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黃松
在公衆的印象中,劉海粟是畫家,他貫通中西、“十上黃山”,還是中國第一所美術學校上海美專的創立人之一,甚至在無意之中成爲很多人對中國畫最初印象;而“新文化運動的拓荒者”、“近代美術教育奠基人”的評價是對他一生成就的肯定。
澎湃新聞獲悉,上海劉海粟美術館近日推出“文字證源——劉海粟書法研究展”和“印說海粟——劉海粟用印研究展”兩個館藏研究展,從書法篆刻的角度研究和解讀劉海粟。從中也可以體會到海粟先生晚年何以進入金石用筆的蒼茫渾樸,他的以“以書法用筆入畫”不僅僅在中國畫中,其油畫筆觸也傾向于此風格,且塗寫也多具有寫意的氣韻和動感。
1976年劉海粟贈影予李駱公(李駱公家屬提供)
1896年,劉海粟生于江蘇省武進縣(今常州市),其父親劉家鳳(1848-1916),年輕時曾參加過太平軍,無意仕途,長期經營錢莊,家道頗爲殷實。其母洪淑宜(1857-1909)是清代嘉道時期經學家、文學家、書法家洪亮吉之後,成爲了劉海粟文藝方面的啓蒙老師。
劉海粟6歲進入家塾,他10歲進常州繩正書院學習,14歲到上海周湘主辦的布景畫傳習所學畫半年。15歲在姑父屠寄(1856—1921,前清翰林,與蔡元培交厚,是著名史學家)和表兄屠寬的支持下,在常州開辦圖畫傳習所,17歲(1912年)與烏始光等在上海乍浦路創辦上海圖畫美術院,後易名上海美術專門學校(下簡稱上海美專),1921年,與康有爲結識,隨拜入康門遊學問字。
展覽將劉海粟的一生分爲人生初始學習期(1896-1911);藝術教育事業期(1912-1952);藝術創作豐碩期(1953-1994)三個階段,展品基本以時間爲序,在大文化、大曆史、多藝術綜合背景之下,以海老書藝發展爲主線,同時展出其中西繪畫、用印、文獻及收藏品,在個人藝術風格研究的同時,也強調近代中國藝術發展所兼具的抽象性和寫意性表達的趨同,以及中國藝術深受書法性審美品格主導的影響特點。
前人對劉海粟藝術的滋養
說起劉海粟書法甚至人生的早期階段,不得不提及與康有爲,與康有爲的相識,不僅擴寬了他的視野,爲他日後的書法道路奠定了堅實基礎。康有爲的書法集漢隸北碑南帖之大成,他晚年碑帖兼得,熔冶諸家,以漢魏用筆,行書結體,書法天馬行空,有龍騰虎躍之勢。
展覽中有一件康有爲在1920年代贈予劉海粟的集句“南浮江淮達閩越,前追董巨淩荊關”,並附言“海粟仁弟有天縱之才,畫筆生動無倫。”由此可見康有爲對弟子劉海粟的認同和期許,而從其口氣中也依稀可見其性格的相似性。
康有爲《行楷南浮前追七言聯》 1920年代 紙本書法 170×44.5cm 劉海粟美術館藏
康有爲在傳授劉海粟書法時強調:“學書應從鍾鼎、石鼓入手”,他的一整套“尊北碑、重形變、強力度”的書學觀念,影響了劉海粟書法的實踐和理論。劉海粟初學“康體”,即已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而深得其神,可見其受康師的哲學思想影響之深,和其學力才氣的出色。在1925年劉海粟所繪《西湖景象》的畫中題字,可明顯看到康體書法的影響。
劉海粟《西湖景象》 1925年 紙本墨筆 劉海粟美術館藏
此次展出了吳昌碩的《石鼓多駕寫來七言聯》、趙之謙的《楷書庭前池中七言聯》和何紹基《臨張遷碑》,它們均來自與劉海粟的收藏,而何紹基、趙之謙、吳昌碩被譽爲晚清三大碑學書家,他們的書法均帶著“金石氣”,也可見劉海粟的收藏和書法和繪畫用筆的關系。
何紹基 《臨張遷碑》(部分) 1862年 書法 劉海粟美術館藏
何紹基 《臨張遷碑》(部分) 1862年 書法 劉海粟美術館藏
其中何紹基通經史、律算,尤以書法著稱。他臨寫過大量的碑帖,其中以漢碑極爲專精,僅《張遷碑》就臨寫多達百遍。劉海粟收藏的《臨張遷碑》即是其一。此冊雖是臨本,但章法關系毫不松懈,點畫遒勁,金石意味極強。
之後的趙之謙早年取法于何紹基,後轉習北碑,風格變爲森曆勁折,並強化了北碑的筆法特征,並使之與帖學筆法加以有效的結合,爲晚期碑學實現碑帖融合的範式轉換奠定了基礎。展出的趙之謙此軸爲七言楷書對聯,猶存隸書意韻,起筆處多用側鋒,鋒芒必現,魏碑書法特色明顯。體現了趙之謙宗法北碑書法初成時期的書法面貌。
趙之謙 《楷書庭前池中七言聯》 清 書法 劉海粟美術館藏
趙之謙 《楷書庭前池中七言聯》 清 書法 劉海粟美術館藏
吳昌碩書法,以篆書成就最高,影響也最大,其篆書從石鼓文出而成自我面目,凝練遒勁,圓熟精悍,且喜用石鼓文字集語書寫對聯。此次展出的《石鼓多駕寫來七言聯》的款識中的“集獵碣”即指集石鼓文,從款識中也可見吳昌碩的行書,摻入篆書筆意,雄渾蒼勁、恣肆老辣。
吳昌碩 《石鼓多駕寫來七言聯》 清 書法(“多駕鹿車遊汗漫,寫來鯉簡識平安”)
除了看晚清書家外,展覽還展出了劉海粟臨摹的蘇轼《寒食帖》和米芾的書法。
劉海粟 《臨東坡行書》 1942年 紙本書法 劉海粟美術館藏
展出中臨寫的《寒食帖》作于1942年,基本“忠于原作”,當時劉海粟滯留印度尼西亞巴城(今雅加達),此作便是當年夏天劉海粟移居巴城郊外小鎮米司脫,閉室作畫的一幅臨帖之作。緣何臨《寒食帖》,或因爲自己也如谪居黃州的蘇東坡有著類似的心境:1939年年底,劉海粟乘船離上海赴南洋舉辦“中國現代名畫籌赈巡回展”,所得款行悉數捐贈貴陽“萬國紅十字會”。後因戰事擴大,滯留輾轉在新加坡、印尼等地。面對國內戰事吃緊,也許劉海粟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等詞句表達時間的流逝和對故土的思念。
劉海粟 臨《寒食帖》
但近40年後,當年逾八十的海老臨同爲宋四家的米芾《重九會郡樓》詩時,則明顯有自己的風格,並融入了碑學的雄健沉厚。在展覽題簽中寫“吸取了米芾體勢和筆意,得米芾之雅健而去其矯厲”,而他自己也深刻理解到:“習字,得轉折停頓收縮之法不難,健筋骨、血肉豐滿、有個性,甚難,而有書卷氣則極難。”這種對書法用筆的理解也融入了他的繪畫用筆之中,待後文再論。
劉海粟 《臨米芾行書》 1981年 紙本 書法 67×274(cm) 劉海粟美術館藏
上海美專中國畫教學接續傳統文人理念
在澎湃新聞記者的觀展過程中,一旁劉海粟美術館典藏部研究人員鍾金也通過展品透露了館藏的研究進展,這其中,她著重講了劉海粟、李健1937年合作的《臨沈石田人物圖卷》:
劉海粟、李健,《臨沈石田人物圖卷》,1937年 紙本墨筆 劉海粟美術館藏
“這件作品在過去很長時間被認爲劉海粟個人臨習之作,但在全卷打開研究後,發現是劉海粟臨沈石田人物畫、李健則臨其題詞。這也就引發我們去探究李健這位不被熟知的人物。”鍾金說。
《臨沈石田人物圖卷》(細節圖)
在研究中發現,李健(1881-1956),爲中國近現代教育的重要奠基人和改革者李瑞清(1867-1920)猶子,並以伴其左右, 參與民國藝壇雅集。而李瑞清還曾任南京兩江優級師範(後更名爲南京大學)監督,提倡藝術教育,是中國高校設立美術科的創始人。學堂創設了中國高等學校中第一個圖畫手工科,並設音樂副科,培養美術師資,開現代美術教育之先河。而李健,以及呂鳳子、桂紹烈在1906年6月被登記在兩江優級師範學堂圖畫手工選科甲班入學的名冊上,而此三人曾先後在上海美專任教。
其中,李健幼習書法,十二歲學治印,兼事繪畫。1935年8月至1951年1月,李健爲上海美專中國畫系教授,他不僅在上海美專任教長達十六年之久(幾乎是上海美專任教時間最長的老師),並教授金石學、書法、篆刻、國文、國畫史等多門課程。他爲人謙和純摯,藹然長者。上海中國畫院籌辦之際,即聘爲畫師,未幾即謝世。
《臨沈石田人物圖卷》(細節圖)
而在書法教學上,李健繼承李瑞清衣缽,也有一套較爲系統的方法,主張學隨曆史的流進,先習古篆書,次隸書,再草書,最後才是結構複雜的楷書。這套方法,以及金石學、書法、篆刻、國文等傳統文人的培養標准也被納入上海美專中國畫系的教學之中。
1947年,李健爲劉海粟制印(“印說海粟——劉海粟用印研究展”展品)
而傳統文人的典範,不得不提到沈周和文徵明,沈周爲劉海粟極其欣賞和喜愛的畫家之一,他所收藏的古畫中也不乏有沈周的作品。而在李健的題跋上寫有,“石翁此卷蓋師其意,至其畫筆直追馬夏北宗正軌也,字學山谷老人極有風趣,山谷有伏波神祠詩,墨迹曾藏石田家,此題字頗師其法。”
文徵明 《仿山谷書卷》 明 書法
其中“山谷有伏波神祠詩,墨迹曾藏石田家”在展出的另一件海老藏品中得到了呼應。這件藏品爲文徵明 《仿山谷書卷》,這是一件文徵明以黃庭堅筆意書寫的大行楷書法作品,上書古詩《夜坐》一首,其落款處也提到了的“伏波神祠詩”。據其子文嘉的轉述,文征明自己向來以趙孟頫作爲自己師事的楷模。但根據目前的研究,除了章草以外,文徵明幾乎涉獵各種書體。文徵明在此《仿山谷書卷》的揮寫中,充分發揮自己在法度上所下的工夫,能夠從心所欲,而不逾出規矩之外。這也與海老的書法有著類似的追求,同時劉海粟與李健之于上海美專,同沈周與文徵明之于吳門畫派是否有相似的關聯或尚需研究,但從劉海粟、李健,《臨沈石田人物圖卷》依稀可見上海美專的中國畫教學的趨勢。
《仿山谷書卷》細節圖
“劉海粟書法研究展”中的一些作品上的用印與“印說海粟——劉海粟用印研究展”對應,也可見其藝術觀點和與美專教學的關系。
劉海粟 《砥柱東南》 1970年代 劉海粟美術館藏
“印說海粟——劉海粟用印研究展”中,李駱公爲劉海粟所刻雙面印
“印說海粟——劉海粟用印研究展”中,李駱公爲劉海粟所刻雙面印
在1970年代劉海粟所題“砥柱東南”上的兩方印均出自李駱公(1918-1992)之手,在“劉海粟用印研究展”中展示了印石,這是一枚雙面印印,刻于1979年秋。李駱公也出自上海美專,他1936年入上海美專,後入日本大學藝術專科專攻現代油畫。1957年後從事現代書法篆刻研究, 得錢瘦鐵、王個簃指點, 與鄧散木、甯斧成友善。以現代中西繪畫形式美滲入書法篆刻, 新奇大膽。草篆奇絕大氣, 別具風格。篆刻多以象形文字入印。他爲海老治印約四十余枚。
劉海粟致李駱公手劄,附手畫印稿 第二頁(李駱公家屬提供)
李駱公在《我的師友——憶上海美專》中回憶到上海美專校長劉海粟,美專老師謝海燕、關良,王個簃、吳茀之、倪贻德等先生對其的幫助和指導,他說:“幾年的美專生活對我的一生影響很大。可以說我的藝術思想主要是在這裏形成的。”通過李駱公在美專求學的回憶錄,我們得以窺見美專之自由開放的教學理念和濃厚並活躍的思想氛圍,以及教師對學生後輩持續的關懷與提攜。海老所囑刻的這些格言警句代表著他的藝術理念及思想,對其研究有重要的補充作用。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與謝海燕(左一)、劉海粟(左二)、關良(左三)(李駱公家屬提供)
常見于劉海粟1950-1980年代的作品中的“黃山是我師”來自于錢瘦鐵,邊款刻有“海兄屬刻石濤句,叔厓”,錢瘦鐵1925至1926年任上海美專篆刻教授,是上海美專最早擔任篆刻課程的篆刻家。1927年被聘中國畫系主任後,擔任國畫山水教授,不再兼任篆刻。其主任期間,所聘篆刻教授爲方介堪與朱複戡。
印面:黃山是我師 邊款:海兄屬刻石濤句,叔厓。 錢瘦鐵刻 無紀年 私人藏
從錢瘦鐵、李健、方介堪、朱複戡、李駱公等一系列名字中,上海美專的中國畫教學理念以及學生的成就也顯露一角。而由書法藝術泛通海老諸藝的求新求變,到上海美專乘中國現代轉型制度發展的創新拓變,以至于海老晚年探索中西藝術融合的筆、墨、色、線的貫通實踐,書法也貫穿于其後續的人生及事業中。
劉海粟,《五松圖》,1932年
融彙中西,金石入畫
1950 年代後,劉海粟從美術教育體系回歸于藝術創作,他藝術的融合之路也日漸顯現。隨著閱曆的豐富,他打破了“康體”的藩籬,在臨習過程中取諸家之長,他的書法和題跋以行草爲體,以碑爲姿,用篆書筆意強其線質,在展覽中有兩幅不同時期的梅花圖,其以書入畫,拙中寓巧耐人尋味。
一件是1965年的《豔鬥漢宮春》,此作布局欹正,筆墨蒼辣,設色濃豔,應屬海老平生寫梅妙品。樹枝幹用籀篆寫出幹澀力沉,有滄桑之感,書法用筆顯露無疑;但在點花卉時,守法卻與枝幹做法不同,以濃烈的紅色擺點,用筆又有油畫技法的影響。
劉海粟《豔鬥漢宮春》 1965年 紙本設色 103.5 X 108.4(cm) 劉海粟美術館藏
到了1983年,海老所作《狂草梅花》中,他大筆一揮,狂草寫下“靜虛群動息,身雅一心清。春色憑誰記,梅花插座瓶。”又以篆法寫梅兩枝,淡墨梅花數朵,與其書相呼應。一直以來,海老始終堅持“學書必從篆入”在其80歲後的作品中,表達得更爲明顯,而此時,他收藏的徐渭、陳淳、倪元璐、恽壽平,和孕育和滋養著他的寫意花鳥和書風,並逐漸形成自己的面貌——樸茂遒勁、雄渾灑脫、縱橫恣肆。
劉海粟《狂草梅花》 紙本墨筆 1983年 115 X 57.5(cm)劉海粟美術館藏
劉海粟《筆底明珠》 紙本墨筆 1981年 138 X 56.4(cm)劉海粟美術館藏
此外,“以書法用筆入畫”不僅僅在中國畫中,其油畫筆觸也傾向于金石用筆的蒼茫渾樸,且塗寫也多具有寫意的氣韻和動感,尤其是《複興公園雪景》其梧桐樹幹的畫法和雪景的表達方式,顯示出海老的作品中油畫和中國畫存在的某種內在關聯,他也一直以實踐的方式,通過油彩轉換中國畫的筆墨精神,由此形成了具有濃郁東方情韻的意向性油畫。
劉海粟《複興公園雪景》布面油畫 1978年 93.8 X 94(cm) 劉海粟美術館藏
在1980年代中期,劉海粟一系列婁山關的寫生中,除了用筆和內核外,還將中國畫題跋等形式融入油畫中,他的創作實踐也開拓了中國油畫本土化探索的一條重要路徑。
劉海粟《婁山關》布面油畫,1985年 81 X 110(cm) 劉海粟美術館藏
到了1990年代,海老幾近百歲,閱盡百年滄桑,其書法從表面的布勢婉轉與筆劃豐潤,逐漸轉向內在的氣脈盤旋與筆劃隱秀,進而達到了絢爛之後的平淡天然。1993年,爲劉海粟美術館奠基,98歲的海老贈“釋回真美”四字,這四字來自《劄記·禮器》“禮釋回,增美質,措則正,施則行。” 希望美術館作爲藝術的殿堂,起到淨化心靈和提升審美力之功能,這也顯示出這位百歲對中國千年傳統的回溯,以及對未來的期待。
劉海粟 《楷書釋回真美》 墨筆書法 1993年 46.5 X 98.5(cm) 劉海粟美術館藏
就劉海粟美術館而言,也一直研究和不斷推出的展覽和公教活動踐行“釋回真美”,就劉海粟研究而言,在去年劉海粟首次登上黃山101年之時,“壯闊雄奇:劉海粟十上黃山藝術文獻展”、“十上黃山絕頂人——館藏劉海粟黃山精品研究展”分別在安徽中國徽州文化博物館和上海劉海粟美術館展出,以藝術作品、文獻等多種形式呈現對劉海粟“十上黃山”研究之一隅,同時也可看到劉海粟廣泛的交友和融會中西的氣度。今年年初推出“劉海粟歐遊九十周年紀念展”和“劉海粟文獻展”,年中則推出“文字證源——劉海粟書法研究展”和“印說海粟——劉海粟用印研究展”兩項館藏研究展,而明年則計劃聚焦其山水和花鳥畫,分別推出兩項館藏常設研究展。
劉海粟研究系列陳列展
注:本文除現場圖外,展品圖片均由劉海粟美術館提供;本文部分文字來自劉海粟美術館展品釋讀。目前,美術館暫未公布研究展的截止日期。
責任編輯:陸斯嘉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