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爾街頭人來人往。 / Luke Paris
亞洲四小龍、搏一搏單車變摩托,上世紀末廣泛傳播的詞語之一,近十年來,這些名詞逐漸淡出人們的話語圈。 這些詞彙象征著那個時代東南亞的機會,象征著儒家文化促進經濟發展的無限可能性。 亞洲四小龍指的是韓國、中國台灣、中國香港和新加坡。 中國香港,新加坡,早期英殖民地;中國台灣、韓國,早期日本殖民地,又曾是美國親密盟友。 如果要從他們的發展故事中找到發展捷徑或失誤,那便不妨逐個梳理。2020年,韓國電影《寄生蟲》問鼎奧斯卡,在韓國,民衆和財閥,究竟誰才是”寄生蟲“?
2019年到現在,韓國的文學和藝術兩兩生花。
趙南柱的《82年生的金智英》拿下豆瓣2019最熱圖書第一名,同名電影在豆瓣有8.6分的不俗成績。
這固然算不上什麽“驚世駭俗”的成就。
但韓國電影《寄生蟲》除了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外,還順手拿了最佳導演、最佳原創劇本和最佳外語片。殊榮背後更大的意義在于,這是奧斯卡影史上首部非英語最佳影片。
《寄生蟲》獲獎無數,圖爲導演奉俊昊。/影片宣傳圖
這就不是《寄生蟲》作爲單部電影的成就了,這簡直是韓國商業影視産業的成熟標志。
這些成就在近年來集中爆發,開始讓人感到背後是否有某些共性。
韓國的文化産業真正興起是從1998年開始,金大中總統將其定位爲“國家支柱性産業”,同時還配套了很多優惠政策。
不過21年,韓國就從一個剛剛遭遇完金融危機的國家,逐步發展成爲國際上有影響力的“文化”(或者說影視)強國。
《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視頻截圖
可見“亞洲四小龍”中的這個韓國,並不是浪得虛名。
實際上,以82年生的金智英一家成長爲線索梳理下來,不難發現,韓國自有其獨特的發展模式,在目前全球經濟相對萎靡的時候,反觀這一曆程,會發現韓國的發展史,更像一部大開大合的史詩電影。
父輩的覺醒
金智英生于1982年4月1日。
在這一年年初,未來的韓國總統樸槿惠剛剛30歲,她在日記裏寫著:時刻警醒自己,當我們越是覺得自己沒有什麽過錯,越是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聰明,我們則越要時刻提醒自己。
這一年,是樸槿惠的父親樸正熙1979年遭遇暗殺後的第三年;1974年,樸槿惠的母親也因爲暗殺身故。
連樸槿惠作爲國家領袖的父輩生活,都充滿了錯亂和沖突,韓國又是怎樣在這種混亂狀態中成爲亞洲四小龍的?
或許我們無法從樸槿惠日記中准確分析出“過錯、聰明、警醒”究竟意指何爲,但樸正熙在1961年推翻了李承晚政權後,的確“幫助”這個國家實現了真正的經濟增長。
後來韓國把努力刺激經濟發展的行爲形容爲“樸正熙鄉愁”,但那種高速發展的情形已經不可重現了,圖爲樸槿惠紀念父親樸正熙。/樸槿惠日記
樸正熙從1961年到1979年執政韓國17年,實際上,由于“後樸正熙時代”經濟向上的動力仍然充沛,所以經濟發展一直延續到1996年,直到1997年韓國遭遇貨幣危機,才重新調整經濟結構。
是時候看一下金智英小時候所在家庭的煩惱了。這部小說的成功,不僅僅是因爲其女權主義的主題,更是帶出了這個問題外的韓國諸多矛盾,這些矛盾是韓國經濟發展的倒影,兩者密不可分。
在首爾(漢城)出生的金智英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一定要生出兒子!),加上長輩,一家6口人,核心經濟來源是她擔任公職人員的父親。這不僅是一份光鮮和有身份的工作,關鍵是收益和工作穩定。
爲了改善生活,金智英的母親也要從事家庭代工,比如組裝紙箱、粘信封袋,剝大蒜等等(後來終于開了自己的理發店)。這種家庭代工,也出現在了《寄生蟲》裏,所以男主外、女主內但仍要補貼家用的情況,在目前的韓國可能還普遍存在,畢竟這個環節中脆弱的部分就是——一旦男人失業,一家人的生活將無以爲繼。
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裏一處工業時代的標語。/胡同
這就是樸正熙時代確定(在美國影響下)以出口爲導向的工業化産物。
樸正熙“登基”後兩年,韓國在1963年的出口額達到了8700萬美元,人均GDP剛好100美元。到了1970年,韓國出口就達到了8.35億美元,人均GDP也到了253美元,一直到樸正熙遇刺,GDP的增速平均持續在10%左右。
1973年,樸正熙曾經向國民保證,“在1983年到來的時候,韓國將迎來100億美元出口額,人均國民生産總值1000美元和‘我有轎車’的時代”。
他差一點就做到了。
韓國的外向型經濟發展思路受美國影響很深。/《國家破産之日》
高速的經濟發展帶來的直接反應是,就業崗位越來越多。
直白的說法,就是以前從事農活和零工的人,走入了領工資的隊伍,這個隊伍上世紀從60年代的200萬人,發展到上世紀80年代的800萬人(韓國在那個時期的人口持續在2500萬到3750萬之間)。
工業的發展刺激了韓國政府部門的權力擴張,這就讓發展有了兩面性:一面是不斷淘汰更新的底層産業工人;另一面是隨之而來的、擁有鐵飯碗的公職人員,一如金智英的父親。
這是韓國從零到走入國際社會的黃金發展時期,這個時期被黃金的閃光面所籠罩,煉金的磨難通常被人忽略。
在外向型的國家發展模式中,韓國的産業工人承擔了極大的勞動強度,即便到了在20世紀80年代,工人每天至少要勞動12個小時,爲了加班費,這個時間通常延長到了15到18個小時。
高強度的勞動,也讓女性難以進入産業工人的工作崗位(鋼鐵、造船、輪胎、造船等),盡管後來女性産業工人(紡織、電子産品組裝)也參與到了以改善勞動環境和收入爲訴求的罷工隊伍中,但總體來說,女性在産業發展中的地位不足,爲後來女性地位相對較低埋下了種子(金智英吃到了這個種子結出來的苦果)。
韓國的工業地帶(20世紀80年代)。/韓國工人
除了高強度的工作外,韓國工人在工廠的日常體驗還包括受到重度剝削、受欺淩和被歧視。
在被壓迫的情緒沒有爆發出來以前,韓國的工人像東南亞的勞工一樣,以勤勞、守紀和順從聞名。
韓劇裏,上司不斷拍打下屬的腦袋和各種辱罵,甚至開除,在觀影者看來是一種樂趣,但作爲當事人,這種受欺淩和被歧視感在不斷累積。
和這種情緒一起成長的是韓國工人的工資迅速提高。這一方面削弱了企業的競爭力,另一方面開始讓韓國的工人階級開始參與文化和政治生活,從而令工人階級意識萌芽和集體意識誕生,爆發了一場又一場的罷工事件。
韓國女性抗議者被警察從新民黨總部帶走。/韓國《中央日報》
到了最後,學生、金融從業人員、教師、新聞機構人員、醫生護士都加入到了罷工的行列,經濟條件還不錯的韓村年輕人打起“你幸福嗎?”的大字報。
尤其是韓國財閥的出現,令這個國家的發展進入了有韓國式的財閥道路。
盡管社會問題不斷,但韓國在1994年,已經進入了GDP人均1萬美元俱樂部。
韓國人均收入超過1萬美金(世界排行第32)。/新聞截圖
雙面財閥
韓國沒有施行過凱恩斯主義政策,也沒有出現過像發達國家一樣的福利副作用。
其實這麽說也不對。准確的說法是:韓國甚至沒有存在過福利政策,因此韓國也就沒有了高福利下的高稅收,也沒有過度的財政赤字。
壞處是,當那個時代的“産業主力軍”老去的時候,他們幾乎沒有享受到爲之奮鬥的經濟成果,反倒有一半以跌入了貧困階層。
當他們的下一代子孫,准備在20世紀90年代步入富足和中産階級的時候,夢想又被外彙危機打碎了。
1996年韓國蓋洛普的民意調查顯示有超過8成的韓國人認爲自己是中産階級。/《國家破産之日》
這個故事在《國家破産之日》中講述得很完整,IMF介入以後,重整了韓國的經濟結構,參與了絕大部分出口産業的經營和管理,當然也令韓國有競爭力的産業國際化。
只不過經濟的遊戲規則並沒有發生本質改變,無非是西方人帶著美金和救世主的榮耀感入局了而已。
因此韓國一直處在一個貧富差距懸殊、雖然大家似乎都有錢、但“中産”卻仍然牢騷不斷的狀態中。
全經聯(韓國全國經紀人聯合會)認爲這種局面是“韓國政府管制與規定太多”造成的。
根據全經聯的統計,韓國的管制規定達到14796項(其中,1990年9月韓國政府才取消公共浴室的政府定價,1999年放寬炸醬面的管制以後,價格飙升還上了報紙頭條),一些學者們發現,這些規定在不同層面上都在偏袒財閥(團)。
財閥是韓國戰後的産物,曾經擔任青瓦台政策室室長的張夏成,曾經用一個故事來描述財閥的形成。
離開青瓦台後,張夏成開始擔任大韓民國駐華大使。/韓聯社
一個大地主被驅逐出村,地主家的長工受命打理。但地主再也沒有回來,長工就開始雇人佃農種地,由于收成不錯,就成立了商店,米鋪和舂米站。因爲沒有中間商賺差價,所以價格也相對便宜。
其他的商業機構失去競爭力,被迫關門,長工的店卻沒有提價,村民將長工視爲大善人;于是他又開始成立釀酒廠、飯館。
最後生意越做越大,與民生相關的長工都做,甚至還開始出口;隨著資金的增加,長工還開始設立儲蓄銀行,利用投資的方式成立地産公司和各種控股公司……
長工一個人實在沒有辦法打理這麽多産業,于是把一些下屬的機構,讓自己的親屬來打理。這時候,財閥便形成了。
財閥在韓國的影響力有多大?可以說,韓國人從早上睜開眼到夜晚入睡,從搖籃到墳墓的整個生命過程中,都無法擺脫財閥的影子。
韓國五大財團掌門人。/韓國先驅報
現在,韓國人習慣上把資産規模排在韓國前30位並且符合這些特點的企業集團稱爲財閥。財閥在韓國經濟發展初期,扮演著國家英雄的角色,那個時期發展企業和擴大出口才是真正的愛國。所以,財閥集團從服裝、食品、電子、汽車等制造業,到運輸、廣告、餐飲店、糖果店等服務業,幾乎無所不能。
在1980年代,最大的30家財閥集團占據了全國就業量的22.4%;千禧年以後,韓國上市公司排名前100的富豪中,85人誕生財閥家族。
從這些角度看看,財閥似乎都不存在原罪與壓迫,但卻埋藏著不公,從樸正熙開始,韓國政府大多都是親財閥的,樸槿惠在任總統期間曾笑著說:應該八擡大橋擡著投資者。
草窩裏飛出金鳳凰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
韓國人的命運似乎從一出生便注定了,這正是當今韓國“中産”抱怨和所試圖改變的。
也是第一代産業工人曾試圖改變的。
誰是“寄生蟲”?
在與整個國家機器和産業規模作鬥爭的發展過程中,韓國人産生了一種微妙的民族情緒,或者叫文化概念——“恨”。
這是一個矛盾的概念,包含著一個人對命運的接受,也包含著對造成這種命運局面的人實施強烈的報複,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積累起來的、沒有融化的、一直萦繞在心頭又渴望釋放掉的一種情緒。
“恨”的情緒經常出現在韓國的影視劇中。/《辯護人》截圖
政府和財閥早就注意到,一旦這個情緒爆發,將産生惡劣影響。
因此在上世紀末,就引進了日本和美國的企業管理辦法,其中一點是意識形態的管理越來越高明,手段也越來越先進。
實際上,在看金智英的反抗,以及《寄生蟲》這樣一類文藝作品時,就是發泄怨氣的一種方式。
但諷刺的是,這一類的文藝作品,實際上也是財閥的産物。
以拍成影片的《82年的金智英》爲例,發行方就是韓國的樂天,樂天和其他兩個集團,控制著韓國所有的電影屏幕。
當然最有代表性的要數《寄生蟲》。
希傑娛樂就是從三星公司分離出來的影視制作公司。/視頻截圖
《寄生蟲》的制作和發行公司,是希傑娛樂公司(CJ Entertainment,越南的發行也是由這家公司獨立運營,以下簡稱“希傑”)。
最初,韓國並沒有希傑。
但以電子産品聞名的三星注意到,韓國的錄像帶出租和租賃市場的規模不斷擴大(1992年已經到了10億美元)。
所以三星決定試水影視行業,投資的第一部片子是1992年制作的《結婚的故事》。這部影片一舉登上年度最佳影片。這麽一來,從電影的投資制作到發行和出售,都變成了三星自己的收益了。
《結婚的故事》劇照。/視頻截圖
三星索性成立了三星娛樂集團,並從中分家出了希傑。
希傑掌門人是李孟熙(2015年去世後,由其長子李在賢負責經營),是三星創始人李柄喆的長子。
這個時期,韓國的電影産業投資方已經被三星、大宇和現代的財閥所壟斷。
很難確定是因果關系還是利益關系,當這些財閥進入韓國文化産業後,時任總統金大中在1998年將文化産業列爲國家支柱性産業,隨後還頒布了一系列産業扶持政策,電影被視爲新的“朝陽産業”。
當政策落地以後,美國《綜藝》雜志統計(1998-2005年),韓國本土共有48只基金募資5.35億美元直接投資于電影項目的制作和宣傳。
盡管此後影視業投資者的回報率有過大起大落(李明博政府對影視行業就不大友好,封鎖了資金和發行渠道),但就中國觀衆而言,韓國電影在這些年來,從主題到表現手法,都在不段地獨到和成熟,尤其是以反思人性和社會進步的影片爲主。
産業的良性發展,也爲一些普通人創造了改變命運的機會,比如《色即是空》的導演尹濟均,經濟學專業畢業的他在1997年金融危機的時候,被告知休假1個月但不給工資,由于經濟壓力,他開始寫東西掙錢,不小心獲得了一家公司征集劇本比賽的第一名。
他于是變成了編劇,後來又成了導演。
《寄生蟲》導演奉俊昊同樣也並非影視專業出身(延世大學社會學系),但在和社會的磨合中,他找到了自己的生存方式。
教育仍是目前改變韓國人命運的有效之路,圖爲首爾梨花女子大學。/胡同
這些例子都讓韓國的普通人看到了改變命運的機會,盡管他們只是極少數。
或許,這就是一種高明的、發泄韓國人心中的“恨”的方式之一。
人心少了“恨”,生活自然也就變得相對平和了。
在這種沖突和紛爭中,韓國一邊發展經濟,一邊疏導國內矛盾,不知不覺地韓國的人均GDP已經達到了3.14萬美元(2018年),但不知道剔除財閥的收入,人均會變成多少。
韓國財富分配不均的問題在2016年以後越發嚴重,圖爲首爾街道一角。/胡同
如果財閥能在影視業取得如此的成就,在社會生活和生産領域的其他方面,又怎麽會缺席。
這種社會模式是否可持續?
在張夏成看來,韓國的財閥在國家經濟的中比重過大,缺乏透明度和責任感都是未來韓國經濟發展的隱患。
但是否不可續呢?
如果這個發展符合市場規律和經濟結構,那麽韓國仍將以此模式繼續發展,前提是:繼任者的能力必須保持強勁。
或許《寄生蟲》在無意中提出了一個靈魂拷問:已經覺醒的工人,和財富不斷累積的財閥,誰才是韓國經濟領域中的“寄生蟲”?
或許樸槿惠在30歲便“時刻警醒自己”是一種先知?
或許這就是韓國式的資本主義。
2018年4月6日,韓國市民在地鐵站,觀看前總統樸槿惠被判囚24年。/美聯社
[1] 韓國式資本主義 | 張夏成(韓) 2014
[2] 韓娛經濟學 | 王叢 2015
[3] 韓國工人-階級形成的文化與政治 | 具海根(韓)2004
[4] 82年生的金智英 | 趙南柱(韓) 2019
[5] 樸槿惠日記 | 樸槿惠(韓)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