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王選輝 發自福建福清
一名兒子的同學上前來打招呼，王國華卻感覺到一陣心痛：“如果兒子好好的，現在也該和他們一樣成家立業了。”
再過幾個月，王國華就年滿60歲。1米83的個子、背有點微駝，身上綁的白色護腰帶是他應對腰椎病的唯一措施。兩邊斑白的頭發、濃厚的黑眼圈和臉龐上的皺紋，旁人說，這是他過去多年思兒焦慮留下的痕迹。
時間推到18年前。2001年9月，王國華17歲的獨子林鵬在福建省福清市一家台球店被18歲的高中生何雷連捅數刀，其中一刀刺入胸主動脈，送醫後死亡。
案發後，嫌犯在親屬的幫助下逃離福清，從此銷聲匿迹。王國華就此踏上了漫漫追凶路，足迹遍及全國各地、海外十余個國家。
這一追，就是17年。
在福清公安和王國華的共同努力下，2017年9月底，持他人身份證藏匿多年的嫌犯何雷在廣東深圳落網。
2018年6月，福清檢方以故意傷害罪對何雷提起公訴。8月21日，福清法院原定開庭審理何雷故意傷害案，後宣布擇期開庭。
王國華在黃沙水産交易市場裏尋人。王國華供圖
血案
向高街和後埔街交叉路口，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附近的租戶並不知道，18年前在這附近曾發生一起命案。
2001年9月6日，是鄭莉芸人生經曆過的最灰暗的一天。
在這天之前，她曾有個幸福的家庭。她和王國華自由戀愛後成婚，1985年生下獨子林鵬。1988年起，夫妻倆就去日本創業，事業順利的他們早早就在福清市區買下一棟別墅，生活富足、家庭和睦。
更令他們感到欣慰的是，林鵬在國內也健康成長，還繼承了父親的高個基因。2001年，17歲還在讀高二的林鵬身高已經快到一米八。
2001年8月底，鄭莉芸回到國內，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接林鵬到日本，和他們一起學習、生活。“已經爲兒子申請好了簽證，就等批下來，沒想到這個時間點出了事。”鄭莉芸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說。
當年9月6日下午一點多，鄭莉芸正在理發店洗頭，突然接到朋友的電話：“你兒子出事了，快點來，在醫院！”
趕到醫院的鄭莉芸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病床上的林鵬後背遭到了數刀穿刺。一旁的醫生直言：“沒得救了，心髒已經停了。”隨後的法醫鑒定顯示：林鵬系被人用單刃刀刺中第四胸椎左旁開，造成胸主動脈破裂，出血過多身亡。
警方調查後認定，嫌犯何雷因此前和林鵬有過糾紛，遂心生怨恨並伺機報複。2001年9月6日13時許，被害人林鵬和朋友一同前往福清市玉屏街道向高街星球台球廳打球。經他人通報，何雷糾集十余人來到台球廳。隨後何雷持水果刀朝林鵬背部連刺數刀，之後逃離現場，林鵬送醫後身亡。
消息很快傳到了在日本東京的王國華那裏，痛失獨子的他當場昏厥過去。“他們用水灌在我腦袋上，我醒了一會又昏迷了。我想不通，好好的孩子，爲什麽說不見就不見了？”王國華對澎湃新聞說。
因爲簽證等原因，4天後王國華回到國內，見到的是躺在冰棺裏的兒子，伸手去摸，冷冰冰的。“凶手是誰，在哪裏？”王國華傷痛至極。
王國華之後才了解到，事發當天晚上，嫌犯何雷在其父何松和親屬謝飛（因窩藏罪已被判刑）的幫助下逃往廣州，之後父子倆相繼銷聲匿迹。
遇害者林鵬生前照片。澎湃新聞記者 王選輝 翻拍
追凶：“我也知道人海茫茫，但別無選擇”
王國華回憶，案發後他很長時間都虛弱得無法說話。當意識稍微清醒的時候，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兒子，“每天都在哭，直到哭幹了眼淚。”
“辦案民警也很重視這個案子，一直在追蹤，但還是沒有發現嫌犯線索。”王國華說。
喪子之痛、嫌犯跑路，王國華做了個決定——追凶，“我也知道人海茫茫，但我別無選擇。只有一個兒子，他走了，我無法繼續生活。”
王國華追凶的第一個目標地是嫌犯父親何松逃離前開的商鋪所在處——廣東省廣州市荔灣區的黃沙水産交易市場。何松走後，他的一些家人在這繼續開店。
黃沙水産交易市場是華南地區最大的水産綜合市場，每天人來人往，叫賣聲、吆喝聲彙集在一起。穿著舊衣裳，戴著一頂草帽，王國華時而坐在街邊，時而穿梭在人群中，眼中的目標卻未轉移——何氏家族的水産店。
追逃前，王國華除了帶上了兒子的照片，還帶上了嫌犯家人的照片隨時辨認。“他們的影像已經深深印入我的腦海，如果一出現，我敢保證可以一下就認出來。”王國華說。
王國華的老友紀家明曾在案發後4年內多次陪同其在黃沙水産交易市場蹲守。“兒子走後，他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好，我們也擔心他出什麽事，盡可能的陪他一起。”紀家明接受澎湃新聞采訪說。
紀家明說，考慮到嫌犯可能在夜裏出現，他和王國華常停車在店鋪附近，遠遠盯著，幻想著有一天嫌犯出現在眼前。可一次次都落空而歸。
嫌犯的老家在福清市龍田鎮東華村。福清人的家鄉情結很濃，王國華想著，或許某一天何雷會突然出現在村子。
他雇一輛車開進東華村，在離嫌犯家不遠的田地中停下，便于觀察和隱藏。爲了不暴露，餓了他就吃面包；爲了少上廁所，他只在渴得實在受不了時才喝點水。
蹲守十余天，結果還是讓王國華失望。
林鵬父母手持兒子遺像。 澎湃新聞記者 王選輝 圖
17年，全國十余省，海外十余國
在嫌犯老家、水産鋪蹲守的同時，王國華還向福清老鄉打探嫌犯的去處。
“別人只要告訴我線索，我根本不想靠譜不靠譜，馬上就動身去了。”過去的17年間，王國華先後去了河北、湖南、雲南、吉林、新疆等十個省份。
在他人提供的線索地，他少則蹲守一周，多則蹲守20多天，均無功而返。
臨海的福清人是福建出國人數最多的縣級市之一，在海外多個國家都有福清同鄉會等聯誼組織。王國華懷疑，嫌犯何雷是否已經偷渡出國？一些福清老鄉也陸續爲他提供了一些何雷可能逃離的去處線索。
有消息說，何雷曾經在澳大利亞悉尼橋下的一個咖啡館出現過，王國華動身前往，蹲守十幾天，也沒有見到身影；又聽說何雷可能在哥倫比亞出現過，王國華又動身前往哥倫比亞。
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緬甸、新加坡、哥倫比亞……十幾個國家，只要一有線索，他毫不猶豫出發。
飛機、火車、客車、摩托，不同的交通工具隨時變換，漫長旅途讓他腰椎受損嚴重。無暇顧及自己身體，身上綁的白色護腰帶是他應對腰椎病的唯一措施。
追凶以來，王國華的家庭也發生了巨變。變賣別墅、家産，和妻子離婚，原本富足的家庭開始負債累累。爲了不讓自己的老母親擔心，他隱瞞了自己追凶的事情，謊稱在外創業。
每年中秋和春節前，王國華都要回到黃沙水産交易市場，蹲守可能回來過節的何松、何雷父子。
“各家都團圓時，萬家燈火、鞭炮聲響起。而我，坐在街邊冰冷的角落，盯著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出現的嫌犯。”這是他一年裏最難受的時刻。
追凶毫無進展，他也曾經失望透頂，坐在水産市場的景觀橋下，想跳下去，一死了之。徘徊之後，他離開景觀橋，“兒子事情還沒做完，我不能這樣走了。”
“這樣追凶沒有頭緒，我們知道很難，但作爲朋友，我從沒勸過他放棄。”紀家明說，“因爲我知道，他不會接受放棄。”
嫌犯被捕：改名換姓，已育3子
追凶過程中，王國華一直和福清市公安局刑警大隊溝通。“辦案民警也很關心我，局領導很重視，表示一直未放棄該案，只要有一絲線索一定全力追捕。”王國華說。
努力終于得到回報。林鵬案受害人親屬代理律師陳建華向澎湃新聞介紹，2017年9月，福清市公安局通過人像對系統發現，湖南道縣一名叫“朱軍洋”的男子和嫌犯何雷圖像高度一致。2017年9月30日淩晨，“朱軍洋”被抓獲，承認自己就是17年前犯下命案的何雷。
到案後，何雷對17年前使用刀具將林鵬傷害致死一事供認不諱。犯下命案後，何雷就在家人的協助下逃離福清、來到廣州。爲躲避公安追捕，又逃至湖南道縣，在向“二哥”購買了一張身份證後，改頭換面成了“朱軍洋”在當地生活。
何雷供述稱，變換身份的他在湖南娶妻生子，育有兩女一兒。之後他回到深圳學習電腦技術，開了一家電腦維修店，直至被抓。這個過程中，何雷從未和妻子說過福清命案一事，甚至連他是福清人都沒告知。
何雷被抓兩周後，其父親何松來到福清公安局投案自首。隨後因窩藏罪被刑事拘留。
嫌犯的到案，讓王國華又喜又悲。喜的是，17年的追凶，終于有了結果；悲的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兒子離世的事實。
2018年6月，福清檢方以故意傷害罪對何雷提起公訴。8月21日，福清法院原定開庭審理何雷故意傷害案，後宣布擇期開庭。
突然停下追凶的腳步，王國華起初還有點不適應，離開工作崗位這麽久，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如今，等待法院對凶手的判決是他每天惦記的事情。
（文中林鵬、何雷、何松爲化名）
來源 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