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憲益部分手稿
晚年的楊憲益夫婦在北京
1941年,楊憲益和戴乃叠新婚留影
初聞楊老楊憲益(1915-2009年),因爲《紅樓夢》。
1976年,英國牛津大學教授霍克斯剛出版了英譯《石頭記》(1973—1986年出版全本五巨冊)。兩年後,中國也出版了英譯《紅樓夢》(1978—1980年全本三卷),譯者爲楊憲益和夫人戴乃叠。兩部《紅樓夢》英文全譯本的問世,是中國古典文學翻譯史上的裏程碑。霍氏爲意譯,楊老是直譯,代表文學翻譯的兩大方法,兩個譯本的不同特點與效果,是數十年來海內外學界持續多年比較評論的課題。
楊憲益對中國文學英譯的巨大貢獻,遠不僅《紅樓夢》而已。
在半個世紀裏,楊憲益與妻子聯手,1000多萬字的中國古典文學和現代文學著作翻譯爲英文。範圍涵蓋先秦古文、敦煌變文、唐代傳奇、唐詩宋詞、宋明評話、清代小說、近現代文學的小說戲劇雜文等各種文體。作品自《詩經》《楚辭》《史記》《資治通鑒》,到《長生殿》《儒林外史》《老殘遊記》,到《魯迅選集》《阿Q正傳》《白毛女》等大量古今名著。作者從屈原、司馬遷到魯迅、巴金、王安憶……一系列中國文學史上各譯著,時間跨度長達2600多年,數量多達百余種,列出名單洋洋灑灑,前文只是隨手拈來而已。
英國漢學家闵福德對楊氏夫婦的評價是:“50和60年代,對那些在困難中研究中國文學的西方人來說,他和乃叠已是當時的活傳奇。”“若無他倆極其豐富的翻譯成果,我都不知道我們該如何入手。”由此可見楊氏夫婦在翻譯界的崇高地位與卓著聲譽。
除了英文,楊憲益還精通拉丁文、古希臘文,英籍的戴乃叠則精通古法文,兩人還將多部這些西方古文的名著翻譯成中文,如拉丁文的古羅馬詩、希臘文的荷馬史詩,從中古法文譯出的法國中古史詩等。
楊氏夫婦所翻譯的中國古代及當代文學名著,不少曾被澳大利亞、英國、美國等國的大學選作教材,對西方世界認識中國文學産生重要影響。因此英國漢學學會、意大利但丁學會、香港翻譯學會等都授予楊憲益榮譽會員或院士稱號。
2009年,中國翻譯協會授予楊憲益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這是當代中國翻譯界的最高榮譽獎項,僅季羨林、楊憲益二人獲得。
楊老也就在當年離世,說他們夫婦“幾乎翻譯了一部中國文學史”,當不爲過。事實上,今後或許再難以有人當得起這一榮譽稱號了。
一代才子
楊憲益一生,太多精彩,以下僅是略記點滴。
楊憲益出身望族,父親是天津中國銀行首任行長。他從小熟讀四書五經、詩詞文賦,12歲就寫出“乳燕剪殘紅杏雨,流莺啼破綠楊煙”的詩句。又好讀老莊、筆記公案小說及武俠小說。13歲入天津新式教會學校,英籍教師均出自英國名牌大學。他晚年回憶說:“到了上高中時,我已能迅速閱讀英文書籍了。……通常我每天讀一至兩部,因此最著名的歐美小說家和詩人的作品我幾乎已經讀遍了。”19歲到倫敦,僅苦讀5個月,就通過牛津大學的拉丁文和希臘文專業筆試,進入牛津大學墨頓學院攻讀希臘和拉丁文的榮譽學位。
在牛津大學,楊憲益與英籍女生戴乃叠相戀,他爲了她轉讀英國文學;而她原攻讀法國語言文學,卻爲了他轉攻中國文學,是牛津大學取得漢學榮譽學位的第一人。
牛津大學畢業後,楊憲益拒絕了去哈佛大學任教的機會,決定回到戰亂中的祖國。理由很簡單:“因爲我是中國人,我根本就沒想過離開中國。”楊憲益晚年受訪時說。
1940年夫婦倆一起回到抗戰中的中國,在重慶、貴陽、成都等地任教,顛沛流離,生活困頓。1943年兩人進入重慶由梁實秋負責的國立編譯館,開始以英譯中國經典爲終身事業。1949年,兩人婉拒了時任國民黨教育次長杭立武的赴台邀請。新中國成立後,夫婦倆應在北京主持外文出版社的劉尊棋安排,調入該社從事專業翻譯(按:1941年劉尊棋曾一度任新加坡《南洋商報》編輯主任,80年代末劉老曾率團訪問,筆者有幸在仁定巷報業中心參與接待)。
除翻譯了數以百計的中國文學經典,夫婦兩人還負責翻譯大量的領導指示與文件。“文革”中遭誣入獄四年,出獄後夫婦兩人又全身心投入翻譯工作,翻譯名著積疊起來足與人身等高,是名副其實的“著作等身”。
打油詩風與性情
楊憲益在翻譯事業上的不凡成就,既是功力,也是語言天分。對楊老的翻譯世界,筆者才疏學淺,實難涉獵,豈敢置喙。個人最感興趣的是他晚年寫的打油詩,這是一個展現他文人性格才情的個人世界。
民國以來,許多新文化人都愛寫打油詩,如胡適、蔡元培等各大名士,都有此一手,周作人更以打油詩(又自稱“雜詩”)聞名。當代名士啓功也寫了不少打油詩,如其著名的《自撰墓志銘》就是。
楊憲益1972年獲釋,牢獄歸來,以詩言志,從此詩情勃發,專寫打油詩。他出獄後最先寫的《狂言》詩雲:“興來縱酒發狂言,曆經風霜鳄未殘。大躍進中易翹尾,桃花源裏可耕田?老夫不怕重回獄,諸子何憂再變天。好乘東風策群力,匪幫余孽要全殲。”就已顯露他的打油詩風與性情。
楊老的打油詩,無論自嘲或記事,都是“寓莊于諧”,于嬉笑怒罵中諷喻世事,但始終有其理想情操,是生命中一種“含著眼淚的微笑”。如嘲諷時人世事的《時裝表演》:“時裝表演正高潮,楚國而今愛細腰。莫怪婀娜多作態,只因身著窄旗袍。”又如以自嘲諷世的《住公寓有感》:“一生漂泊等盲流,到處行吟亂打油。無産難求四合院,余財只夠二鍋頭。人間雖少黃金屋,天上修成白玉樓。堪笑時人置家業,故居留得幾春秋。”
再如《晚年》詩:“蹉跎歲月近黃昏,恃欲輕言無一能。呐喊早成強弩末,離群猶念故人恩。”寫來豁達,有情有義(念故人恩),並不自艾自怨。
楊憲益晚年,在其北京家中牆上,挂有京城名士王世襄書贈他的一幅贊語:“從來聖賢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風流。”他卻自注稱:“難比聖賢,冒充名士;不甘寂寞,自作風流。”
寫來曠達幽默,卻又有棱有角,盡是學識性格才情的交集流露。只是他的寂寞和風流,又有多少人知道?或許,他本來就不放在心上。因爲看透,也就無所謂了。
手稿機緣
楊老的才情與性情,令人心儀。楊老生前,共有五本和他有關的傳記出版,先後是:
1. 楊憲益:《從富家少爺到黨員同志》(書名意譯),意大利文譯本,意大利出版,1991。
2. 楊憲益:《漏船載酒憶當年》,中文譯本,薛鴻時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
3. 鄒霆:《永遠的求索:楊憲益傳》,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11。
4. 楊憲益:“White Tiger:An Autobiography of Yang Xianyi”(中譯:白虎堂照命),英文原稿本,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3。
5. 雷音:《楊憲益傳》,作者自費出版,2004.07(2007年香港明報出版社正式出版)。
在這五本傳記中,三本署名楊憲益者,其實都是同一部作品,因原稿爲英文,至于意文和中文本則是他人的譯本。
這份英文打字機原稿,爲楊憲益生平唯一親撰英文自傳,是1990年他應意大利友人(一位但丁學會學者)而寫,英文原稿當年已寄意國。另兩本中文傳記,則分別是鄒霆和雷音兩位作者所寫,是根據他們各自和楊老交往所得加上其他材料整理所撰。
由此可知,楊憲益生前並未寫過中文自傳,然而,2015年筆者卻有幸得遇一批楊老親筆所書的中文自傳手稿!這批手稿,原爲二十多年前楊老寫給其第一本中文傳記作者鄒霆,爲其家屬釋出。
隨稿件附有一件信劄連原封,信劄內容爲楊老應鄒霆要求,補寫1976年到1984年10月重返牛津大學講學經曆。信封只寫:“四樓中國建設中文版編輯部鄒霆同志/楊”,顯然是由人直接轉交而非郵寄。
整批手稿,紙本九份,共計96頁,題目如下:《我十七歲時寫的一首古體詩〈雪〉》《解放戰爭雜憶》《我與民聯》《解放後的風風雨雨(1949—1952年底)》《解放後的風風雨雨(到北京以後到1957年反右運動)》《解放後的風風雨雨(反右到“文革”)》《解放後的翻譯工作、外文社、中國文學及其他(到“文革”爲止)》《“文革”十年》《過去十年》。由此可知,除第一篇和早年生活有關,內容全是40年代後期至晚年的經曆,等于楊老的後半生自傳。
楊老當年親筆寫下這批中文手稿,交付鄒霆,相信是爲了確保與內容有關的人事記述無誤,或許也以爲該傳記全文收錄,但鄒霆的著作,內容卻是以報道文學形式出版。或因當年出版情況考量,僅自這批手稿取材,並未收錄手稿原文,故外界也不知道楊老曾有這批中文自傳手稿存世。幸虧鄒霆將這批手稿全部保留下來。
近年來,相繼有不少各式楊憲益傳記或親友回憶的著作出版,但其中只有一部是楊老生前親撰的自傳,唯原稿並非手寫,只是英文打字稿。
以筆者目前所見所知,當年楊老寫給鄒霆的這批手稿,應該是楊老唯一存世的一批中文自傳手稿,雖非全傳,但涵蓋其下半生歲月,已屬難得。(曹丹紅)
來源: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