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乃《郁達夫新加坡遺蹤新探》系列之一。郁達夫在當時新馬社會中的地位不是一般南下文人所可媲美的。他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産生的傑出的文學家,是魯迅的親密朋友。
鑒于白發宮女已不在,筆者不憚重炒隔夜冷飯,從過去文獻中搜羅出達夫先生在新加坡的若幹遺蹤,結合其詩文,略作討論辯駁,兼以實地探訪,冀或一窺鄉賢風采,而飨富春江、錢塘江鄉親,後來者或可按圖索骥,故作此文。
醉花林
郁達夫好酒,自然有人請他赴席 。1940年12月初,潮籍富商、醉花林 (Chui Huay Lim Club)的領袖陳振賢和李偉南邀請郁達夫和《星洲日報》總編俞頌華品嘗醉花林著名的潮州菜。
▲(早期的醉花林)
飲宴過後,大家坐下品潮州功夫茶。這時,陳振賢獻上七律一首,請教于郁達夫。 詩雲:
中年時有采薪憂,入洛機雲未與遊。
執筆雖然兩月旦,論文同事一春秋。
詩傳杜甫吟方好,檄誦陳琳疾自瘳。
思欲雙沾時雨化,春風許坐庭階否?46
郁達夫答曰: “李偉南、陳振賢先生招飲醉花林, 叨陪末座, 感慚交並, 陳先生並賜以佳章, 依韻奉答。流竄經年, 不自知辭之淒恻也,”和詩如下:
百歲常懷千載憂,幹戈擾攘我西遊。
叨陪賓主東南美,卻愛園林草木秋。
去國羁臣傷獨樂,梳瓴病鶴望全瘳。
窮來欲問朝中貴,亦識流亡疾苦否。47
陳振賢又請郁達夫爲醉花林題寫對聯,郁達夫一揮而就:醉後題詩書帶草,花香鳥語似上林。”48 上聯寫此時此景此情,下聯將醉花林比作上林苑,上下聯還巧奪天工,將醉花林一名嵌入,顯示了郁達夫深厚的文史功底和超凡的捷才。可惜,此幅墨寶已經無存。
醉花林是潮汕商人的俱樂部,成立于1845年,是新加坡曆史最悠久的華人俱樂部,至今依然活動頻繁,影響深遠。
▲圖9 醉花林
醉花林倡辦人爲陳成寶 (Tan Seng Poh),1845年他騰出其家族在慶利路(Keng Lee Road)190號的房子作爲會址。49 1879年,十位先賢各捐資四百元買下該地作爲永久會址。前幾年原地翻新,如圖9。陳振賢 和李偉南都是新加坡商界、僑界的英傑,對于抗戰和本地教育事業貢獻良多。50
白燕社
當時《星洲日報》位于羅敏申路(Robinson Road)80號,位于新加坡繁華地段丹戎巴葛區,離牛車水也是步行距離。圖10爲目前羅敏申路80號,應該是在當年的《星洲日報》舊址附近。
▲圖10 羅敏申路80號(星洲日報舊址)
斜對面便是著名的老巴刹(圖11),也是當年郁達夫經常吃飯的地方。
▲圖11 老巴刹
離報館不遠便有黃葆芳回憶中提到他和郁達夫作方城戲的白燕社。白燕社是當時《星洲日報》管理層的俱樂部,位于俊源街 (Choon Guan Street)(圖12),和羅敏申路80號至多不過三五百米, 是郁達夫常去之地,很多人也是在那裏認識了郁達夫。
▲圖12 俊源街
當年《星洲日報》的同事實吳繼嶽回憶說:1939年8月27日下午七點,“我從曼谷乘國際快車抵達新加坡,在離《星洲日報》約百步腳的‘白燕社’樓下,由社長胡昌耀介紹我第一次會見郁達夫先生。當時郁先生正與胡社長及另外兩位同事打牌”,“他的夫人王映霞女士坐在身邊看他打牌”。51
“‘白燕社’是星洲日報社高級職員的俱樂部,路上是宿舍,樓下經常是同事工余消遣的場所, 或下棋,或玩音樂,或打小麻將。郁先生經常于晚飯後到這裏玩八圈麻將,才去報社上班。”52
徐君濂回憶:“達夫先生偶有余閑,也到報社同人組織的小俱樂部‘白燕社’聊天、喝咖啡、打小牌”;“三四十年代在比較保守的南洋社會,俱樂部如過江之鲫,商界中任組織的占絕大多數,大者百余人,小者十數人,實際上是男子專到的消閑場所。喝酒、打牌、叫條子,三位一體,也有人皆俱樂部談生意經的。”53
雖然一般俱樂部不允許家庭婦女跨入,但白燕社對王映霞網開一面。郁達夫每次去,王映霞必然陪同, 直到1939年春天香港《大風》雜志發表郁達夫的《毀家詩紀》爲止。54
1944年,郁達夫收到胡邁來詩, 有所感而和詩,其中有一句雲:“歡聯白社居千日,淚灑新亭酒一杯。”詩中的白社即指白燕社。
由于當時郁達夫在白燕社和一般僑領附上吃喝玩樂,許多左翼人物相當不滿,當時在《星洲日報》作外勤記者的石蘊真說,“過了不久,我對他的行爲卻有些迷糊不解,我發現他經常去赴一些附庸風雅的資本家的宴會。飲酒賦詩,但是我認爲是有些肉麻的。後來我又知道他經常去‘白燕社’玩。這白燕社,是報館經理等上層人物去打牌玩樂的地方,自然也有些幫閑的人去湊熱鬧,在我的眼裏,它是個荒唐的地方,”“他的思想大概有時有些糊裏糊塗”;55 後來,“事實使我逐漸了解,郁先生和一些人到‘白燕社’去是迫于環境是去應付的”。56
郁飛也頗爲不解,回憶說:“父親在新加坡的交遊也同過去一樣廣闊。他周旋在華僑資産階級頭面人物(也稱僑領)之間。我常想,他們除了慕名,還能了解他什麽呢。”57
江夏堂和敬廬學塾
芽籠35巷16號的江夏堂是黃琮(Huang Mun Se,字曼士,1890-1963)的居所。徐悲鴻當年在法國留學窮困潦倒之際, 碰到了黃曼士的哥哥黃琬(字孟圭),黃孟圭愛惜徐悲鴻的才華, 就介紹徐去新加坡找他的弟弟、時任南洋煙草公司新加坡分行經理的黃曼士幫忙。
徐悲鴻于是到了新加坡, 經黃曼士介紹,給當地僑領陳嘉庚、陳延謙、李俊承等作畫, 聲譽鵲起,收入頗豐,結下了和黃氏兄弟以及新加坡的不解之緣。黃曼士與哥哥黃孟圭待徐悲鴻如自己的兄弟,年紀都略大于徐悲鴻,所以徐悲鴻稱他們爲“大哥”“二哥”。
▲圖13 江夏堂外景
徐悲鴻在新加坡長期下榻于江夏堂,郁達夫也多次前去江夏堂拜訪黃曼士以及徐悲鴻。圖13和14 爲江夏堂,目前是新加坡黃氏總會所在地。2017年5月9日筆者探訪時,看守的老太太告知,江夏堂即將拆毀重建爲八層樓的現代化建築。如此,則郁達夫、徐悲鴻的南洋遺址又被毀掉一處。
黃孟圭(1885-1965)出身于福建南安望族,和僑領陳嘉庚先生相交甚深。1919年8月,陳嘉庚籌辦廈門大學,黃孟圭與全國教育界名流蔡元培、黃炎培等十人並列爲籌備員。1922年,在陳嘉庚和黃奕住資助下,黃孟圭赴美入哥倫比亞大學修讀教育學碩士。1925年,黃孟圭獲教育學碩士,回國前到歐洲考察教育。
在巴黎黃孟奎拜訪中國駐巴黎總領事趙頌南先生,經趙介紹認識當時已在巴黎留學六年的徐悲鴻先生。黃徐兩人在街邊咖啡座一聊就是四個小時,從此結下終生不渝的友誼。1926年,黃出任福建省教育廳長;1939年避日禍到新加坡。
▲圖14 江夏堂大廳
黃孟奎與徐悲鴻、郁達夫都是舊交,因而黃氏兄弟和郁達夫往來頗多,少不了唱和。1940年6月24日, 郁達夫發表贈給黃孟圭的詩,題曰:“孟圭黃先生,曾長閩省教育廳,足迹幾遍全球,近息影星洲,設帳授徒,學濂溪之課士,因用先生《課徒感作》原韻,賦贈長句。”58 詩雲:
博學能文似茂先,八閩詩壘此中堅。
人傳江夏黃童德,我頌颍川太守賢。
老去河汾終日講,南來風雅一身肩。
三台合有飛升兆,鹳雀銜鳣影正翩。59
設帳授徒指的是黃孟圭主持敬廬學塾。敬廬學塾位于Newton 附近,由林謀盛、胡少炎等發起創辦。601941年3月15日,郁達夫發表祝賀詩,題爲《孟奎先生營敬廬學塾于紐頓郊外詩以奉賀》,詩雲:
槐市門庭號敬廬,三千儀禮滿床書。
旁人錯比揚雄宅,異代應教庾信居。
巨鹿從遊遺恨少,華陽奔命捷音虛。
何年重返閩江棹,一路春風到石渠。61
第二天,郁達夫出席敬廬學塾創辦典禮;3月18日, 他又發表敬廬楹聯“四面園林無限好,一樓風月不勝情”。62 可惜時局變化,這所學校存在的時間並不長,敬廬不複存在。1942年日寇南侵,黃孟奎也逃離新加坡,抗戰勝利後重返新加坡,不久因病赴澳就醫。
後記:本文承蒙杭州文史協會同仁鼓勵,寫作期間又蒙新加坡文史前輩杜南發先生指導幫助,不勝感激,特此致謝。
46 李志賢 編著, 《醉花林俱樂部:流金歲月一六六周年暨新會所開幕雙慶紀念特輯》,新加坡:醉花林俱樂部,68頁。
47 《郁達夫詩全編》, 247頁。此詩發表于12月11日。
48 李志賢 編著, 《醉花林俱樂部:流金歲月一六六周年暨新會所開幕雙慶紀念特輯》,新加坡:醉花林俱樂部,68頁。
49 陳成寶出生馬來西亞在霹雳州,五歲隨姐姐來到新加坡;姐夫即新加坡富豪佘有進。中峇魯有成保路(Seng Poh Road)和成保巷(Seng Poh Lane ), 都是以他命名。
50 李偉南(1880 – 1964),澄海人, 1897 年便隨父親下南洋討生活,原本目不識丁的他,憑著勤奮和毅力,學會了讀書寫字。初期任職于孔明齋、森峰棧等民信/彙兌局;後來據說參與成立了“再和成偉記信局”;之後在著名的四海通銀行工作,並出任該銀行總經理多年; 1929 年出任第 17 屆中華總商會會長,隨著也出任潮州八邑會館、義安公司等潮人社團的主席、副主席之職、以及廣東會館首任會長, 並參與創辦南洋大學。南洋理工大學的圖書館便是以他命名。陳振賢 (1894-1976),潮安人,畢業于汕頭普益社英文商業學校,早年參加同盟會,1926年南下新加坡;1936年出任四海通銀行司理,1937至1942年連任潮州八邑會館正副總理、義安公司正副總理,1937年新加坡中華總商會會長,並發起星華籌赈大會,爲抗日救國盡力匪小。他曆任廣東會館財政、南僑籌赈會常委、義安女校主任、醉花林俱樂部總理、以及端蒙、樹人學校董事等公職。
51 吳繼嶽,“值得我們永遠懷念的愛國詩人郁達夫先生”,《回憶郁達夫》,517頁。
52 吳繼嶽,518頁。
53 徐君濂,“郁達夫先生在星洲雜憶”,《回憶郁達夫》,481頁。
54 徐君濂,481-482頁。
55 石蘊真,“郁達夫在《星洲日報》的幾件事”,《回憶郁達夫》,505頁。
56 石蘊真,506頁。
57 郁飛,461頁。
58 《郁達夫詩全編》,244頁。
59 《郁達夫詩全編》,244-245頁。
60 林謀盛 (1909-1944),福建省南安人,是新加坡著名建築家林路之子。 16 歲前往新加坡與其父團聚,入萊佛士學院學習;畢業後又到香港大學攻讀商科。1929 年,其父病 逝,他成爲業産繼承人,涉足商界,首先經營磚瓦廠、餅幹廠等,不到 10 年時間,事業發達,被選爲新加坡建築業公會會長、新加坡中華總商會董事、新加坡福建會館執委兼教育主任,成爲新加坡華僑的一個傑出的青年領袖人物。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後,林謀盛積極參與發動僑界抵制日貨,籌集赈款,支援祖國抗日;1941 年 12 月日寇南侵,林謀盛出任新加坡華僑抗敵動員總會執委兼勞動服務團主任,組織華僑抗日義勇軍,曾與日寇進行四晝夜激戰。 新加坡淪陷後,林謀盛被抄家,家屬八人被捕。他在淪陷前夕,與莊惠泉等人奉命撤離新加坡,經印尼巴東乘澳洲巡洋艦赴錫蘭,然後輾轉到印度飛往戰時陪都重慶,出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咨議及福建省臨時參議員。1942 年 6 月,林謀盛奉命前往印度加爾各答,將流落在那裏的 2000 多名華人海員組織爲“中國留印海員戰時工作隊”,他與莊惠泉分任正副隊長,主持海員訓練工作。1943 年,中英政府准備收複馬來亞,林謀盛奉命與英軍聯絡,組織中英聯合軍團東南亞華人地下抗日軍即 136 部隊,被授上校軍銜;同年 10 月潛入馬來亞,在敵後開展工作。1944 年 5月 27 日,林謀盛不幸被捕, 6 月 29 日壯烈犧牲,年僅 35 歲。1946 年 1月,國民政府追認林謀盛爲陸軍少將,下令褒揚。英軍以軍禮安葬其遺骸于麥裏芝蓄水池上,署碑“陸軍少將林謀盛之墓”。
61 《郁達夫詩全編》,250頁。
62 《郁達夫詩全編》,298頁;姚夢桐,26頁。
原文標題爲《郁達夫新加坡遺蹤新探》第三節,載于《杭州文史》2017年第一期。因原文篇幅較長,新加坡眼分章節發表,本文爲第四部分,前幾部分見相關閱讀,余下部分,隨後發出。
作者楊斌 曾任新加坡國立大學曆史系副教授,對本地曆史頗有研究,剛剛出版《上座傳經事已微—饒宗頤新加坡大學執教考》一書。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限量版300本。點擊https://www.fomomkt.com/store/v2/merchant/xinjiapoyan/1485346938 (或閱讀原文)可以購買作者簽名本。
▲(作者在新加坡國立大學博物館饒宗頤畫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