報告《中國重塑全球話語的重大變革與觀念提升》中闡述,繼經濟實力對比出現東升西降的變局之後,西方領銜的國際話語體系也出現松動。這種趨勢有何標志性的事件?又有哪些數據可以支撐?
王文:過去二十幾年來,西方話語體系的松動是百年大變局中的一個體現。國際金融危機暴露美國自由主義監管制度的漏洞,特朗普“美國第一”政策暴露了美國政治體制的傲慢,“弗洛伊德事件”以及美國撤軍阿富汗造成的各類人道慘劇暴露了美國人權至上的謊言。
采訪視頻截圖
這些與美國直接相關的經濟、政治與軍事重大事件,以及隨之蔓延的西方民粹主義、保護主義、極端主義思潮,加之媒體無死角似的日常報道,使長期標榜自由、民主、人權的西方話語以及國家治理體制的虛僞、虛無與虛妄赤裸裸地曝光在了世人面前。
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本以爲醫療資源遙遙領先于世界的歐美國家會成爲防疫成效最好的區域。但誰都未料到,歐美各地卻是死亡率與感染率最高的地區,內部黨派爭鬥、反智主義盛行、富人借機暴富,加之在病毒基因序列組共享、疫苗研發與分配上的自私自利,全世界對歐美發達國家充滿著失望、抱怨與批判之聲,西方的話語霸權出現了自工業革命兩百多年來未有過的瓦解勢頭。
有很多數據可以佐證:過去20年,著名民意調查機構皮尤研究中心每年對全球64個國家的50萬人進行好感度調查。數據顯示,許多國家對美國的好感程度不斷下降,2020年德國僅35%,土耳其已下降到18%。
皮尤研究所調查報告截圖
蓋洛普同期民調顯示,美國國內民族自豪感進入20年來的最低點,僅有42%國民爲“身爲美國人”而感到極度自豪,大學生、女性則跌至34%。皮尤研究中心2020年底對美國、英國、法國的最新調查,只有6%法國人、7%美國人、12%的英國人認爲他們生活在一個“完全不需要變革”的政治體系中。
可以想像,如果歐美國家治理仍在持續惡化的話,其形象與自豪感會繼續下墜。當前正是東西話語權“決戰的前夜”,西方話語體系日漸崩塌是未來的長期趨勢。
“美國例外論”
神話顯然已被打破
知事:美國在人權和國際法方面講了很多的漂亮話,但拒絕簽署大部分人權條約,甚至退出人權理事會。這種“馳名雙標”之下,美國卻以“美德假設”長期影響世界。您認爲這種“美德假設”是怎麽被人爲地塑造出來的?如今,又是什麽導致了“美國例外論”的崩塌?
王文:“美德假設”由新加坡著名學者馬凱碩提出,意思是長期影響世界的“美國觀”,內化爲美國人態度與行爲的“美德假設”。“美國例外論”就是“美德假設”的一種體現,都在構築一種國際流行的理念與美國人的心理暗喻:美國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家。
過去兩個多世紀,一代又一代的美國思想家、知名學者把美國描述成爲“自由帝國”、“山巅之城”、“地球最後的希望”、“自由世界的領袖”、“不可或缺的國家”等等。類似“美國例外論”的神話在冷戰結束以後達到了頂點。
隨著美國國力的相對衰落以及21世紀以來在伊拉克戰爭、阿富汗戰爭、國際金融危機、“阿拉伯之春”、敘利亞難民危機、特朗普執政等諸多事件的沖擊下,“美國例外論”的神話顯然已被打破。
三人從美軍撤離阿富汗的軍機上掉落的視頻截圖
誠然,以政治民主化、經濟私有化、社會自由化爲核心邏輯的西方話語,畢竟已經主導世界主流思潮200多年之久,不可能短期內完全消逝。美國綜合國力第一的全球地位仍會持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加之美國領銜世界的科技創新實力、美國大學的人才吸引力以及納斯達克等美國資本市場紅利擴散,在科技、社會、教育、金融等多個方面,其話語力量的國際吸引、邏輯重塑、霸權護持之勢還會長期存在,延遲西方話語霸權“大壩決堤”的最後時限。甚至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仍會成爲世界上一些人前仆後繼成爲美國擁趸的慫恿力量。
過去十年
中國話語權出現極其重要變化
知事:因話語劣勢,新中國成立後,“中國聲音”長期被淹沒在西方聲音之中,中國從“被人刻畫”到“自我塑造”經曆了哪些過程?您在國外參加國際交流活動時有哪些切身感受?
王文:我差不多去過100個國家,在大量國際交流活動中,有一個現象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那就是在規模較大的國際論壇中,中國人非常少。不僅如此,近年來全世界有越來越多的人對中國的書籍感興趣,但我在法蘭克福書展上卻發現,絕大多數、占據主流的圖書依然來自西方,尤其是美國學者的著作。我去過100個國家的機場書店,暢銷區還沒有出現過中國學者的專著。
以上種種情況不得不造成一個令人遺憾的結果——中國的聲音還不夠大,且常常被淹沒在一方對中國的抹黑、誤解和歪曲中。在貨物貿易領域,中國是絕對順差;但是在知識、思想領域,中國卻面臨絕對逆差。
但是近年來,情況有所好轉。在一些較大的論壇,比如俄羅斯“瓦爾代”論壇,印度“瑞希納對話會”等,曾經出席這種國際論壇的中國學者只有三三兩兩,現在不僅出席人數增多,而且受邀上台發言的中國學者也越來越多。在話語層、思想層擴大影響力需要一個過程,中國學者還需要努力加大思考的勁頭,相信未來會有越來越多的中國聲音出現在世界舞台。
2018年4月3日-4日,王文受邀在俄羅斯最大規模的經濟大會“莫斯科經濟論壇”上發言
知事:十余年前我曾寫過一篇報道,在2010年,時任歐盟女外長的凱瑟琳·阿什頓出席歐洲議會,剛坐下後就從包裏掏出一本《中國怎麽想》的書。這說明,當時的中國已經開始讓歐美認真對待了,那麽現在,您認爲“中國怎麽想”在如何影響著這個世界?
王文:的確,過去十年來,越來越多的國際政要、媒體、學者都在關心“中國怎麽想”。
曾經,世界上的慣用名詞“民主、自由、人權”都是西方的創造。但近十年來,在國際話語權領域,出現了一個極其重要的變化,那就是中國開始提出原創話語。
“一帶一路”、“人類命運共同體”、“新型國際關系”、“新常態”、“合作共贏”、“總體安全”、“精准扶貧”、“新發展格局”等體現中國立場、中國智慧、中國價值的理念、主張、方案在全球範圍內引起廣泛關注與認可。
“一帶一路”、“人類命運共同體”等詞彙被寫入多份聯合國重要文件,諸多理念被不折不扣地轉化爲經濟增長的新動能、社會發展的新成果與國際合作的新進程,促使研究中國話語的國際著述越來越多,閱讀中國文獻與思想的人群也越來越多。
10月29日,首班“中歐班列—進博號”列車抵達上海。圖源:新華社
我統計過,截至2021年9月,“一帶一路”的外文學術文獻就有8623篇,其中外文書籍147本。
這些中國原創話語的增長以及國際知識界的追隨,極大對沖了西方長期把持的國際話語解釋定義權、議題設置權、爭議裁量權。
中國的底氣
源于無法抹黑的巨大成就
知事:您認爲我們從曾經的話語權劣勢到現在的空前提升,這中間有哪些因素在起作用?
王文:我認爲,中國越來越強的底氣和優勢不容忽視。底氣來源于實踐,雖然中國有可能沒有“說好”,但是我們做得非常好,世界上也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認同中國的這些實踐。
從扶貧、反腐、社會治安、基礎設施建設,到抗擊新冠疫情,中國都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績。這些實實在在的成就無法抹黑。而這些成就的取得,離不開國家的發展、社會的進步,體現出來的是中國制度優勢、文化優勢、社會優勢。這一系列的發展新成果、新理念、新技術會逐漸獲得國際社會普遍的贊譽。
2019年,蓋洛普調查顯示,在對全世界144個國家的17萬受訪者進行的全球法律與秩序指數調查中,中國以94分位居全球第三名,美國則下降到了全球第36名。另有數據顯示,將近60%的美國民衆表示,考慮到美國落後的治安環境,需要大力改善國家警務狀態。
蓋洛普全球法律與秩序指數調查報告截圖
此外,2020年有超過10億的中國人在實體店裏使用移動支付,以滲透率超過32%位居全世界最高水平,是美國的兩倍多。甚至,2018年時,有高達57%的美國人認爲社會主義是好事,反觀1942年時,僅僅只有25%的美國人持此觀點。
因此我們看到,即便一些西方媒體、政客刻意歪曲中國形象,但是任何人都無法否認中國的實踐成果。中國發展得越好,好感度就越高,同時也推動了中國話語權提升,這是一個逐漸循序漸進的過程。
去西方中心化
中國應該有更多《長津湖》
知事:正如您文章中所言,雖然中國話語權空前提升,但中西話語權之爭也日益激烈。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承認,美國深信自己國內的原則放之四海而皆准,並認爲其他所有民族都渴望照搬美國的價值觀。面對在這種思想影響下鋪天蓋地的“中國威脅論“,還有動不動打著“民主自由”幌子幹涉中國內政的現實挑戰,中國應該如何應對這種話語權力的越界?
王文:今年國慶上映的電影《長津湖》就可以給予我們一些啓示——中國如今面對的已經是全面展開的話語權之爭,包括官方媒體、智庫、學者在內的所有人,都要重新撿起當年抗美援朝戰爭中,中國人民志願軍“鋼少氣多”的氣概。
《長津湖》觀影現場。圖源:視覺中國
目前,在某種程度上,中國缺少國際性社交媒體平台、世界通行的語言依然是英語,壟斷世界互聯網流量的也依然是西方。當年,志願軍們也面臨著美國更強的飛機和制空權,我們的“鋼”雖然少,但是我們“氣”多。
我們要有這樣的雄心,借鑒當年人海戰術、穿插戰術,對外要敢于鬥爭、敢于解構、敢于祛魅,敢于從西方話語中掙脫。用“去西方中心化”的邏輯去重新解釋非西方世界的實踐,包括我們提到的扶貧、治安、反腐、生態秩序等實踐,重新解釋並加以傳播。這種解構和祛魅的難度其實不亞于打破“哥德巴赫猜想”,但是一旦成效顯出,就會形成對西方話語釜底抽薪般的解構力量。
中國學者
應該有影響白宮的雄心壯志
知事:從短期、中期和長期等方面來看,加快提升中國話語的國際影響力、著力提高中國話語的說服力,還需要在哪些方面做出調整?
王文:從短期來看,需要進行能夠配置話語資源的機制體制變革。比如與外事相關的審批機制的變革,都可以形成和推動觀念創新的力量。美國的很多學者的意見都能夠影響中國的決策層,中國的學者也應有志向和雄心去影響白宮和克裏姆林宮,更多地去影響全世界。這就要求中國學者、媒體更加頻繁、更加精細化、更加尖銳地在世界多個場合發聲、發文。
2015年11月15日,王文在土耳其G20峰會預熱峰會、二十國智庫峰會上做主旨演講。
從中期來看,學者和媒體還需要進一步挖掘更多中國社會民間日常生活中的故事。雖然近年來在“講好中國故事”方面,我們已經有了很大進步,但是還不夠,還應該有大量方方面面的中國故事細節。尤其要挖掘“小正大”的故事,即小人物、大情懷、正能量。這些故事其實在中國到處都有,需要文藝工作者、學術工作者、媒體工作者去更深入地挖掘。
從長期來看,需要破解西方的話語邏輯。從文藝複興到工業革命,逐漸形成了西方所謂“民主”、“法制”的話語,內有非常強的“套路”。但美國的“民主”是真正的民主嗎?如何解釋美國民衆抗議卻造成諸多人員傷亡;美國的“自由”是真正的自由嗎?爲了所謂的“自由”不戴口罩,最後妨礙了更多人的自由是“自由”。
中國人自古以來崇尚“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懷柔遠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謙遜文化,這種謙遜文化當然有它的優點,但在鬥爭激烈的國際輿論場中,有時候太謙虛是不行的。
所以我們要“敢于鬥爭,善于鬥爭”。這要求我們要敢于引導國際輿論。美國一再炮制新理念,一會“曆史終結”,一會“文明沖突”,常常引領國際。中國的學者、智庫與媒體也應該有這樣的戰略部署。重塑全球話語體系的困難和挑戰才剛剛開始,但是我們有信心推進方案與體系的不斷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