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初,華爲公司的一則聲明,讓管理學學者陳春花數次登上熱搜。
不到一個月時間裏,陳春花先被華爲公開撇清關系,後被公衆質疑博士學曆,最終她回應輿論後辭去北大教職,北京大學終止其聘用合同。
回顧陳春花事件始末(詳見報道《陳春花回應博士學曆及華爲爭議後辭職,北大宣布解聘》),會發現這是一場多方參與、不斷發酵的網絡輿情。起初,有人通過演繹陳春花和華爲、任正非的關系,獲得了流量和利益;隨後,華爲一紙聲明把陳春花推向輿論的風口浪尖。當陳春花的學曆疑點被更多網友質疑和深究,事件已經發展到2.0版本,北京大學、南京大學、複旦大學等高校被卷入輿論場。
8月初,采訪了多位熟悉陳春花的人士後,南都記者了解到,去年以來,網上層出不窮的營銷文確實讓出版社和陳春花頭疼不已,在北大任職期間,陳春花的論文産出高、講課受歡迎也是事實。有知情人士透露,最近陳春花的公開郵箱收到大量惡意郵件,身處在風暴眼中她曾罕見地情緒失控。
陳春花(資料圖)。據其個人微信公號。
陳春花將起訴營銷號侵犯個人名譽權
“華爲與陳春花教授無任何關系,華爲不了解她,她也不可能了解華爲。”華爲公司一則特別的聲明,讓陳春花陷入尴尬,她很快簡要澄清:“這些文章並非本人所寫;華爲是本人的學術研究案例之一”。
華爲公司公共及政府事務部在華爲心聲社區發布聲明。
華爲聲明中所指的“不實信息”,是指從去年6月就開始頻繁出現的網絡營銷文章或短視頻,這些把諸如“任正非給陳春花當司機,陳春花:任總,你的公司將面臨巨大虧損”“中國首富三顧茅廬,任正非親自當司機,陳春花爲什麽能成爲 50 多家企業的座上賓?”“她的商界影響力媲美孫亞芳,遠超孟晚舟,任正非親自爲她開車”等作爲標題的營銷內容,無一不在暗示陳春花和華爲、任正非關系匪淺。
點擊後會發現,把陳春花捧爲“華爲幕後軍師”的營銷號,不少會在文章或視頻結尾,附上陳春花所著的《價值共生》等書籍的購買鏈接。
對此,華爲突然發出前述聲明,一些商界人士、學者認爲其措辭不妥,很快,華爲內部人士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已經態度軟化,提到“今天的聲明也不是針對陳老師個人,那些胡編的內容不可能是陳老師寫的,估計她也是受害者……主要是演繹的內容胡編亂造太多了。”
陳春花著作《價值共生》。
事實上,在華爲發布聲明前,《價值共生》一書的出版機構人民郵電出版社,及出版發行過陳春花多部書籍的機械工業出版社,已經被這些營銷文困擾已久。
《價值共生》一書的責任編輯張渝涓告訴南都記者,出版社從未撰寫和發布過上述營銷內容,“出版社是靠作者吃飯的,我們不可能這樣編排作者。我們出版社和華爲也有其他合作,得罪華爲對我們沒有好處。”
據張渝涓講述,去年《價值共生》剛出版不久後,陳春花的助手曾轉發一則營銷文給她,詢問是否源自出版社,她是那時才知道網絡流傳的內容已經“離譜至此”。
網上炒作的營銷文章和短視頻。網絡截圖
到底是誰在炮制這些營銷文?張渝涓觀察發現,網上大量來路不明的自媒體把華爲、任正非、北大女教授等關鍵詞寫進標題,並暗示這幾者之間有不同尋常的故事,這樣的文章閱讀量、視頻播放量明顯很高,或許還會得到平台的推薦或獎勵,于是吸引了大批營銷號一擁而上收割流量。
“算法敏銳地捕捉到了讀者的興趣點,平台是不是也給了這些營銷號‘惡的激勵’?” 張渝涓認爲,從這個角度看,華爲和陳春花都成爲被消費和利用的對象。
幾家出版社都注意到,點開營銷文中陳春花所著書籍的購買鏈接,讀者卻可能買到的是盜版書。
去年6月,張渝涓的同事從一家頭部平台的自媒體賬號“人工撿史”下單了兩本《價值共生》,書一到手,他們就知道是盜版的:書封的工藝、內文的紙張、印刷質量都和正版書有明顯區別。爲此,人民郵電出版社已經保留證據並做了公證,以備起訴盜版書商使用。
人民郵電出版社通過營銷號購買到盜版書籍,已完成公證。
這是出版界的一個棘手現象。多位出版社編輯告訴南都記者,盜版書商和營銷號的關系錯綜複雜,卻更難對付。盜版書商直接影響著作者和出版社的收益,他們源頭隱蔽,且便于轉移。即使收到警告,盜版書商也並不忌憚,甚至會想辦法報複出版社和工作人員。
與此同時,張渝涓和同事們也開始了和營銷號的漫長鬥爭。這些營銷內容大多集中在幾個頭部平台,平台告知他們,要刪除某條內容,他們需要找到鏈接,並進行人工投訴。“我們十個人連續投訴一周或十天,也只是集中處理了幾百條營銷文。”張渝涓解釋。
面對上萬條刪不盡的營銷文和猖獗的盜版書商,出版方顯得有些無力。出版了陳春花大量書籍的機械工業出版社,在7月份發布的聲明中提到,該社已于去年11月對涉嫌制作與傳播陳春花與華爲不實文案的盜版書商(包括自媒體賬號)向北京市海澱區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南都記者了解到,目前該案件尚未開庭。
張渝涓透露,如陳春花聲明所述,目前陳春花已委托律師取證,將從侵犯個人名譽權的角度進一步起訴,人民郵電出版社作爲出版社方,已經將此前采集、固定的證據,提供給律師,“希望這樣維權難度可能小一點。”她說。
博士學曆未被認證仍可執教,高校官方尚未回應
隨著公衆對華爲與陳春花的關注與日俱增,更大的爭議出現了。
陳春花的博士學曆問題遭到質疑。陳春花博士期間就讀的愛爾蘭歐洲大學,被網友和媒體證實是一所注冊地址在私人住址的機構,這所機構登出的廣告是招收研究生,但是從來沒有向管理機構進行登記,而且愛爾蘭教育部宣稱“從未聽說過這所學校”;當年她讀的“博士班”上課地點在福建福州,由複旦大學和上海交大7個教授和博導授課,學費6萬元。
在公開信中,陳春花稱,在1999-2001年間,她同時攻讀新加坡國立大學工商管理碩士和愛爾蘭歐洲大學DBA(Doctor of Business Administration,工商管理在職博士),並于2000年和2001年先後獲得碩士、博士學位。
陳春花讀博期間,正是中外合作辦學方興未艾之時。在發表于2003年的論文《我國中外合作辦學的現狀及其存在的問題》中,學者徐潔記述,我國中外合作辦學初期,“野雞大學”、“騙子學校”一度成爲某些中外合作辦學機構的代名詞。當時,中外辦學野蠻生長,宣傳不切實際、未取得辦學資格就開班等不規範現象較爲普遍,也存在由于信息不對稱,學員被機構欺騙的情況。
這類現象在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後開始改變,一個標志性事件是2003年教育部頒布了《中外合作辦學條例》。《條例》第34條要求,中外合作辦學機構頒發的外國教育機構的學曆、學位證書,應當與該教育機構在其所屬國頒發的學曆、學位證書相同,並在該國獲得承認。陳春花自稱,《條例》出台後,她“才知道所獲得博士學位未被認證”。
不過,陳春花並沒有停止繼續在管理學專業深造的腳步,她于2003年申請了南京大學商學院企業管理博士後,並在南大繼續從事科研工作兩年。目前,北大國發院BiMBA商學院的官網上,陳春花簡曆的教育背景一欄,僅顯示“南京大學商學院企業管理博士後(2005)”。
就在陳春花結束在南大博士後研究工作的2005年,《愛爾蘭獨立報》爆出3所出售文憑的愛爾蘭大學,其中就包括“愛爾蘭歐洲大學”。報道稱,該大學的文憑並不被愛爾蘭教育部承認,但是每年都有來自中國、馬來西亞、印度、斯裏蘭卡等國的學生,付著不菲的學費,爲這些課程買單。
陳春花在個人公開信中談到,自己早在2000年就在華南理工獲聘教授,其後2010年被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聘爲客座教授及2016年入職北大國發院時,均如實告知博士學位未被認證的情況。不過,在今年事發之前,陳春花在華南理工大學等官網上的公開簡曆上,並沒有隱去自己的博士學曆。
在陳春花的求學和發展生涯中,涉及到華南理工大學、新加坡國立大學、複旦、南大、北大等多所高校。目前,新加坡國立大學已經暫停陳春花的授課,該校商學院曾答複新加坡媒體《新明日報》稱,“正在調查該教員的學曆”;北大人事部也在陳春花發表公開信當天,發布聲明稱“近期,我校對陳春花老師的有關情況進行了調查。8月3日,我校國家發展研究院收到了陳春花老師的辭職申請。學校按程序終止其聘用合同。”截至發稿時,兩所高校尚未公布關于此事的調查結果。
此外,在陳春花讀博時期扮演關鍵角色的蘇東水教授,曾是複旦大學管理學首席教授,爲何多名複旦大學教授會在當年的所謂博士項目授課?2003年,已知陳春花博士學曆未被教育部認證,爲何她還能成功申請到南大博士後?複旦大學和南京大學均未給出公開官方回複。
被捧爲“管理學大師”後,卻被名氣和流量反噬
在深陷學曆爭議之前,陳春花是中國企業管理領域赫赫有名的人物,有“中國德魯克”之稱。她曾經的頭銜包括北京大學王寬誠講席教授、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BiMBA商學院院長、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客座教授等。
從公開的履曆看,陳春花的教學和學術水平得到了官方機構的認可,比如她講授的“領導力與高效能組織”線上課程曾入選首批國家級一流本科課程;曾三次獲得教育部高等學校人文社科優秀著作獎;多次獲得研究論文獎和出版界年度最佳作者獎;兩次獲得《清華管理評論》“年度管理創新思想家”。
陳春花還是一位能夠把學術研究和管理實踐結合起來的學者。在她的履曆中,兩次出任大型企業CEO的經曆最爲“傳奇”。此前關于她的人物報道中曾描述,2003年,陳春花出任山東六和集團總裁,一年多任期內,她克服了“非典”、禽流感給飼料行業帶來的影響,助力集團的年銷售額從28億元增長到74億元;2013年,兩家公司合並而成的新希望六和股份有限公司遭遇危機,陳春花應邀擔任聯席董事長、首席執行官,她主張用互聯網的思維方式來改造農業,並主導了一系列改革,讓這家上市公司的股價逆風上揚,被媒體稱爲新希望的“救火隊長”。
這兩次在企業踐行管理知識和理念的事迹,讓陳春花名聲大噪,2015年,她被《財富》評爲“25 位中國最具影響力女性領導者”TOP2,並入選《福布斯》“中國商界女性 100 強”TOP10。2016年卸任企業職務後,她接到北大國發院的邀請並決定加盟。
北大國發院一位知情人士告訴南都記者,陳春花在北大期間,講課很受學生歡迎,同時她筆耕不辍,論文、著作高産;此外,她研究的企業樣本豐富,爲學院貢獻了一批科研項目。該人士證實,當初北大國發院引進陳春花,不是看中她的學曆背景,而是她的資源和影響力。
從過往的訪談中可以看出,陳春花是一個“擁抱變化”的人,她也較早地感知到互聯網將給商業領域帶來巨變。2015年,陳春花開通了個人微信公衆號“春暖花開”,在創刊語中,她寫道:“知道自己需要融入時代,才可與變化共舞,這是我開啓微信公衆號的緣由。”
在這個自媒體平台,陳春花開始探索互聯網的更多可能性,她的粉絲和追隨者有了專屬名字:“花蜜”,在2015年一場推廣新書的線上活動中,她的微課堂人數突破了10萬人。
據陳春花個人微信公衆號“春暖花開”。
有了專業團隊運營後,從2016年6月1日到現在,春暖花開從未斷更,“每日花語”欄目天天更新一條陳春花的語錄,截至今年8月10日,已經更新了2247期;曾經短暫運營過的“發現花蜜”欄目,則由企業家講述自己的創業經曆和曾經如何受到陳春花的點撥和啓示,這些人中不乏一些知名企業家。陳春花被打造成一位“管理學大師”。
2017年1月17日,公衆號發表了一篇陳春花的隨筆文章,名爲《與任正非先生:圍爐日話(十五則完整精華版)》,文章後來被各路營銷號、自媒體演繹,成爲五年後這次事件的導火索。
天眼查平台顯示,2018年3月,陳春花參與投資了上海知到知識數字科技有限公司和春花(上海)管理咨詢有限責任公司,投身到知識變現的浪潮中。如今,在“春暖花開”平台,依托陳春花的著作和名氣,針對不同群體的各類課程已經較爲豐富。
陳春花針對不同群體的各類課程。
當陳春花在互聯網發展的風口趁勢騰飛時,鮮有人質疑或批判她,但也有一些零星的聲音認爲她不夠專業,沒有自己的創見,對一些新興企業判斷有誤。原《北大商業評論》主筆郝亞洲曾在2020年公開撰文評判陳春花,“她的拿來主義痕迹很明顯,但作爲教授,她幾乎從來不做注釋和來源標注。她的內容總能讓你感覺到似曾相識,但她又極度缺少得出結論之前的邏輯分析和理論推演。”
還有聲音指出,企業管理本來就是舶來品,中國 40 多年改革開放的曆史,也是一部學習、模仿和創新西方發達國家企業管理理論和實踐的過程。而企業管理又是一門關于“人” 、關于實踐的學問,除了基本的規律外,還受地方文化、産業特征、政治制度等影響。
與中國管理學界整體原創能力不足相對的,是中國企業界對于企業管理知識的巨大需求。市場上各類管理學課程五花八門,甚至有課程專門向企業講授如何根據星座、血型分配員工崗位。在這樣的市場中,有北大教授頭銜、曾擔任過女總裁的陳春花,無疑顯得更有說服力。
一場“意外”讓陳春花遭遇信任危機,曾經的“管理學大師”被輿論戴上了“學曆造假”的帽子,被捧得越高,摔得越狠。這似乎印證了她在《價值共生》一書中所寫的那句話,“在數字技術驅動變化的時代,人們所擅長的能力、被驗證過的成功已經不再能守護自身。”
采寫:南都記者 宋淩燕 發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