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細讀《紅樓夢》,會發現其中有許多“窺聽”的片段。這些片段對于理解《紅樓夢》有什麽意義?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校友會會長、華文教育工作者傅翀,選取了書中不太容易被關注到的片段,從敘事策略的角度,分析了《紅樓夢》中的“窺聽”。【內容提要】本文著重討論《紅樓夢》中涉及到“偷窺”和“竊聽”的情節及其意義。筆者認爲《紅樓夢》不僅表現了生活中自然發生的各種“窺聽”事件,體現出作者對私人經驗的觀照,而且還巧妙地把“窺聽行爲”發展爲一種結構文章的策略。同時,筆者也發現對“窺聽”的書寫與該書中普遍存在著的賈寶玉的敘述視角,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反諷關系。盡管中國文學批評傳統中不乏對“視角”的關注【注1】,但是不容否認的是,當前在討論中被廣泛使用的有關敘述視角的概念和理論都是從西方文學批評引進的【注2】。很多研究者以這套理論來分析《紅樓夢》,題曰敘事之風格、方式、藝術或特色,名目雖有不同,實質近似,往往都避免不了涉及 “視角/視點”的問題。但是在討論時,研究者不是忙于給各種敘述者和視角進行分類,就是慣性以幾個著名的段落(比如黛玉、劉姥姥進府)進行舉例分析【注3】。雖然也不乏頗有見地的文章,但其中不少論點往往有以概念套文本的傾向,具體論述上也常有重複之感。 筆者在本文中特別關注《紅樓夢》中出現的有關“窺聽” (偷窺與竊聽)的行爲。以敘述學的術語來劃分,應算是“內視角”,但又是特殊情況下的內視角——窺聽者都是在對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對其進行觀察的。本文試圖表明曹雪芹不僅對人物實際的“窺聽”行爲作了細致獨到的書寫,而且更把“窺聽”方式發展爲敘述故事的一種策略靈活地運用到寫作中。筆者也希望指出對“窺聽”的表現和運用除了體現《紅樓夢》對私人經驗的關注外,也在文本章法上産生了特殊的效果,尤其是賈寶玉的“窺聽”視點甚至呼應了整部著作所流露出的反諷性質。 本文討論中所舉之例文多聚焦在《紅樓夢》前八十回內幾段較少被人關注的文字,一來避免拾人牙慧,二來便于對以往研究作爲補充。在進行討論前,有必要對使用的詞語進行說明。“偷窺”和“竊聽”,緣于語言本身所無法消除的問題,都帶有負面含義。但是在本文中,這兩個詞語只是表達其所代表的語義意,不含有任何貶損意味。另外,“偷窺”和“竊聽”由于分別是視覺和聽覺輸入的形式,在實際情況中,往往同時發生,沒有特殊情境,討論中並不對此細分。
從“送宮花”一段來“窺視”
《紅樓夢》中第七回寫到周瑞家的送走劉姥姥之後,奉薛姨媽之命到各處送宮花。研究者對這節文字,大多是對“賈琏戲熙鳳”這段風月情事隱諱描寫的“春秋筆法”【注4】和“送宮花”在敘事功能上以“流動視角”的方式展示賈府年輕主子的生活情景的研究【注5】,對于文句本身,很少花費太多的筆墨來探討。筆者在閱讀中發現有這樣一句話:
(周瑞家的)穿夾道,從李纨後窗下過,越西花牆,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注6】
脂評雙行小字道 “細極!李纨雖無花,豈可失而不寫者?”這批語極明白,此處順帶點出李纨,只是要讓讀者醒眼而已。從行文上來看,這一句話是連接“三春”與鳳姐的一個過場,又同時交待出了賈府的建築格局。除此之外,似乎全無其他話題可談。可是,在庚辰本裏,這句話卻出現了異文:
(周瑞家的)穿夾道時,從李纨後窗下過,隔著玻璃窗戶,見李纨在炕上歪著睡覺呢,遂越過西花牆,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注7】
關于這段異文,筆者不擬做版本考據研究,只是從這句話的兩個不同版本,試對“窺視”行爲進行分析。庚辰本多出的十馀字,對前後情節的連貫不存在任何影響。從敘事角度上看,甲戌本的那句完全是敘述者中立地表述周瑞家的行蹤,而庚辰本在句子中間突然轉變了視角,“見”字便是標志性詞語,後面緊接著的內容是通過周瑞家的眼睛而呈現在讀者面前的。
(87版《紅樓夢》中的送宮花劇照。) 盡管“送宮花”一節主要采用的敘事方式就是借周瑞家的視角來表現看似松散的人物生活情景,但是這一例卻有值得玩味的地方:第一,它是周瑞家的在各位小姐奶奶處所發生的唯一一次窺視行爲。第二,對這個在情節上不起任何推動作用的窺視行爲的書寫,在某些本子裏是完全缺失的【注8】。認識到這兩點對于我們理解“窺視”行爲本身以及其意義都是有幫助的。 “窺視”這種行爲,具有隱秘性和私人化的特點。對李纨而言,自然無法知道周瑞家的曾經“隔著玻璃窗戶”看到這一幕。對周瑞家的來說,窺視到李纨在睡覺,是猛然間不經意中發生在“穿夾道時”的行爲,並非有意去看,完全是出于無心,加上文本句末“呢”的使用,可以看出此行爲帶有很強的隨意性和偶發性,除了她自己,故事中也不可能有第二個人物知道。 談到“窺視”情節時,評論者常常都注意到了窺視者的個人經驗,而忽略了被窺視者的個人經驗【注9】。筆者這裏只借這個簡單的例子來表明,被窺視者被看到或被聽到的行爲和語言,通常也帶有很強的私人化色彩,往往是不便也不應該被他人窺聽的。“後窗”在這裏增強了行爲的私密感,從“後窗”所窺視到的往往都是區別于公共空間的比較個人化的一面 特別是“睡覺”本身就是一種十分私人化的行爲,文本中不用“躺著”而用“歪著”,更可想見是隨便的睡姿,不應當成爲他人眼中所窺視到的影像。 有人指出“個人經驗在未有小說這一文學形式之前,大量被歲月的風塵埋沒了”【注10】,而《紅樓夢》中對生活中自然常見的“窺視”雙方的表現,表面看來的確是閑筆,卻反映 出了作者對私人經驗的關照。 這樣一個不能對情節産生推動作用的情節,卻在成書過程中有過修改,在不同版本中留下異文。誠然,這個窺視動作,對于故事中的人物來說確實沒有什麽實際意義,但是對這個細節的改動,卻可以窺視到作者或是修訂者對待私人經驗的態度。有學者在討論《金瓶梅》的時候,指出小說著眼于從公共空間(如“戰場” )向私人空間(如“臥房” )移動,而這個趨勢在《紅樓夢》中體現得更加明顯【注11】。這裏, “李纨睡覺”這個細節無論是在字面上還是在象征意義上,都不妨看作是小說“私人化”傾向的一個最生動的表現或 隱喻。從版本之間文字的相異,不難看出如此一個無關宏旨的“窺視”細節,作者還有過反複考量,文本中其他重要 的有關“窺聽”的書寫,必然會帶有深意,筆者在下面的幾節中也就試圖對此作一些討論。
從“訊家童”一段來“竊聽”
《紅樓夢》文本中另有一處“竊聽”的例子,更加凸現出私密的個人經驗,那就是第六十七回當鳳姐問平兒到底如何聽說賈琏偷娶一事時,平兒回道
就是頭裏那個小丫頭的話。他說他在二門裏頭聽見外頭兩個小厮說 “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脾氣兒也好。”不知是旺兒是誰,吆喝了兩個一頓,說 “什麽新奶奶舊奶奶的,還不快悄悄兒的呢,叫裏頭知道了,把你的舌頭還割了呢。”
這段文字完全是通過平兒之口來進行二度敘事,讀者並沒有親見,因此不太顯眼,很少被讀者關注。這其實是一場“竊聽”活動,發生在自然的生活場景中。由于“二門”劃分出了兩個區域——“裏頭”和“外頭”,又沒有完全隔斷,所以造成“竊聽”是完全在不由自主的情況下進行的。“裏頭”和“外頭”同時發生的個人活動,都是十分私人的經驗。根據平兒的話,“那個小丫頭”應該是唯一的證人,她竊聽小厮們說話的行爲恐怕是出于無心,因此除她以外是沒有人了解的。小厮們的閑談被旺兒打斷和訓斥,很明顯證明了他們的對話也是完全屬于私人交談性質的,因此很害怕被“裏頭”聽見——需要注意的是,這個“裏頭”和前面的那個代指一個區域的“裏頭”已經有了不同的含義。 小丫頭行爲上的“竊聽”活動,到此基本結束。但是, 又由于平兒的“聽說”,“裏頭”的鳳姐果然知道了,並且要進一步查清楚事實。賈琏必然是怕人發現,所以要“偷娶”。而鳳姐聽到此事,作者又偏偏安排在賈琏不在時發生。鳳姐訊家童,是因爲聽到了“秘事”,審問時多個問題緊緊逼迫,十分詳細地問出事情的來龍去脈,又叮囑小厮不可以走漏風聲。因此在六十五和六十七兩回的描述上,就是要表現出雙方行爲的隱秘性,尤其不願意讓對方知道自己的舉動。從這個角度看,鳳姐訊家童一節,在整體情節上 也算是一種有意的“竊聽”行爲。 但是作者在結構這一節故事時,卻並非由鳳姐寫起,而是先寫襲人過來探望鳳姐:
一到院裏,只聽鳳姐說道:“天理良心,我在這屋裏熬的越發成了賊了。”襲人聽見這話,知道有原故了,又不好回來,又不好進去,遂把腳步放重些,隔著窗子問道:“平姐姐在家裏呢麽?”平兒忙答應著迎出來。襲人便問:“二奶奶也在家裏呢麽,身上可大安了?”說著,已走進來。鳳姐裝著在床上歪著呢,見襲人進來,也笑著站起來,說:“好些了,叫你惦著。怎麽這幾日不過我們這邊坐坐?”襲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該天天過來請安才是。但只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靜靜兒的歇歇兒,我們來了,倒吵的奶奶煩。”鳳姐笑道:“煩是沒的話。倒是寶兄弟屋裏雖然人多,也就靠著你一個照看他,也實在的離不開。我常聽見平兒告訴我,說你背地裏還惦著我,常常問我。這就是你盡心了。”一面說著,叫平兒挪了張杌子放在床旁邊,讓襲 人坐下。豐兒端進茶來,襲人欠身道:“妹妹坐著罷。” 一面說閑話兒。只見一個小丫頭子在外間屋裏悄悄的和平兒說:“旺兒來了。在二門上伺候著呢。”又聽見平兒也悄悄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回來再來,別在門口兒站著。”襲人知他們有事,又說了兩句話,便起身要走。鳳姐道:“閑來坐坐,說說話兒,我倒開心。”因命平兒:“送送你妹妹。”平兒答應著送出來。只見兩三個小丫頭子,都在那裏屏聲息氣齊齊的伺候著。襲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待襲人走了,小說才進入到“訊家童”的正文內容。很顯然,鳳姐和平兒說的話是不希望也沒想到會被人聽到的,而襲人也是完全在無意中聽到了鳳姐說話,心中就已經猜 到“有了原故”,只好“把腳步放重些”,故意喊平兒出來。接著,鳳姐“裝著在床上歪著”,乃是做戲之態,襲人又聽到了平兒和別的丫頭在外面的說話,便要告辭,顯得十分不自在。襲人只是覺得“她們有事”,但具體什麽事,卻始終沒有猜透。 這段兩次從襲人耳中來寫鳳姐平兒之語,是生活中十分自然會發生的“竊聽”情況,但因爲聽者已經暴露在被聽者眼前,不能算作是真正意義上的“竊聽”。倘若跳出情節來看,襲人在這裏的介入,使敘事上形成了一個“窺聽”行爲。襲人來訪這段文字若舍去,直接由敘述者來表述鳳姐與平兒的對話,然後接入正文,雖然在情節推動上並沒有失去什麽重要的信息,但是敘事上卻缺乏了層次感,文章的韻味也就淡了。鳳姐最先的話于襲人和讀者聽來,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是因爲襲人是突然出現在這個情境中的一個人物,鳳姐和平兒勢必已經開始說了,倘若還從頭寫起,一來浪費筆墨,二來平白無味,三來也不真實。安插一個外來人物的視角,正好能夠使讀者隨著襲人慢慢窺探出鳳姐房裏氣氛不比往常,同時爲後文設置了一個懸念。 這半回文字,情節上由小丫頭偷聽小厮談話作爲引子, 敘事上由襲人偷聽鳳姐平兒作爲引子,二者分別構成人物行爲和敘事策略上的“竊聽”行爲。鳳姐訊家童的正文文字在情節設置上又頗具“竊聽”的神韻。由此可以看出,作者不僅對“竊聽”這種在生活中常常發生且關乎個人經驗的現象作了自然表現,還把“竊聽”發展成了情節敘事的一種手法,使整回文字相映成趣。
“窺聽行爲書寫與敘事策略的合一
上面兩節分別討論了對人物“窺聽”行爲的書寫,在表現私人經驗的方面所體現的價值,以及把“窺聽”行爲化爲一種敘事章法,在結構故事時的特點。在這一節中,筆者希望再通過兩個例子,更好地來說明《紅樓夢》中以“窺視”作爲人物行爲和敘事策略,二者達到了自然的融合和統一。 第七十五回尤氏夜間回至甯國府,正逢賈珍等在飲酒取樂:
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來至窗下,只聽裏面稱三贊四,耍笑之音雖多,又兼 有恨五罵六,忿 怨之聲亦不少。
尤氏自己就說,這次是要“偷著瞧瞧他們”,又有“悄悄的”一語,可見是人物一種有意的窺聽行爲。文句中有“只聽”這樣明顯的標志性詞語,後面寥寥數語描述了贏家和輸家的情形。但小說接下來,用相當長的篇幅,詳細描述了賈珍等一班纨绔子弟與娈童們喝酒調笑的下流場面,卻完全沒有以尤氏眼中的角度來表現。小說先補敘賈珍因居喪無聊而想出的“破悶之法”,並以白日習射爲由,夜間漸漸飲酒開賭。然後又以明言“邢夫人之胞弟”的方式介紹出了邢德全,接著描繪房間內外的賭局情況,以及酒客們對娈童們的嬉笑怒罵,間中甚至有深入邢德全和賈珍內心活動的描寫。這顯然已經完全脫離了尤氏的窺聽視點,轉變成了全知敘述的敘述者角度。待 表述完這幫纨绔子弟,又寫道“外面尤氏聽得十分真切”, 仿佛前面那段都是從尤氏耳中聽來,眼中看來。 筆者以爲,“尤氏潛聽”這一大節文字恰恰證明了“窺聽”既是文本所要表現的人物行爲,又是小說作者借以展現情節的敘述策略。作者特意安排了尤氏通過一種隱秘的方式來看丈夫生活狀態。雖然尤氏是有意爲之,但是卻通過她和媳婦丫頭們的話強調了這次“窺聽”的偶發性:
成日家我要偷著瞧瞧他們,也沒得便。今兒倒巧,就順便打他們窗戶跟前走過去。
可見,這個“窺聽”行爲完全是隨機發生的,是生活中自然出現的情景。有人認爲尤氏的“偷窺”實際上是揭開了道德外衣,露出最下流的私人場景。【注12】這種表述恐怕並不准確。賈珍等人飲酒作樂確實是隱秘的私人場景,但也並非是完全依靠尤氏“窺聽”出來的。這樣的結論只看到了情節上關聯,卻忽略了敘事上視點的轉變。 如上所述,賈珍等纨绔的不堪行徑,是由敘述者直接表現給讀者的,讀者在這裏被放置在了“偷窺者”的位置上。不過在前後行文上故意把這一節文字安排在貌似尤氏的視 角中。這樣,人物行爲和敘述方式都采用了“窺聽”的方式,融合地自然巧妙,令人難以察覺。甚至在某種角度來看,“尤氏偷窺”不過是作爲向讀者正面展現賈珍等醜陋嘴臉的一個借口,敘事的重點還是落在飲酒作樂的場面上,而並非是尤氏的窺聽行爲。 第七十七回寶玉探晴雯,于最肮髒處寫出一段純美之文,後面緊接著是晴雯嫂子燈姑娘進來,和寶玉調笑說道:
我早進來了(筆者按:指院子裏)…… 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于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
讀者讀到此處,方才明了,剛才寶玉與晴雯的對話被人 “竊聽”了。盡管燈姑娘聲稱“你 兩個的話,我已都聽見了”,但她到底是否完全聽到,究竟何時回家的,作者都並未寫明。“窺聽”活動的雙方都進行著隱秘的私人活動,寶玉是“私自”跑來看晴雯的,而燈姑娘帶有色情心理的“竊聽”活動完全沒有被當事人察覺 甚至沒有被讀者察覺。表面上看來,燈姑娘的“竊聽”行爲是實際的人物行爲,但是仔細審查文本,便不難發現,寶玉和晴雯一節文字都是以敘述者的角度寫出的,並非存在于某個人物的視野中。因此,這裏和“尤氏偷聽”在敘事上有異曲同工之妙,敘述重點都不是某個人物的“窺聽”行爲本身,而是使用“窺聽”的敘述方式來表現的“寶玉探晴雯”的感人場景。 通過以上兩個“窺聽”情節的例子,我們看到《紅樓夢》不僅對生活中自然發生的隱秘的個人經驗(“窺視”和“偷聽”)進行了表現和書寫,而且在敘事上也借鑒了這種行爲的特質,以“窺聽”爲結構文章的敘述策略,巧妙地把讀者 推到了窺聽者的位置上。 “窺聽”:對旁觀者的一種反諷 “窺聽”者無疑都是旁觀者,或目睹或聆聽一段他人的故事,自己大多不在那個故事之內。筆者上面舉了四個例子,除了第四個基本都與寶玉毫無關系,但是探討《紅樓夢》,唯獨不能舍棄的便是寶玉的“窺聽”視角。 首先,寶玉對很多少女都有過一種深情的“窺聽”行爲,比如“齡官畫薔”即完全從寶玉眼中寫來:
寶玉便悄悄的隔著籬笆洞兒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裏拿著根绾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
又如第五十二回,平兒和麝月私下裏說墜兒偷了蝦須镯的事情,也是由寶玉的耳中寫來。這兩例都是十分具體的“窺聽”行爲,被窺聽者的言行舉止完全由寶玉的視角來展現。 筆者發現,作者在表現寶玉對女兒的“窺聽”行爲時, 並不存在上一節中所談及的尤氏和燈姑娘窺聽情景,把敘述重點由“窺視”行爲轉到“窺聽”到的畫面上的傾向,而是一方面注重表現女兒們的情態,另一方面也用重墨描繪寶玉的行爲和感想,例如
外面的(寶玉)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裏卻想 “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麽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裏不知怎麽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裏那裏還擱得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寶玉聽了,又喜,又氣,又歎。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氣的是墜兒小竊,歎的是墜兒那樣一個伶俐人,作出這醜事來。
其次,我們不妨把寶玉的“窺聽”行爲推而廣之。書中 寶玉對女兒的“窺視”行爲遠遠不止上述具體的窺聽行爲, 正如有學者指出“借用電影術語來說,可以說一部《紅樓 夢》,主要是以賈寶玉角度拍攝的“主觀鏡頭”【注13】,《紅樓 夢》中很多與女兒有關的重要情節和場面,都有寶玉的視點存在,大多數少女都與寶玉有關聯,其容貌處境行爲言語多從寶玉之眼之耳之心寫出。正如脂評所言 “通部情案, 皆必從玉兄挂號。”可見,寶玉作爲《紅樓夢》的主人公,他的“內視角”普遍存在于書中各處,爲讀者提供了一種“窺聽”衆女兒生活狀態的人物視點。 最後,寶玉在太虛幻境的經曆恐怕也是廣義上的一種 “窺聽”行爲。警幻仙姑告訴寶玉那些簿冊裏寫的是普天下所有女子之過去未來,又說寶玉“凡眼塵軀,未便先知”, 可是寶玉卻“複央之再四”,最終還是得以翻閱“金陵十二钗”簿冊,後來又通過“紅樓夢曲”,把十馀位少女的命運全都演繹出來。 寶玉在這裏成爲了一個完全不參與情節的觀察者,在一旁看著金陵十二钗的命運歸宿,讀者借助他的眼睛,看到了衆女兒的未來。雖然這段綱領式的故事起到的是預敘和懸念的作用,但是我們也不妨把它看作是寶玉對諸多女兒未來的一種“窺視”。因此,這段文字也就成爲了後文中寶玉對女兒各種實際的“窺聽”行爲和獨特的“內視角”敘述的一個最初的隱喻象征。各個女兒的命運遭遇始終都是在寶玉眼中得到反映的。這一點,與筆者前面所談到的《紅樓夢》中把“窺聽”同時作爲具體的人物行爲和特殊的敘事手法相結合的寫作特點是暗合的。其實,從《紅樓夢》整體上來看,“窺聽”者可能需要包括更高一層的敘述者“石頭”。第一回中石頭聽聞“紅塵中榮華富貴”,便動了心,意欲懇求兩位仙人攜帶他“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裏受享幾年”,仙人們說紅塵中也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那石頭卻“複苦求再四”,最終得以如願。將這段描述與寶玉求警幻仙姑一段對看,頗有些神似之味。後來,石頭又和空空道人明言這石頭上的故事都是“親睹親聞”的,這也算是石頭在紅塵之間曆經數載的一段“窺視”奇緣了。 “石頭”與“寶玉”的“窺聽”行爲,構成了整部《紅樓夢》最主要的敘事內容。兩者雖然有關聯,卻又不等同。【注14】最常見的例證便是饅頭庵寶玉與秦鍾算賬一節文字,筆者無須贅言。筆者要指出的是,這兩個“窺聽”敘事視角的使用,其實也流露出某種反諷性質。 第一,石頭是真正的“旁觀”者,寶玉卻是一個“在場”的旁觀者。故事是寫在石頭上的,也即石頭所經曆過的一段往事,所有展現出來的內容都是在訴說一個發生過的事情。石頭有時還會跳出情節,發表一段議論【注15】,直接和讀者交流,這顯然是旁觀者的姿態。寶玉的情況就有所不同,雖然他也並非總是參與到他所看到聽到的情節中,但是他始終是一個故事的經曆者,他的窺聽視角不同于石頭的“過去時”,一直是以“進行時”來展現的。【注16】寶玉既站在美好的夢幻之外觀察它,又站在美好的夢幻逐漸走向破滅的現實之中體驗它。女兒們于他,既是窺聽的對象,又是生活的同伴,寶玉是很難跳脫出女兒世界來審視她們的。從這個角度看,他似乎根本算不上一個嚴格意義上的“窺視者”——因爲他一直在處在與女兒們這樣或那樣的各種關系之中。 第二,寶玉的作爲窺聽者旁觀,卻無法真正冷眼旁觀。第二回回前詩後兩句雲: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
“冷子興”的名字便由這兩句詩化出。有人指出“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和“賈寶玉神遊太虛境”兩回文字,兩人的旁觀視點前後照應,前者表過去,後者伏將來。【注17】筆者需要指出的是冷子興是完全的旁觀者,講述的是別人家的事情,可是寶玉,偏偏是個“在場”的旁觀者,且如前所述,每每窺聽女兒之後,心裏常常受到感染,必要發一番感慨,始終把自己置于其中。這不啻爲我們常說的“冷眼旁觀”的一種反諷。 第三,寶玉的窺視和旁觀,難以達到醒悟明了。最能體現這一點的還是第五回。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讀判詞時,自始至終的反應就是“不解”,聽了《紅樓夢曲》,也覺得“甚無趣味”。作者借寶玉的眼睛來寫這一回,可是卻使他處在朦胧恍惚之中,比讀者知道的還要少,好似陷入“當局者迷”的狀態之中【注18】 ,和通常意義上的“旁觀者清”相悖。 綜上所述,寶玉的窺聽從具體行爲到廣義上的“內視角”,再到第五回遊太虛境,一直處在一個旁觀者的位置上。可是與“石頭”的“窺視”視角相比,他的旁觀卻又不那麽純粹。主人公既在女兒之中,又在女兒之外,難以看清,流露出一種對其旁觀存在的反諷態度。 通過上面四個小節的論述,筆者以一些不被人注意或常被人誤讀的例子,討論了《紅樓夢》中對“窺聽”書寫的特點和意義。整體上來看,在繼承《金瓶梅》的基礎上,《紅樓夢》把焦點鎖定在更加私密的私人空間,對私人經驗如“窺 聽”之類的觀照達到了十分細膩的地步。同時,《紅樓夢》不僅對生活中常見的“窺聽”行爲進行書寫,而且也把“窺聽”化成了一種敘事策略,將兩者自然地融合到故事的敘事中,人物和讀者仿佛都成了“窺聽者”。最後,寶玉的窺聽視角從狹義到廣義,基本在全書中普遍存在著,與敘述者 “石頭”的窺聽行爲相互作用,寶玉既在局外窺視,又好像在局內之中,流露出小說作者對“旁觀”的一種反諷。這恐怕就是浦安迪所指出的“自傳體的虛構作品”經常表現出的“作者內省自己往事的反諷意味”【注19】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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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1. 楊義《中國敘事學》,人民出版社 1997 年,第 191—266 頁。2. Rolston,David L.,“ Point of View ” in the Writing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Fiction Critics,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Articles,Reviews CLEAR ,1993年第 15 冊 ,第115 頁。3. 例如:孫豔豔、王百濤《談〈紅樓夢〉中的視角藝術》,《內蒙古民族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 》,2005年第5期,第30頁劉榮林、梁俊仙《外視角內視角賈寶玉摔玉 細觀察暗思忖林黛玉傷 情——“紅樓藝鑒”之 四》,《雲 夢學刊》,2008 年第 2 期,第99-101頁佘向軍《論中國古典小說對敘事視角的調度》,《船山學刊》,2001年第4期,第108頁。4. 例如鄭鐵生《〈紅 樓夢〉性描寫的敘事根據、層次和特征——兼談與〈金瓶梅〉的比較》,《紅樓夢學刊》2004年第4期,第104頁陳才訓《含蓄暗示與客觀展示——論“春秋筆法”對〈紅樓夢〉敘事藝術的影響》,《西華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8 年第4期,第8頁。5. 例如 呂福田《〈紅樓夢〉多重視點運用技法初探》,《紅樓夢學刊》1994 年第 4 期,第 61-62 頁 齊裕《〈紅樓夢〉的敘事藝術》,《福州師專學報 社會科學版 》1999 年第1期,頁9;李歐、周子瑜,《夢與醒的匠心——蠡測縷析〈紅樓夢〉的寫作技法》,巴蜀書社,2002年,第179頁;屈小鵬《〈紅樓夢〉的空間結構形式解析》,《安徽文學》2009年第10期,第106頁。6. 此段文字引自《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石頭記甲戌本》1985,經過筆者比對,《戚蓼生序本石頭記 戚序本 》1975和程甲本筆者采用的是按照程甲本校對的北師大本,1987 均與此處文字相同。7. 此段文字引自《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庚辰校本》2006,經過筆者比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己卯本 》 1985與此處文字相同。8. 因爲在出現“隔著玻璃窗戶,見李纨在炕上歪著睡覺呢”的本子中,“穿夾道”後多一“時”字,“越過西花牆”前多一“遂”字,所以,甲戌等本子的缺失,在筆者看來,不似抄錄時的疏忽遺漏。9. 參見張燕《“窺視”的藝術情蘊——從〈金瓶梅〉到〈紅樓夢〉的私人經驗之文本呈 現》,《紅樓夢學刊》2007 年第3期。10. 曹文軒《小說門》,作家出版社,2002年,第35頁。11. Huang, Martin W., Desire and Fictional Narrative in Late Imperia China,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2 年,第58-59頁。12. 張燕《“窺視”的藝術情蘊——從〈金瓶梅〉到〈紅樓夢〉的私人經驗之文本呈現》。13. 這句話引自舒蕪《說夢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8頁。此外,“視點”這個概念本身就經常被學者們用來在文學和電影兩種形式之間比較,例如 Leaska Mitchell A. 在其文章 The Concept of Point of View,Essentials of the theory of fiction, Michael J. Hoffman and Patrick D. Murphy編纂,London Leic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6年出版曾經這樣形容 A useful way of considering point of view as a technical problem is to think of a novelist presenting his story as if he were a motion-picture director filming a script. 頁159。14. 王平《論〈紅樓夢〉的敘述者》,《紅樓夢學刊》1998年第3期,第160頁。15. 對于這一點,張洪波的文章《試析〈紅樓夢〉敘述層面的多重複合特點》 《紅樓夢學刊》2005年第2期中“主敘述之‘故事’層面”做出了比較詳細的分析,讀者可以參考。16. 對于“過去”和“現實”這組相對的敘述關系的問題,王麗文的文章《〈紅樓夢〉敘事視點與時空選擇》《紅樓夢學刊》2008年第2期也有談及,作者認爲曹雪芹不願把自己擺進故事裏去,並且根據石頭在文章內部的屢次亮相,懷疑曹雪芹“曾試圖用石兄回顧往事” 第259-260頁 。17. 呂福田《〈紅樓夢〉多重視點運用技法初探》,《紅樓夢學刊》1994 年第4期,第59頁。18. 張洪波,《〈紅樓夢〉中敘述距離的構設及其反諷意味》,《紅樓夢學刊》2006 年第5期,第170頁。19. 浦安迪,《中國敘事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23頁。
作者簡介:
傅翀,新加坡國立大學社會學榮譽學位,2011年中文系碩士最高分畢業,目前爲華文教育工作者。現任國立大學中文系校友會會長,新加坡清史學會讀書會主任。平時熱愛旅行攝影,喜愛寫寫畫畫,對文化藝術興趣濃厚,常在本地舉行講座或分享會,與大家分享文化、曆史、電影等方面的知識。
從中學起對《紅樓夢》感興趣,多年來熱忱不減。曾受邀在電台958分享過相關內容;受道教學院邀請分享《舌尖上的紅樓夢》。《論文《談〈紅樓夢〉中對“窺聽”書寫的特點與意義》刊于《紅樓夢學刊》2011年第一期。2019年受《聯合早報》邀請分享《延禧攻略》的真故事,吸引公衆三白余人出席。此外,對清朝生活的各方各面都很感興趣,曾經導讀書目有《宮女談往錄》、《太監談往錄》、《清代衣食住行》、《職貢圖》等。
出版《大家來過節》系列三本圖畫書,自畫自寫介紹本地華族、馬來族和印度族節日。另有自編自繪童書《這個假期不一樣》(已出版)《居家學習誰最棒》(2021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