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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中的台灣人:百世修得同船渡

2022 年 10 月 2 日 弘宗起名

旅途中的台灣人:百世修得同船渡

花蓮文山野泉 (王在田/圖)

文山野泉是太魯閣國家公園深處一座鮮爲人知的溫泉,位于中橫公路天祥段東側,乃是千百年來被大沙溪深切而成的幽暗峽谷崖壁中的一眼溫泉。它最早由日本侵略者于1914年攻打太魯閣人的戰鬥中偶然發現,1945年台灣光複後當地被命名爲“天祥”,用于紀念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激勵民族正氣,這座溫泉則以文天祥的號而命名爲“文山”。

從中橫公路前往文山野泉,需要在泰山隧道南口離開主路,沿步道石階下山,踏過一座索橋到達峽谷對岸,再沿著崖壁間的石階棧道下至谷底,可見被激流沖蝕的岩洞中有一座水池,那便是文山野泉的泉眼。有人在水流湍急白浪跌宕的大沙溪畔貼著崖岸用石頭砌了一座淺池,將泉水引入池中,吾輩便可枕著洶湧的濤聲,泡在43度的硫磺泉水中“溫泉水滑洗凝脂”了。

由于地質運動頻仍,文山野泉時常被關閉,我在兩年間去過三次,只有第二次得以入內。記得首次探訪這座野泉時,我剛花了一天時間沿中橫公路由西向東橫貫中央山脈,當晚要去花蓮投宿。由于路上耽擱,抵達步道入口時已近下午四點,包車司機當晚還要趕回南投,無法等我遊畢文山野泉後再送我前往花蓮。我心一橫,便從車上卸下行囊,與司機結了賬,決定自行解決由此前往花蓮的行程。

不曾想,文山野泉因爲當晚即將來臨的一場強台風而臨時關閉,看得見對岸崖壁底部的泉眼卻無法通過索橋——早知如此真應該略過文山直達花蓮……我背著行囊,帶著遺憾和不甘,獨自走在太魯閣巉岩壁立的嶂谷公路上。前方三公裏處,大沙溪即將彙入立霧溪,那裏有一個服務區,五點有最後一班巴士前往花蓮,我得加快步伐,趕上那班車!

此時,背後開來一輛白色本田,在我身邊停下,女司機打開車窗問我:要不要搭車?

旅途中的台灣人:百世修得同船渡

景致如畫的中橫公路 (王在田./圖)

迷惘的信徒

歡天喜地地把背包扔進後座,我一頭紮進了副駕座位。

這輛車我剛才見過,就停在文山步道入口處的公路上;女司機也打過照面,當時我失望地從索橋折返,見她手裏拿著一串鑰匙,一臉黑線急匆匆地迎面而來,還以爲她是前來檢查通道封閉情況的工作人員,因此沒有與她攀談,否則早就可以搭上她的車了。

女司機姓林——那是閩台大姓,且稱她爲林姐——從大老遠的新竹驅車來花蓮散心,想起從未到過太魯閣的文山野泉,便像我一樣過來打卡,結果前後腳吃了閉門羹。她一邊開車,一邊微笑著說:“剛才我還奇怪呢,路邊只停了我這一輛車,你怎麽一眨眼就不見了,原來你走得這樣快!你是陸生嗎,在哪間大學念書?”

我很爲自己的顔值被人當作學生而愉悅,不過還是據實回答:“讀大學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是第一次來台灣遊玩,三天前剛落地,在高雄和台南轉了兩天,今天一早從南投來花蓮。”

林姐詫異地轉過頭來看了看我,滿臉的不可思議:“那你怎麽會一個人跑到這裏來?”

我便告訴她今天在翻越合歡山時遇到臨時封路,延誤了行程,以至于抵達文山野泉時天色已晚,故此送走了包車司機,准備獨自前往天祥搭巴士。

正說著,已到天祥服務區。林姐得知我要去花蓮投宿,便繼續載我一同前往。她見我面有得色,笑盈盈地問我什麽事這麽開心。

“我想起有一年在敘利亞旅行,那裏的人民特別友善,我搭了一路的便車。有一次搭了輛貨車,從甲地到了乙地汽車站,正要下車,司機打手勢問我下一站要去哪裏,我說要去丙地,司機很高興,用手指著胸口表示他也要去丙地;結果到了丙地汽車站,他又問我要轉車去哪裏,我說要去丁地,恰好又是他的目的地,于是我未經輾轉便順利抵達了終點……沒想到今天也是如此喔!”

也許是被我的敘述所感染,林姐初次見面時的一臉黑線不見了,臉上煥發出輕松喜悅的容光,也開始向我介紹她的情況。我這才知道,她是一名餐飲業者,在新竹清華大學附近開了家火鍋店,生意很不錯。同時她也是一名正一派道教信徒,多年來一直捐資助力,積極參與教中事宜,但最近卻卷入了人事糾紛。昨晚她與本觀道長詳談徹夜,原本期望道長能夠指點迷津,爲她排疑解惑,不曾想經過這番長談,卻明白了許多教內積弊的根源,看清了此輩深陷物質利益和宗派糾葛,並未將光大教義、濟世度民置于首位。作爲虔誠的信徒,這一夕長談使她的信仰備受打擊,心下十分糾結,于是決定給自己放三天假,關掉了火鍋店,來台灣東部的崇山碧海之間散散心,這才與我巧遇。

“你知道嗎?師父們外出總要帶上我們俗家弟子,一切開銷都由我們來承擔,負擔真的很大;而我們向廟宇奉上的供養,師父們卻往往當作自己應得的收益,由此産生了無窮無盡的糾葛與爭鬥。回頭想來,真不知道應該不應該供養呢!”

我對道教教義不甚了解,只知道台灣乃是大中華區內道教最爲興盛的地區,卻不知香火興盛的背後還存在如斯芥蒂。

旅途中的台灣人:百世修得同船渡

太魯閣峽谷 (王在田/圖)

我們在摧城烏雲之下駛出太魯閣峽谷,抵達華燈初上的花蓮,林姐先把我送到預訂的民宿,放下背包;她則找了間地母元君廟挂單,隨喜功德布施了一百新台幣,這兩晚便在此住宿。然後我們一起去自強夜市,我買了兩份官財板,她請了兩份蚵仔煎,坐下邊吃邊談。

我問她怎麽會起“官財板”這麽個“吉祥”的名字,她說官財板是把厚片吐司挖空放入餡料,形似棺材,故而取其諧音而得名;她則問我大陸人吃不吃蚵仔煎,我說這麽好吃的東西怎麽會不吃,這玩意兒起源于閩南,“蚵仔”便是小只的生蚝,潮州叫做“蚝烙”,廣府叫做“蚝仔煎”,香港叫做“蚝餅”,新馬叫做“蚝煎”,山東則叫做“海蛎煎”,從遼東到嶺南的沿海地區到處都有嘛。

我又問她,爲什麽本地超市、便利店的收銀台旁經常看到一個玻璃募捐箱勸捐發票,發票有啥可捐的?她告訴我台灣的發票可以抽獎,獎金最高可達兩千萬新台幣,故此可以將抽獎機會捐給慈善機構;她則問我爲什麽選擇包車而不是像她那樣自己開輛車隨心所欲地到處跑,我告訴她那是因爲台灣當局不承認大陸的駕照公證,致使陸客必須持有國際駕照方可租車,所以也就租者寥寥了。

旅途中的台灣人:百世修得同船渡

官財板攤販 (王在田/圖)

我們倆聊得投機,只可惜今晚有強台風過境,晚餐還沒吃完外面就下開了大雨,得早早住店的住店,回廟的回廟。

臨分手前,出乎我的意料,林姐居然向我表示感謝——她說今天的心情原本糟透了,這才出門散心,沒想到大老遠開車到文山野泉卻白跑了一趟,讓她更覺郁悶。幸虧在空曠的中橫公路上遇到了我這個陸客,人生地不熟就敢一個人跑到台灣亂亂走到處看,這份鮮活的生命力讓她若有所悟,覺得一定是上天安排她在惘然失路的時候遇見我,在駕車駛出太魯閣嶂谷的同時也走出了人生的幽暗嶂谷,重新回到了開闊而敞亮的平原坦途。

我表示還是得由我來向她致謝——背包多年,不知搭過多少便車,卻從未向別人提供過搭車機會。下回我駕車穿過荒野、叢林和山谷時,如果遇到負重前行形單影只的旅人,我也要像林姐學習,把車停靠在他身邊,打開車窗問一句:要不要搭車?

旅途中的台灣人:百世修得同船渡

花蓮清水斷崖 (王在田/圖)

奇特的老板

在花蓮除了邂逅林姐之外,我還遇到了一位奇特的租車行老板戴叔。

戴叔的租車行是台島租車業協會的理事單位,規模不小,擁有兩百多台車,業務以長租爲主,也租給來花蓮的遊客短途自駕。得知我沒有當地駕照,他便變租車爲包車,把店面扔給太太打理,親自駕車載我沿花東縱谷南下而至台東,再沿海岸線返回花蓮,相洽甚歡。

兩年後我帶著全家三代人赴台灣度假,再次央他出山,他又連續陪了我們十一天環島旅行。若非事先介紹,我的家人沒有一個願意相信這位黑黑瘦瘦年逾花甲沉默寡言的老司機居然身家數千萬。

戴叔開車的缺點是不善使用導航,在大城市的立體交通中容易開錯道。但他的優點是開車穩健,吃苦耐勞,很適合環島開長途。他總是根據我們的行程安排默默趕路,從不主動要求休息,而我則在規劃行程時盡量每隔一小時車程就安排一個景點供大家休憩,也讓他老人家歇歇腳。

記得有一回去位于阿美人聚居地的石梯坪,整個景點只有我們這一車人。那裏是火山岩海蝕地貌,于伸入太平洋的海岬之間天然形成海蝕階梯、斷崖和壺穴,由此俯瞰驚濤拍岸,亂石穿空,十分壯美。正在此時,耳畔傳來悠揚的洞箫聲,吹的是沖繩名曲《淚光閃閃》(曾被新加坡歌手蔡淳佳翻唱爲其成名作《陪我看日出》),與風聲、濤聲陸離相陳,如泣如訴,頓時將太平洋海濱意境拉到滿格。回到停車場我才驚奇地發現,原來是戴叔坐在涼亭裏悠閑地吹奏洞箫,那便是他閑暇時的自娛之術。後來與他閑聊,才知道他不僅工洞箫,還擅長吹奏薩克斯管,經常參與花蓮的各類民間演出,在當地政府的主頁上居然可以查到他作爲“街頭藝人”的登記信息。

旅途中的台灣人:百世修得同船渡

吹洞箫的戴叔 (王在田/圖)

環島的最後一段長途旅程是從高雄回台北,我想讓家人體驗一下台島的高鐵(捷運),便請戴叔載著我們的行李自行駛回台北。怪我籌劃欠周全,沒有考慮到他的年紀和精力,將近四百公裏路程一蹴而就,當晚臨近午夜才趕到台北。但第二天一早八點,他又駕著锃亮閃光的商務車,衣著鮮亮地在酒店門口迎候我們。

我有個不良嗜好:自己開車時追求精神專注,不喜與人搭話;但坐在副駕尤其是跑長途時卻喜歡與司機攀談,美其名曰幫助司機保持清醒。

從屏東開往墾丁時,我沒話找話,問戴叔作爲守株待兔的租車業者一定有很多空閑時間,平時如何打發?戴叔說他每周都要參與社團的公益活動,加之今年輪值司庫,還有不少財務工作需要他來負責;他年輕時愛騎車,曾與太太花15天從北京騎到上海,恰好我讀大學時也曾沿大運河從北京騎車返滬,與他的行程頗有重合,很有共同語言;隨著年事漸高,近年來他轉向“對年齡更加友好的運動項目”——高爾夫,打卡過大陸不少球場,下個月正要去蘇州打球。我剛好一個月前去過海口觀瀾湖,他也曾在那裏打過球,聽他娓娓道來當時情景,確是此道中人——只是我越聽越覺得魔幻:這麽一位家境優渥又懂得享受生活的老板階層老翁,怎麽會不辭辛勞地爲我開車呢?這一點不僅我家人難以置信,連我自己都開始疑惑了。

更令人大跌眼鏡的事還在後面:這位動辄飛往大陸打高爾夫的戴叔,每晚把我們送到目的地的酒店後,自己往往住在酒店提供的免費司機房,沒有的話就住一兩百塊錢的地下室,極爲節儉。有一回我們住在台東知本溫泉,正值旺季,實在沒有便宜的房間,我邀他與我合住,他對我千恩萬謝,謝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扪心自問,如果我有他的身家到了他的年紀,恐怕不會選擇從事如此辛苦而又寒酸的業務。

旅途中的台灣人:百世修得同船渡

高雄港一角 (王在田/圖)

暴露他真實身份的機會終于出現了:行程的最後一天,全家用完午餐後去台北市的南京東路買手信。戴叔中午沒有和我們一起用餐,到了手信店後他坐在車裏等候,生怕車上沒人的話會被台北市政府當作違停車輛拖走。我知道他還餓著肚子,便早早回到車裏替他看車,請他去吃午飯,還客氣地說了一句:我家人買東西且慢著呢,您慢慢吃吧——結果這位老先生也真夠講究的,明明路旁就有吉野家和簡餐鋪子,他居然遠遠地找了家體面的餐廳點菜吃飯去了,真讓我哭笑不得。所幸我的家人耽于血拼,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完成了這頓正餐,只是苦了我坐在駕駛座上瑟瑟發抖,生怕有巡警要我出示駕照或者把車開走。

那天在返滬的飛機上,我又想起了這件事,也想起了旅程中他好幾次從便利店裏買個面包或者飯包(戴叔曾經糾正過我:“便當”是日本人的說法,台灣本土叫做“飯包”)草草充饑——他還真不是一個對吃窮講究的人。看來他是聽信了我的客氣話,從工作狀態切換到了生活狀態,因此才會下館子吃飯——那才是他正常的生活,就像他隔三差五飛去各地打高爾夫、到社區村鎮吹奏洞箫和薩克斯管,或者每周參與公益服務一樣。

他有恒産、有恒心,他玩樂器、搞運動、做公益,同時也認真地保養每一台車,經營每一筆生意,服務好每一個客戶——這當然還包括給一家大陸遊客開車,任勞任怨,隨叫隨到——努力去掙每一筆有時辛苦有時微薄的收入。

我可能做不到他這個程度,但我一直記著這位交往時讓我覺得奇怪,分手後又讓我心生敬意的戴叔。

旅途中的台灣人:百世修得同船渡

飯包自勉語 (王在田/圖)

尾聲

有好幾年沒能去台灣了,但台灣人給我留下的印象依然深深镌刻在心底。結尾再出場一個台灣人吧:

第一次獨遊太魯閣時,我觍著臉想把沉重的背包寄存在一家景區餐廳的前台,服務員從相貌看應該是本地太魯閣人,很是風姿綽約,爽快地答應了;第二次再去,我帶著家人信步走到那家餐廳准備照顧一下生意,又碰到了那位服務員。我們倆同時認出了彼此,她高興地把我們迎入雅座,額外贈送了當地的小米酒和香腸,結賬時又向老板申請,說我們是“熟客”——慚愧,我只是來叨擾過一次而已——給我們打了個慷慨的折扣。臨別時親切合影,她主動問我要了名片,說以後來上海旅遊時找我,最後戴叔把車開出了很遠,還可以見到她在店門口依依揮手。

旅途中的台灣人:百世修得同船渡

站台“暖暖” (王在田/圖)

走過世界的諸多角落,能夠吸引我一去再去的還得數咱們寶島台灣。無他,人情厚道!

王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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