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北京晚報
(清)金廷標《仕女簪花圖》軸
2003年11月22日,河南鄭州街頭突然出現一位身著漢服的網友(網名壯志淩雲,本名王樂天),被路過的新加坡記者拍到,據此寫成報道《漢服重現街頭》,引起強烈反響。
贊者稱重拾漢服,體現了文化自信。
彈者稱狀如唱戲,毫無意義。
恐怕王樂天也沒想到,十多年後,漢服愛好者已達600多萬人,市場價值超百億元。隨著“漢服粉”群體快速擴張,也引發內部分裂——複古派與發展派勢同冰炭,體現出漢服概念本身的混亂。
什麽是漢服?漢服等于國服嗎?複興漢服就等于複興傳統嗎?漢服是否需要進一步發展?中國服裝史如此漫長,什麽才能代表漢服?漢服能否適應現代社會……種種疑問,至今未能達成共識。
漢服能熱,靠的是兩點:
其一,在互聯網催生下,亞文化圈崛起,各種漢服視頻讓年輕人直觀地看到了漢服之美,被它所吸引。
其二,古裝網劇盛行,激活了人們對傳統的想象。
由此帶來的問題是:漢服雖熱,但熱的是現代表演中的漢服,而非真實的漢服,甚至漢服這個概念都是虛擬出來的,其曆史合法性難確立。
因此,有必要對漢服史進行一番梳理。
古人不知道啥是漢服
漢服發端于何時,尚存爭議。
《周易·系辭》稱:“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將服制拔到治國之本的高度。
在《周禮·春官》中,規定帝王的服裝是六冕四弁,“凡兵事,韋弁服。視朝,皮弁服。凡甸,冠弁服。凡凶事,服弁服”。就是說,平時辦公要穿皮弁服,即鹿皮帽、白布衣、素裳。此外,“辨外內命夫,命婦之命屦、功屦、散屦。凡四時之祭祀,以宜服之。”即祭祀時,命婦(有封號的婦女)要按規定穿鞋。
不過,春秋時,這些規矩已成空文。
據《墨子》記,齊桓公“高冠博帶”(戴高帽,系寬腰帶),晉文公“大布(寬幅的土布)之衣,羟(音如槍,是一種名貴的羊)羊之裘”,楚莊王“鮮冠組纓(光鮮的帽子,用繩系在頭上),绛衣博袍(紅色大袍子)”,勾踐則“披發文身”。
根本看不出禮儀制度的蹤影。
在文獻中,漢服的最早記錄來自馬王堆出土的西漢簡牍,即:“美人四人,其二人楚服,二人漢服。”此處漢服是相對于楚服而言,二者都是“曲裾”,即將衣和裳合爲一體,又稱“深衣”。“曲裾”本是秦制,被漢朝繼承,魏晉時失傳,宋代曾一度複興,卻被視爲“服妖”(引發亡國的服裝),遭嚴禁,此後無傳。
可見在古代,漢服是一個模糊概念,不同時期、不同人,對它的理解各異。一般情況下,只在說明與他人有別時,才使用漢服一詞。
正式禮服每代都不同
中國疆域廣闊,跨寒帶、溫帶、亞熱帶三個氣候類別,各地生存條件不一,著裝必然不同。即使是正式禮服,每代亦不相同。
“漢服粉”常稱漢服有兩大傳統:其一是“上衣下裳”,其二是右衽(左前襟壓在右襟上)。誤以爲是“獨特的文化基因”,這種認識不正確。
首先,“上衣下裳”源于生活的實際需要,不是特殊設計。
從出土的商代雕像可見,人物多著“上衣下裳”,似乎符合傳統。事實上,這是不得已而爲之。直到春秋時,中原仍無褲裝,下身只著“胫衣”,近似現代護腿,至膝蓋即止。所以,下身需著裳(近似于裙)禦寒、遮羞。
裳短,稍不小心便走光,所以《禮記》規定:“暑勿褰(音如牽,意爲撩起)裳,褰則下體露矣。”
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時,對“上衣下裳”不屑一顧:“先王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襲,何禮之循?……法度制令,各順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
其次,在出土的商代、周代雕像中,左衽、右衽、對襟均有。
孔子曾說:“微管仲,吾被發左衽。”被後人誤讀爲遊牧人左衽,中原人右衽,是自古的禮法規定。其實《禮記》中明確寫道:“小斂大斂,祭服不倒,皆左衽。”可能是爲了與祭祀區別,且比較方便,日常多右衽,遊牧人右衽則妨礙射箭,所以多左衽。
可見,左衽與右衽與是不是漢服無關。
能吃百家飯才是真傳統
在曆史上,中原服裝不斷吸收外來文化,已很難清晰區分漢服與胡服的區別。
東晉時,葛洪便說:“喪亂以來,事物屢變,冠履衣服,袖袂財(裁)制,日月改易,無複一定,乍長乍短,一廣一狹,忽高忽卑,忽粗忽細,所飾無常,以同爲快。”
在遊牧文化沖擊下,褲褶(肥管褲,本是軍服)、裲裆(相當于今天的坎肩)、半袖衫等融入到漢服中。漢初褲子無裆,用繩系在腰間,到漢昭帝(前87年-前74年在位)時,有了褲裆,但不縫合,稱爲“窮绔”。《晉書》記學者郭璞到越城(今屬南京市),“遇一人呼其姓名,因以褲褶遺之”。可見江南當時剛接受合裆褲。
唐代時,圓領服、皮靴、羃離(羃音如密,羃離就是鬥笠四周垂下紗幕遮臉,古裝片女俠多用,其實唐代貴婦出行一般會用)、蹀躞(腰帶上的小鈎,可攜帶日常用品)等都來自胡服。女著男裝也是胡俗。
宋代沈括曾記:“中國衣冠,自北齊以來,乃全用胡服。窄袖绯綠,短衣,長靿靴,有蹀躞帶,皆胡服也。窄袖利于馳射,短衣長靴,皆便于涉草。”
甚至屢受外辱的南宋,也在努力吸收外來文化。名臣範成大的《攬辔錄》載:“最甚者衣服之類,其制盡爲胡矣,自過淮以北皆然。”
《續資治通鑒》記,南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時,有大臣說:“臨安府風俗,自十數年來,服飾亂常,習爲邊裝,聲音亂雅,好爲北樂,臣竊傷悼。中原士民,延首企踵,欲複見中都之制度者三四十年卻不可得。而東南之民,乃反效于異方之習而不自知。”
朱元璋常戴瓜皮帽
也許是實在分不清哪些算胡服,哪些算漢服,如今“漢服粉”多尊奉宋代、明代的傳統服裝。
宋明外患嚴重,中原觀念相對強烈。
宋徽宗多次下诏嚴禁胡服:“京城內近日有衣裝雜以外裔形制之人,以戴氈笠子、著戰袍、系蕃束帶之類,開封府宜嚴行禁止。”“敢爲契丹服若氈笠、鈎墩(一種婦女靴褲)之類者,以違禦筆論。”
爲了禁胡服,宋徽宗甚至說出“先王之法壞,胡亂中華,遂服胡服,習尚久矣,人不知恥,未之有禁,非用夏變夷之道”這樣的狠話。
至于明代初期,通過“去元化”,刻意遮蔽草原文化。朱元璋下令禁胡姓,甚至連複姓公孫,都要改姓孫,並禁胡語、胡服,從而“上承周制、下取唐宋”。
可嚴令之下,明朝皇帝卻不知大帽、钹笠帽、氈帽、瓜皮帽等都來自草原,皇帝自己戴,群臣也戴。
明太祖朱元璋還給瓜皮帽起了個新名——“六合一統帽”。據《豫章漫鈔》記:“今人所戴小帽,以六瓣合縫,下綴以檐如筒,閻憲副闳謂予言,亦太祖所制,若曰六合一統雲爾。”其實,明朝人自己也知這種說法靠不住,嘉靖名臣靳學顔便寫道:“元人帽制必圓而六瓣。”
此外,元朝的質孫服(上衣和下裳結合爲一體,錦衣衛後改成飛魚服)、胸背(即後來官服上的補子,此說有爭議)、比甲(棉披肩)、搭護(近似今半袖背心)等,都被明朝繼承。體現出古人的靈活性:不是死守道德原則,一味“昭名分,辯等威”,也很重視實用。
章太炎爲何穿西裝
1644年,清軍入關,到1646年,江南被基本平定,遂強化“薙(通“剃”)發易服”,如《東華錄》所載:“今者天下一家,豈容違異,自今以後,京師內外,限旬日盡令薙發。”薙發的同時,還必須換服裝——明代正裝基本被禁。
早在崇德二年(1637年),皇太極便下令:“我國家以騎射爲業,今若輕徇漢人之俗,不親弓矢,則武備何由而習乎?昔金熙宗循漢俗,服漢衣冠,盡忘本國言語,太祖、太宗之業遂衰。”
可見,“薙發易服”是長期策略。至于“十從十不從”(男、生、陽、官、老、儒、娼、仕官、國號、役稅必從;女、死、陰、隸、少、釋道、優伶、婚姻、官號、文字語言可不從),出自野史,不足爲憑。
清代晚期,仁人志士紛紛走上反清自強之路,他們一邊發掘、宣傳野史,甚至加以編造,以鼓動民族情緒;一邊用剃發、易裝來表達反抗決心。
1900年,章太炎在東京得知八國聯軍攻打北京,認爲清朝已亡,“會執友以歐羅巴衣笠至,乃急斷發易服”,並說:“歐羅巴者,于漢爲大秦,與天毒略近,其衣雖窄小,衽皆直下,猶近古之深衣,惟吾同胄之日本,亦效法焉,服之蓋與箸浮屠衣無異趣雲。”
意思是西裝約等于中國古代的深衣,日本也采用了,穿它和穿佛袍是一樣的。
在章太炎等人的鼓動下,西裝被革命者們接受。辛亥革命後,民國政府正式公布以西裝作爲男女禮服。1918年,改成中山裝。
中山裝是孫中山先生下令商人黃隆生,參照日本學生裝改造而成,仍屬西服。
短褐應得到更多重視
1918年後,中山裝、旗袍都一度被視爲國服,特別是旗袍,經多次改造,完全可視爲漢服,但和後來的唐裝一樣,因包含了清朝元素,遭“漢服粉”排斥。
于是,宋明服飾便成了漢服,它形制華麗,美學風格與衆不同,但始終未引起國際服裝設計師們的注意,這可能與“漢服粉”誤解了和服有關。
表面看,日本在接受西裝的同時,沒放棄和服。學者張小月在《漢服運動的現狀與問題》中指出,成人式的和服“制服化”完成于1970年代中後期,成人節則是1948年才正式制定的,保留和服因實際生活需要,複古、重傳統、強化民族意識的意味不多。
今天日本的和服多是“小袖”,並非貴族服裝,而是小商人著裝,方便生活。相比之下,今天的漢服除祭祀、郊遊、拍照等少數場景,較難融入工作、生活中。
太重視曆史傳承,忽略了實用,國外用戶、設計師等無法參與。只是自己玩,別人不融入,就自己限制了自己。
其實,漢服有方便版,即短褐(音同豎鶴)。短應寫作裋(音豎),裋褐即褐布豎裁,是“勞役之衣,短而且狹”,古人說“豎子”,即指穿裋褐的小孩或童仆。但在影視劇中,裋褐設計欠光鮮,且著裋褐的人物非主角,給人們以不佳暗示。
年輕人喜歡古裝風,近20年的時間裏已經蔚然成風。世上任何事都有缺點、不足,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有熱情去做,就值得鼓勵。如能減幾分浮躁,多接一些地氣,相信未來的漢服將更輝煌。
(來源:北京晚報;蔡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