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次,在我面前躺著的是個幼童。
我從未習慣在死者遺體上進行解剖——盡管這看似恐怖的手術往往可以查清死者的死因並還原事件的真實,對我來說是種安慰。多年下來,我慢慢地就能夠以專業態度對待這一切,不會讓死者的慘狀對我産生太大的觸動。然而,當我面前冰冷的不鏽鋼解剖台躺著個幼小的遺體時,還是很難不爲這個悲慘的情景所觸動。
死者名叫Marie,死狀極其可憐。她還未滿兩歲,如果站起來,大概也就到我膝蓋的高度。她身上各處顔色深淺不一的淤青,顯示著不同時候受的傷,默默地訴說著她生前可怕的遭遇。
我輕輕擡起她的小腦袋開始檢查,發現她右耳前方有腫塊,左臉和左眼也有淤傷。Marie的父母說,據他們所知,這些傷痕都是Marie于1974年8月26日去世前兩周跌倒導致的。這個小女孩生前所經曆的一次次的受傷和痛楚,最終以這些淤青和傷痕的形式出現在我眼前。
據知,最早是Marie不小心踩到自己的尿液摔倒了,撞傷了後腦部分。雖然她頭上有個小包,但是並無明顯傷勢。
三天後,Marie憂心忡忡的父母帶她去看Henry Heng王醫生,碰巧也是他們家親戚。他們說這幾天Marie一直很煩躁,而且睡不著覺。據他們所知,Marie這幾天再也沒有跌倒,而且女傭Tan Ah Kwan也證實了。帶去看醫生時,仍然沒有任何頭部受傷的症狀,如頭暈、嘔吐、頭痛、發燒。
王醫生很驚訝地在她右邊發際發現了一處淤傷。不過,Marie既然沒有其他令人擔心的症狀和傷痕,他便讓父母帶她回家,囑咐他們看好她,如果有任何頭部受傷的症狀開始顯現,得馬上送院或送回他診所來。
次日8月15日,Marie的母親——25歲的行政秘書Evelyn留在家裏陪她。一切看來很正常,Evelyn早上陪她玩,還餵她吃了飯。下午,她讓Marie跟自己一起睡覺,把Marie身邊圍滿了抱枕,怕她翻下床去。
Evelyn自己也睡著了。當她醒來時,發現Marie躺在地上,幸虧身下有個抱枕。似乎她從床上跌下來的時候剛好落在抱枕上,並沒有硬著地。那天過去了,Marie沒有顯示出任何問題,好象沒事發生一樣。
那天晚上,王醫生接到Evelyn的電話。她說Marie又哭個不停,也睡不著,她只好把孩子送到中央醫院檢查。值勤醫生記錄了她的情況並安排了X光檢查,然後就讓她們母女倆回家了。
8月16日,王醫生給Evelyn打電話,得知Marie舉止正常。王醫生問起X光檢查結果,Evelyn說昨晚值勤醫生說X光片出了問題,所以其實並沒有做X光檢查。
兩天後,8月18日,王醫生又接到電話。Evelyn說自己清晨起床時,看到Marie有只眼睛出現淤傷。她問女傭Marie是不是又跌倒了。女傭說,沒有,自己起床之後就沒見到她跌倒。
到了Evelyn給王醫生打電話的時候,似乎Marie雙眼都有淤傷了。王醫生很納悶。如果按自己兩三天前所檢查的傷痕,Marie不該雙眼都産生淤傷。她當時的傷勢只出現在身體右邊,左邊並沒有傷痕。
當Evelyn把Marie再次帶到診所時,王醫生被告知,Marie確實又摔倒了,這次是抱著抱枕跌倒的,撞到了前額。大概是內傷把淤血往外推擠,形成了雙眼的淤青。
當天Marie舉止正常,又回複了以往活潑好動的模樣。
接下來四天一切正常,Marie沒有再跌倒,之前的淤傷也開始褪去。
第五天,8月23日,Marie的父親——36歲的記者Lean Siang Koon提早回家,准備帶她出門,然後去接上妻子一起去遊泳。
當Lean Siang Koon回到家時,發現Marie號啕大哭,頭上左邊起了個大包,神色緊張的女傭說並沒見到Marie又摔交。
于是父親帶著Marie出發了。一路從荷蘭路的住家到SIA大廈,Marie哭個不停。家長心想,跌倒受傷的孩子不就是這麽哭個不停的嗎?
Marie一直很喜歡去遊泳。但是這次到了遊泳池,她卻死活不下水。然後Evelyn發現她的雙眼腫了,而且看起來不太正常。
他們于是又帶她上王醫生診所。到了診所時,她左邊臉已經形成淤青,而且耳邊到腦後嚴重發腫,左邊肩膀也紅腫。
王醫生非常生氣,責問父母“孩子究竟發生了什麽鳥事”(what the hell was happening to the child)?
父母說,據他們所知,Marie並沒有再摔倒。
無論如何,這些傷勢還都可以有醫學解釋。Marie之前摔倒,可能傷勢慢慢顯現;她可能有個輕微骨折導致內部出血;也有可能她患有血液疾病,容易在皮膚表面形成淤青。無論如何,Marie馬上被送到了專科醫生Oh Seng Kin那裏。
Oh Seng Kin並沒有發現任何內傷,建議進行X光檢查。他強烈認爲,Marie的傷勢並不符合先前所謂的摔傷後腦的說法。
隔天,8月24日,Oh醫生親自做了X光檢查和血液檢查。一切正常。他告訴Marie父母一周內再來複診。他認爲,Marie既然沒有血液失常的疾病,那麽就不可能在摔傷之後出現這麽大面積的淤青。這說明她的受傷肯定不輕,而且並不偶然。
專科醫生的這個說法肯定給Marie父母帶來許多疑惑、惱怒和憂慮。他們把Marie帶回家。接下來兩天,一切安好。
兩天後,Marie死亡了。
(二)
當我檢查Marie的遺體時,發現她背後左邊靠中的部分有一列橢圓形分布不規則的淤傷。同樣的傷痕也出現在她的胯部附近和左臀上,她的右臂也有淤傷。
這些淤傷的大小大概跟一毛錢硬幣一樣,對久經考驗的法醫來說,一眼就知道這是指尖造成的。淤傷呈暗紅色,可見是新傷。
其他之前檢查過Marie的人——王醫生、Oh醫生、Evelyn,都沒有在她身上發現過這些傷痕。
接下來就是做解剖。Marie顱內都是不同時期受傷形成的淤血,有些已經凝固,有些還是膠狀,證明它們的形成有先有後。她頭部右邊的傷,在左邊的傷一個星期之前就形成了。
衆所周知,Marie曾摔倒過兩次。這兩次摔倒確實可能造成顱內的淤血。
但是,與此同時,我還在她背後靠近脊椎的部位發現兩處肋骨骨折,就在指尖印記那裏。這兩處骨折的位置表明它們不可能是這兩次摔傷造成的。我懷疑是直接在肋骨上施壓造成的。
而且,這兩處骨折看似新傷,很可能是Marie死亡前一天造成的。如果是舊傷,就會發現骨頭新生長的證據。
她的腹部積滿了血,大概有她總血量的一半。我馬上就發現了死因——她的肝髒後部和脾髒後部破裂,造成大出血。
同樣的,這個肝髒受傷的情形並不可能由摔倒造成,也不是由急診室醫生的搶救誤傷。急救是有可能誤傷肝髒,但是會傷勢會出現在肝髒前部而不是後部。
爲了保證我的判斷准確無誤,我向當天施救的急診室醫生查詢。
醫生說,當天孩子送到急診室已經臉色蒼白而且沒有心跳。他先是用手在她胸膛做心髒按摩,然後口對口人工呼吸。三分鍾後仍然無效,他于是用指壓法,用兩手托住小孩身體,兩只拇指在胸前輕輕施壓。這與對成年人雙掌壓胸的做法不一樣,爲的就是避免對小孩脆弱的身體造成次生傷害。10到15分鍾之後,Marie仍然沒有反應,醫生于是宣布搶救無效死亡。
我深信醫生的搶救沒有造成Marie背後的淤傷和破裂的肝髒和脾髒。她的死因大有內情。
Marie一向與照顧她的女傭很親熱。父母平時外出工作,照顧她的就是這個34歲的女傭Tan Ah Kwan(音譯陳亞娟)。她管陳亞娟叫“姐姐”。
Marie清晨起床時,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給她准備早餐的“姐姐”。她當時22個月大,自己的世界就是三個詞彙——“姐姐”、媽媽、爸爸。當然,她也會有別的表達感受的詞彙。
這是個標准的幸福家庭——年輕的父母外出工作,養了個掌上明珠。直到這一連串的摔傷和神秘的淤傷的出現。
這時,Marie開始顯示出對“姐姐”的害怕。Evelyn回憶說,Marie最近不敢自己進廚房;她需要什麽東西的時候就讓我幫她取,如果是女傭取過來,她不會要,反而把我拉進廚房讓我去取。
Marie也數次試圖告訴父母她的遭遇。第一次上王醫生診所時,她告訴母親:“媽媽,姐姐。”Evelyn問她:“姐姐什麽?”她沒出聲。過了一會兒,她說:“媽媽,pom pom。”同時用手在牆上敲了兩下,然後摸自己頭上,說“szzzz”,作出被敲頭的動作。
八天後,父親帶她去遊泳時,她在車上一路哭,不斷地說“姐姐”。
三天後,就在她死亡當天早上,她最後一次發出求救。當天早上,Evelyn要去上班時,Marie由女傭牽著,看到媽媽要離開,她大叫“媽咪……!”Evelyn後來形容,這是她聞所未聞的恐懼的嘶叫。她說:“我嚇了一大跳。我走了回去,給了她一個吻。她用右手臂抱著我的脖子不肯放開。我把她的手移開,告訴她我得去上班。”
Evelyn然後安撫Marie,告訴她自己很快就會回家,問她明白嗎?Marie用粵語回答:“知道。知道。”
當天下午兩點,Evelyn接到電話。“太太,你快點回家,Marie醒不來了。”是女傭打來的電話。
(三)
這些不正常的事發生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甚至Marie死亡當天早上也可能出過問題。那天早上Evelyn給Marie洗澡時,發現她肩膀有淤青。但是,既然當時Marie的腫眼已經開始複原,慢慢可以張開了,而且Marie舉止也比較正常,所以Evelyn對肩膀的淤青不在意。同時,她並沒有看到Marie背上有指尖傷痕。
通常,肝髒破裂和脾髒破裂造成的大出血在一小時內就能致命。Marie當天在醫院是3:05pm宣告死亡,但她實際死亡時間大約是在15分鍾的施救之前。
這說明她的致命傷是在她和Tan Ah Kwan獨處時發生的。
Tan Ah Kwan的供詞說,8月26日早上1030am左右,夫妻倆外出工作之後,她給Marie餵橙汁,之後孩子去睡覺。她說孩子大概1230pm醒來,呼喚自己過來,說要小便。她于是帶孩子去用小馬桶,然後再去取橙汁給Marie喝。Marie喝了一半,忽然臉色和嘴唇發黑,眼睛翻白,從小馬桶上摔了下來。她無法讓她醒過來,趕緊打電話向朋友求救。朋友趕過來之後也無法救醒Marie,她這時于是給Evelyn打電話。
她的供詞是一紙謊言。首先,解剖時並沒有發現Marie消化系統中有橙汁的殘余。
其次,Marie肝髒的傷勢只有兩種可能造成。其中一種就是她的身體被一股大力量向後強扳,這與她背上的那些指尖淤傷相吻合。如果重複這個動作,有可能導致脊椎壓向肝髒並造成肝髒後部破裂。
她的肝髒和脾髒的傷勢都在後部,這顯示破壞力是從背後施展的。如果從前面施力,傷勢會在前部。
Marie的傷勢也不是摔倒造成的,除非她摔倒時撞到硬物。如果是這樣的話,她會有外傷。但是她沒有。
無論如何,導致她受傷的力量很大,可以類比從高處摔下。即便摔倒可以解釋如此重傷,也無法解釋背後的指尖傷痕。
我認定Marie是被毆打致死的。但是警方認爲他們沒有足夠證據將Tan Ah Kwan告上法庭。這個案子于是交給了驗屍庭。在聽取了證據之後,驗屍官下發了逮捕令,把Tan Ah Kwan交給總檢察署處理。
Tan Ah Kwan的審訊花了15天。在15天審訊之後,剛巧是她被批捕的一周年,她被判謀殺罪成立。
她當時33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也是新加坡曆史上被判死刑的第二個女人(第一個是舞女黃咪咪)。她在被判罪名成立時面無表情。
當時警方的調查無法提供任何證據和證人,對Tan Ah Kwan的審判完全是基于此案的法醫學證據,這也是唯一的可以還原真相的證據,在新加坡執法史上是個突破。
Tan Ah Kow上訴。上訴結果,改謀殺罪爲導致他人死亡(非正式翻譯)culpable homicide,刑罰改爲監禁六年。這是因爲上訴庭相信Tan Ah Kwan沒有殺人動機,雖然她在Marie身上過度使用暴力。
而且,Marie父母也請她回來繼續服務。
到頭來,大家能確定的是Tan Ah Kwan導致Marie死亡,但是無法知道她的動機究竟是什麽。
是什麽讓她失去母性和人性,對一個毫無防衛能力的幼童下此毒手?
整個審訊期間,Tan Ah Kwan對此不發一言,也不自辯。她只強調自己屢次告訴Evelyn,讓她帶小孩去看醫生;自己與Marie無冤無仇;而且也沒人毆打過Marie。
究竟在Tan Ah Kwan和Marie之間發生什麽事,Tan Ah Kwan只字不語。
在調查Marie案件時,我看到了人性的弱點、疏忽、無知和盲目信任。然而,這個案件最沉痛的教訓是——永遠不要忽視幼童的哭泣。
翻譯/改寫自趙自成教授英文著作Murder is My Business, 1990
趙自成(Chao Tze Cheng, 1934-2000)是本地第一位華人法醫,也是本地法醫學的奠基人。1969年開始跟血淋淋的屍體結下不解之緣。深受海內外同行敬仰,常受邀參與各國奇案的法醫調查。他風趣幽默,工作賣力,廣結人緣;警界、司法界與報界朋友都樂于跟他合作與結交。其獨生子趙光灏生前是中央醫院血管外科顧問醫生,在對抗沙斯戰役最激烈的時候,志願中斷度假,從美國趕回新加坡,奮不顧身地投入抗炎前線,不幸染上SARS,于2003年4月22日病逝,年僅3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