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之美,在于“天生麗質難自棄”的容貌,也在于後天“淡著胭脂勻注”的妝飾。天生麗質的女子有著“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的姣好容顔,多被贊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淡雅女子。如果一位女子的容貌並非上乘,多會稍作修飾,但也絕不會過分修飾。淡妝濃抹相比之下,人們對“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的淡妝女子更爲偏愛。不過,在特殊場合下,女子濃妝也是被允許的,比如說婚禮中。“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一句中,所謂的“嚴妝”就是指新娘子十分仔細的、盛大的妝扮。
有些女子天生麗質,所以不需要脂粉修飾,甚至非常反感以脂粉敷面,覺得這樣時汙染了自己與生俱來的“清水出芙蓉”的容貌。比如楊貴妃的三姐,有盛唐第一貴婦之稱的虢國夫人。楊貴妃已有羞花之貌,想來她的姐妹姿容也一定十分豔麗。而且在楊貴妃的三位姐姐,韓國夫人、秦國夫人、虢國夫人中,虢國夫人最爲得寵。她雖然不是後妃,但卻被唐玄宗賜予隨時入宮的特權,由此可見虢國夫人容貌過人、得寵非常。關于虢國夫人的美貌與恩寵,唐朝詩人張祜有詩《集靈台》可作參考,詩中寫::“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掃蛾眉朝至尊。”意思是,虢國夫人承蒙皇帝恩典,得以騎著馬入宮。她自恃美貌天然,厭惡脂粉汙染她的容顔,所以每次去參見皇帝時都只“淡掃蛾眉”而不著妝容。
此後,“卻嫌脂粉汙顔色,淡掃蛾眉朝至尊”這句唐詩就被人引用作爲女子應該淡妝薄粉,不該濃妝豔抹的憑據了。李漁對此頗不以爲然,以此詩爲引子,寫就了一篇論述脂粉于女子之美重要性的短文,《點染》。在《點染》這篇短文中,李漁首先駁斥了“脂粉爲汙人之物”的觀點;其次講解了“美人施脂粉”的要點;最後提示了幾個女子在點染脂粉時應該注意的要點和技巧。
《點染》開篇,李漁就從“卻嫌脂粉汙顔色,淡掃蛾眉朝至尊”這句唐詩談起,反駁了“脂粉汙顔色”的說法:“噫,脂粉焉能汙人?人自汙耳。”李漁指出,現在很多人“諱言脂粉,動稱汙人之物”,忌諱談論脂粉,動不動就說脂粉是汙人的東西。還有些人,“有滿面是粉而雲粉不上面,遍唇皆脂而曰脂不沾唇者”,明明滿臉都撲了粉卻說自己沒撲粉,滿嘴都塗了胭脂還說自己從來不用胭脂。這些都是些“欲以虢國夫人自居者也”。
“人謂脂粉二物,原爲中材而設,美色可以不需。予曰:不然。”很多人說,脂粉是給那些姿色平平的女子用的,如果是天生的美人,那就不需要了。但李漁並不這麽認爲。李漁認爲,“惟美色可施脂粉,其余似可不設”,只有美人才能用脂粉,其余的女子就不需要塗脂抹粉了。爲什麽這樣說呢?原來是因爲脂粉“二物頗帶世情,大有趨炎附熱之態,美者用之愈增其美,陋者加之更益其陋。”脂粉非常通曉世情,還很有一副趨炎附熱的樣子。脂粉又不是人,如何學會“趨炎附熱”呢?原來是因爲脂粉用在美人的臉上會讓美人變得更美,用在醜女臉上會讓醜女更醜,所以說脂粉二物“趨炎附熱”。
但是,爲什麽脂粉二物會“美者用之愈增其美,陋者加之更益其陋”呢?難道不應該是無論美醜,施以脂粉都會更爲美觀嗎?李漁解釋說,“則以白者可使再白,黑者難使遽白;黑上加之以白,是欲故顯其黑,而以白物相形之也。”白色皮膚施以脂粉後會更白,而黑色皮膚施以脂粉後並不能立刻變白。而且,黑皮膚上敷了白粉就是像要故意顯得自己很黑,就像是故意用白色來和黑色做對比一樣。李漁這番論述的是“此言粉之不可混施也”,就是說粉是不可以亂用的。脂粉中既然粉不可以亂用,那麽“脂”呢?李漁認爲,和粉不同的是, 胭脂臉色白的人能用,臉色黑的人也可以用。雖然粉和脂有不同的用法, 但它們又是不可分開的。“但脂粉二物,其勢相依,面上有粉而唇上塗脂,則其色燦然可愛,倘面無粉澤而止丹唇,非但紅色不顯,且能使面上之黑色變而爲紫,…” 如果臉上撲粉嘴上塗了胭脂,那麽女子就會看起來燦然可愛,如果臉上沒有撲粉卻畫了紅嘴唇,那麽不僅看不出紅色的唇妝,紅色還會把黑皮膚變成紫色。當然,這個紅脂加黑皮膚變成紫色皮膚的例子是誇張的說法,李漁這裏講的是“面色最黑之人”,而大部分女子的膚色不說白皙,也是“若介在黑白之間”,這樣的膚色在使用脂粉時只要做到“施之有法”,使脂粉兩物“濃淡得宜”,就會“二物爭效其靈”了。
“從來傅粉之面,止耐遠觀,難于近視,以其不能勻也。”女子塗粉的臉只適合遠觀,無法近處觀察,因爲粉總是不容易撲勻。和繪畫不同的是,人的臉不是畫紙,無法用膠讓顔色均勻附著,所以總是塗不勻粉,“人面非同紙絹,萬無用膠之理,此其所以不勻也。”那麽如何才能改善這種無法塗抹均勻的狀況呢?李漁給出了答案,“有法焉:請以一次分爲二次,自淡而濃,由薄而厚,則可保無是患矣。” 解決方法就是把一次撲粉的量分爲兩份,分兩次撲粉,從淡到濃,從薄敷到厚敷,就可以不用擔心粉撲不勻的問題了。具體的操作方式是:“今以一次所傅之粉,分爲二次傅之,先傅一次,俟其稍幹,然後再傅第二次,則濃者淡而淡者濃,雖出無心,自能巧合,遠觀近視,無不宜矣。”具體操作就是把要用來勻面的粉分兩次撲。先撲一次,等到粉在面上稍微幹了在撲第二次,這樣的話粉濃的地方就會變淡,而本來淡的地方就會變濃。這樣撲粉,無論遠近,看起來都沒有問題。
分兩次撲粉除了讓粉撲的均勻,還有一個額外的好處,“且能變換肌膚,使黑者漸白”。這個原理就類似于染布,從淺到深,有一個漸變的過程。那麽如果一位女子膚色較黑,想要一下子就變白,那實在很難。想要變白,需要多次撲粉,讓黑色從深到淺,逐漸白皙。具體的做法是:“今以薄粉先勻一次,是其面上之色已在黑白之間,非若曩(nǎng)時之純黑矣;再上一次,是使淡白變爲深白,非使純黑變爲全白也,難易之勢,不大相徑庭哉?” 先用薄粉敷一次膚色就不那麽黑了,或者說“面上之色已在黑白之間”,隨即再撲第二次,淡淡的白色就變成了深白。而且撲粉,兩次可以增加至三次,這樣的話,“人間世上,無不可用粉勻面之婦人矣”。
文章最後,李漁還補充了勻面點唇的一些要點。比如,“勻面必須勻項,否則前白後黑,有如戲場之鬼臉;勻面必記掠眉,否則霜花覆眼,幾類春生之社婆。”這句話是說,給臉上撲粉的時候一定要給脖子也撲粉,不然前面白後面是黑的,看起來像戲台上的鬼臉。撲粉的時候還要記得畫眉,不然粉蓋在眼眉上,看起來像是渾身雪白的“春生之社婆”。說到用胭脂點唇,和勻面的方法是相反的,不應該反複塗抹,而應該“一點即成,始類櫻桃之體;若陸續增添,二三其手,即有長短寬窄之痕,是爲成串櫻桃,非一粒也。”也就是說,點唇應該只點一下,成了櫻桃小口就好。如果反複點唇,點了兩三次,留下了長短寬窄之痕,那就成了成串的櫻桃而不是一顆櫻桃了。
追求美是天性,隨著人類文明和社會文化的發展,美被賦予了更多的內涵與深意。有人堅持天然之美爲美,比如劉安《淮南子》中寫“不待脂粉芳澤而性可說者,西施陽文也。”這和本文開篇提到的虢國夫人“卻嫌脂粉汙顔色”有異曲同工之意。但也有人認爲略施粉黛以作修飾,也是極其美麗的。比如韓非子《顯學》中:“故擅毛嫱西施之美,無益吾面,用脂澤粉黛,則倍其初。”當然,古時的女子多以男子的喜好爲參照,即便是以脂粉敷面,也多是爲了男子的賞心悅目,而很少有自己的審美意識。隨著社會文化的發展,女性的個人意識覺醒,對美有了不同的理解。有人認爲不再是“女爲悅己者容”,而是“女爲悅己而容”;也有人認爲女子應該保持天然之美,不應該過分妝飾自己。無論是怎樣的女性審美觀,都是有其特點的背景和意義的,因此,關于美的命題也有了更豐富、更寬容、更自由的解答。我相信這是每一個關注美、關注女性的人樂見其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