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2年的一個潮濕炎熱的早晨,我接到電話,說紅山的Jalan Kirang Barat後面的火車鐵軌處發現一具屍體,很明顯的是死于自殺或意外。
在我的工作中,經常會遇到被生活煩透了而被迫跳軌自殺的人們。盡管被火車撞上那一刹那的極端疼痛令人不寒而栗,但是他們許多人還是做出了這個可以幫助他們永遠結束煩惱的終極選擇。
那些被火車意外撞死的人則是完全另一回事。他們根本沒有安全意識,爲了圖省腳力而選擇穿越軌道搶捷徑,甚至在火車駛來時搶先越軌。他們往往成功了,但有時卻因一失足成千古恨。
甚至有些人似乎對生命毫不在意。他們直接躺在鐵軌上睡覺,以爲在火車駛來之前直覺會把他們喚醒。
1972年的這個案子是比較慘的。
警方接到武吉知馬火車站的電話,說一列開往馬來西亞的貨運火車碾過了一個少年。
“我根本無法把火車刹住,我一看到前方有人,火車就碾過去了。”司機說。
“我下車之後,看到一具屍體。上半身還在鐵軌上,腹部和兩條腿滾落到鐵軌邊上。”
停下火車後,司機趕緊下車查看。他手上的強力電筒把他心中原本的一絲僥幸完全擊得粉碎。
少年的上半身與下半身被碾得完全脫離,其中一條手臂在臂彎關節被切掉。傷口整齊得很不自然。
這個案子看來確實象是臥軌自殺的,但是傷口的整齊程度讓我生疑。一般來說,要自殺的人都不去臥軌,而是在火車駛來時縱身跳到火車前面,所以屍體會被撞得支離破碎,就象車禍一樣。
這個少年的屍體卻不然。它很整齊的被碾成兩半,似乎事先有人存心擺放在鐵軌上。
屍體頸項有一處傷痕也讓我起疑心。它顯示大量的內部出血。如果是被火車在身上撞擊致死,是不會在頸項造成內傷的。
這有點象20世紀初英國Burking案。案中疑凶用手臂箍死被害人,由于手臂上的肌肉起了軟墊的作用,因此不會在被害人頸項留下典型的手掌或繩子的印記。
看來,有人把死者暴打一頓之後把他憋暈或憋死,然後把他放到鐵軌上,制造自殺或意外的假象。
現場還有一個間接證據——一般來說,死者身上應該多少帶有些錢,但是這個沒有。不但沒有錢,連他的樹膠拖鞋也不見了。
我懷疑他殺,馬上通知刑事偵察局的特別偵察處。
(二)
這時,這起事件在《海峽時報》上以簡短新聞的形式報道了出來。
一個名叫Mydin的15歲印度報童看到了這則新聞,馬上聯想到自己的小夥伴N Jega。他們由于派報工作的關系,天天見面。但是,自從那天自己陪伴Jega去紅山之後就再也沒見到他。
Mydin于是報警。
負責的警官是S K Menon。
Menon調查發現,Jega在12歲辍學之後就給人派報爲生。他派發《海峽時報》,每天可以賺3.25元;傍晚在烏節路冷藏百貨公司Cold Storage賣報紙又可以賺1.75元。那些經常到冷藏百貨公司超市和附近的Magnolia小吃店和著名的停車場夜市(今烏節313)的人都對這個勤快的14歲大男孩印象深刻。
Jega賺的錢並不多,但是足以補貼家用。他不怎麽跟人來往,出門總是爲了工作,工作結束之後就回家。因爲他對家庭的這股責任心,讓他母親十分疼愛他。他的兄長弟弟們都知道,Jega對紅山一帶不熟悉更不識路,不可能自己一人跑到事發地點。
從Jega的兄弟和Mydin的口供中,警方拼湊出發現屍體前一天Jega的經曆,並相信這經曆與他的死亡有關。
與往常一樣,Jega當晚正與Mydin一起在Cold Storage賣報紙。那時大概是傍晚730pm,也是生意最忙的時候,有個名叫Selva的印度少年過來,說另一印度少年Moorthy有事要跟Jega說,要Jega跟他一起走。
Jega說,有事就在這邊說,我得賣報紙,走不開。Selva說,只要占你一會兒時間,這事只能私下說,你還是跟我走吧,到旁邊的文華酒店後面去,那裏人比較少。
Jega當時同意了。他把報紙疊好,然後跟Selva一起走。Mydin看著他倆一起離開,然後自己走過馬路到停車場夜市裏去接著賣報紙。
原來跟Moorthy和Selva一起的還有另外九個十幾歲的少年。他們帶著Jega往Bideford Street的一處陰暗角落走去。Moorthy還一邊走一邊試探著觸摸Jega的後口袋,看看錢包是否在裏面。
Jega一邊走著,忽然感覺到Moorthy的摸索的手。他警覺地停下腳步,把雙手插進褲袋。
其中一個少年見狀,把Jega的雙手撞開,抓住他的雙臂。
Moorthy把Jega的錢包從褲袋裏抽出來,翻開來看。Jega懇求說裏面的20元是要交家裏水費大。Moorthy不加理會。他把錢——三張五元鈔票和五張一元鈔票取走。Jega大叫“搶劫”,Moorthy團夥四下逃竄。Jega單身一人從Cairnhill Road追到Bideford Road,再追到Orchard Road 和Scotts Road,最終看到對方11人全擠進一部德士逃之夭夭。
Jega無奈只好回到報攤,並向Mydin說了被搶劫的事。在交談中,Jega得知團夥的一些成員就住在Mydin那一區。于是,當晚11pm收工之後,Jega隨著Mydin和一些朋友去找他們討說法。
Jega不費吹灰之力就在路口的停車場見到團夥的其中兩人,並向他們索要被搶的錢。兩人似乎很同情Jega,承諾自己明天會找其他人商議,看能追回多少錢。他們之所以這麽痛快表示合作,也許是因爲Jega恫言要把這事告訴他們的父母和自己在烏節路警察局當警員的哥哥。
第二天傍晚,Jega一如既往回到報攤賣報紙。
正在賣報紙的時候,Moorthy和其中一個團夥成員Ali走了過來,叫Jega跟他們一起去取錢。Jega說自己走不開。他們說,好,我們等你。Ali去買咖啡請Jega喝,並幫他賣報紙。報紙賣完後,Jega、Moorthy、Ali還有Mydin四人一起往紅山走去。
(三)
當四人到達Jalan Rumah Tinggi時,Selva和團夥的其他成員都在等著,不過沒見到錢。Moorthy叫Mydin自己先回家,盡管Jega一直要求他留下來。
“當我回家時,我等于是把他交Moorthy手中了。” Mydin回想時說。
Mydin和Jega當時都對後來發生的事一無警惕。而且事後證明,如果沒有警方奮力追查和反複偵緝,這事的真相也許永遠不見天日。
負責警官S K Menon形容此案爲新加坡罪案史上的一個經典案例。Moorthy強烈的報複心理和不擇手段,尤其考慮到他只是個12歲的少年,令人匪夷所思。“我根本不信一個12歲的少年能做出這樣的事。我對他和團夥其他成員反複偵問,他們的口供沒有矛盾。我唯一的擔憂是Moorthy是否知道自己所做所爲的嚴重性。最後,我深信他是知道的。”
(四)
Moorthy有異于常人的威望。查案警官Menon認爲他有遠高于同齡人的讓人順從的能力。他在跟人講話時毫不害怕眼神對接,而且他的一口流利的泰米爾語讓其他少年對他俯首稱臣。
Moorthy經常炫耀自己到處欺負人、到處揍人,于是Rumah Tinggi巴刹一帶許多少年都認識他。他經常在巴刹或貨車車鬥上過夜。家裏人由于完全管不住他,早已與他斷絕了關系。
他父親曾把他送到收容所。他一再從收容所中逃出來,並一再被警察抓了回去。
這次搶劫Jega是Moorthy的主意。他帶著他的跟班們4月6日在North Bridge Road的皇家戲院看了電影。看電影是他提出的,買票的錢有一部分也是他出的。電影散場之後,他們走向停車場夜市時注意到了Jega。
Moorthy留意到Jega賣報很快。這意味著他身上一定有大量現金。Moorthy于是馬上派Selva前去接觸。Jega對此毫無疑心,因爲Moorthy前不久曾應征過賣報童的工作,兩人見過面。
在搶到Jega的20元之後,Moorthy馬上自己吞了6元,把其余14元交給了Raj,讓他分給其他人。團夥馬上炸了鍋——大家都知道一共有20元。最後,爭執未果,Raj把所有錢推回給Moorthy,自己離開了。
Moorthy顯然懂得怎麽利用機會。他給每人發了一元,其余的自己收了起來。之後,他把Selva叫來,再給他一元,囑咐他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盡管團夥的許多其他成員年齡都比Moorthy大,但是他們都願意聽這個12歲少年的指揮。
第二天,團夥緊急集合,磋商Jega要求還錢的事。有些成員願意還錢,有些要把Jega揍一頓給予教訓。Moorthy一錘定音。
他指示,不談判。任何人沒得到他同意,一毛錢也不許還。
團夥成員提醒Moorthy,如果不還錢的話,Jega會向他們的父母和警方報告搶劫。Moorthy堅持自己的決定,說要是有人問起,你們就堅決否認。
會議就這樣結束了,但是Moorthy心裏不斷地盤算著,要是Jega真告發了,要怎麽應付。
然後他作出了決定。這個決定他只讓他的兩個得力助手——14歲的Ali和19歲的Selva知道。
他們決定買大量安眠藥,設法讓Jega吞下,致他死亡。
事情按部就班進行。他們到一個中藥鋪買了安眠藥,然後到個偏僻的後巷,用塊石頭把藥片敲成粉末。
到了晚上,Moorthy、Ali和Selva到報攤找Jega,答應還他錢,不過得跟他們一起到紅山去。既然Jega下班之前無法離開, 他們便陪著他等下班,甚至幫他賣報紙。他們還請他喝咖啡——由Selva暗中下了藥的咖啡。
(五)
奇怪的是,下了藥的咖啡一直沒奏效。Moorthy開始緊張起來,並開始構思替代方案。
Moorthy帶著衆人來到紅山,團夥的其他成員都在那裏等著。到了紅山之後,Moorthy讓Mydin先回家。于是Mydin離開了。
Moorthy等人所不知道的是,他們先前從中藥鋪以1.20元買來的四顆安眠藥只是緩解熱氣的涼藥,並不是安眠藥。
確實,我在進行屍檢時,沒有在Jega的肚子或血液發現安眠藥的殘迹。
他們四人——Moorthy、Selva、Ali和Jega朝向Jalan Kilang Barat走去,尾隨著團夥其他人。後來Selva和Ali的供詞都說,Jega一邊走一邊問究竟要去哪裏,什麽時候把錢還給他。Moorthy就反複說到了拿你的錢的人就在前面的鐵軌那裏,到了就給你。
他們于是到了鐵軌。四周除了遠處的路燈,一片漆黑。
忽然,Selva從身後緊緊箍著Jega的頸項。Jega並沒有多大的掙紮。團夥裏其他成員有些揍了Jega一拳,有些踢了他一腳,然後就悄悄離開了。當Moorthy和Ali開始動手時,其他成員早已離開,他們知道要出大事了。
忽然,Jega一動也不動了。
Ali把他的身體拖到鐵軌邊,橫在鐵軌上,並告訴Moorthy和Selva火車馬上就來了,他們經常在這裏玩樂,所以對火車時刻十分清楚。
沒一會兒時間,他們就聽到貨運火車的汽笛聲。他們趕緊溜走,同時聽到火車緊急刹車發出的噪音。他們心知肚明,這20元的搶劫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
根據Mydin、Selva和Ali的口供,警方很快就掌握了團夥成員的身份並一一加以控制。
“我反複對他們進行隔離偵問。Selva很有攻擊性,自我防備意識很強。Ali則相反,很快就招了。一切就這樣水落石出。”Menon警官說。
大多數的團夥成員並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們來自破裂的家庭,貧窮,嗜酒,沒有父母的愛護和管教。他們所住的地方Jalan Rumah Tinggi是新加坡最早的住宅區之一,很多人不識字,貧窮和社會問題不斷惡性循環。他們的父母要嘛鑒于面子要嘛沒有認識到孩子家教問題的嚴重性。在整個偵察過程中,涉案少年的家長或是過分保護他們犯案的孩子,或是根本不信他們出了大事。
Moorthy是最難搞掂的。
Menon和手下警探登門的那天早上,沒找到Moorthy。他母親也說他不在家。警探們于是離開了。
但是,他們福至心靈,過了一小會兒又轉了回去,這次發現他果真在家裏。“他躲在一個櫃子裏。櫃子這麽小,盡管就在我們眼前,我們也根本沒想到他躲在裏面。Moorthy後來說他知道我們不會意料到,所以他才躲了進去。” Menon回憶說。
在盤問過程中,Moorthy說自己是被Selva和Ali兩個年紀大些的少年帶領著犯事的,而且早在Jega提出要求之前,他就主張還錢。至于Jega是怎麽死的,他一點也不知道。
這是他在1972年4月19日說的話。一直到4月23日真相大白時,Moorthy一連四天在警探的盤問下始終冷靜的堅持自己的供詞。
Menon說:“他始終否認對Jega的死亡知情。他不斷的說,‘我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我才這麽小。Jega比我大多了’。他甚至開始喊我’peria annan(大哥)。”
“當他最後無法抵賴事實時,承認他們把Jega橫跨鐵軌,不能讓他活著把搶劫的事報警。他知道許多人在鐵軌自殺或意外喪命,因此人們不會對Jega的死起疑心。我還記得他當時有多囂張,他以淡米爾語說:‘我知道我做了什麽。不要浪費你的時間。法律不會判我死刑,因爲我年紀太小了。’”Moorthy說的沒錯。雖然他們三人——Moorthy、Ali和Selva都被控謀殺,但是人們都知道控狀在法律上是無效的,因爲主謀只有12歲。
我認爲實在太多問題了。比如,12歲的少年怎麽就能理解謀殺的概念?他又怎麽這麽清楚知道承認謀殺的後果?12歲少年的供詞能在法庭上當證據使用嗎?
雖然人們都相信Moorthy很清楚自己做了什麽,不過事實終究是:他只是一個12歲的孩子,有著12歲的心智。
最後,沒有進行庭審。控方和辯方達成協議,以致人死亡罪提控三人。三人皆認罪。
由于Moorthy和Ali都未成年(未滿18歲),他們被送到收容所看管五年,之後釋放。Selva已經19歲了,被判五年監禁。如果這個案子送到庭審,Selva可能會被判死刑。
團夥的其他成員,一共八人,被處以三年警方監視。每天7pm到6am之間, 他們得留在家裏不得外出,每個月也得到警署報到。
本案的三個主要實施者在服刑之後早已恢複自由身。他們由于主謀人的年幼而逃過一死。
令人詫異的是,在審訊過程中,兩個年紀較大的少年Selva和Ali目中流露害怕,有時還顯露出孩童般的不知所措。反而是Moorthy,一直就是置身事外般的冷靜。
他們的判刑看來是對搶劫區區20元的重罰,但是,對于人命案子來說,五年的判刑卻是如此微不足道。在我法醫的眼中,要不是他們在毆打和緊緊箍著Jega時所留下的與火車事故毫無關系的傷痕,這個案子很可能就被 當作是意外或自殺而真相永遠不爲人所知了。
翻譯/改寫自趙自成教授英文著作Murder is My Business, 1990
趙自成(Chao Tze Cheng, 1934-2000)是本地第一位華人法醫,也是本地法醫學的奠基人。1969年開始跟血淋淋的屍體結下不解之緣。深受海內外同行敬仰,常受邀參與各國奇案的法醫調查。他風趣幽默,工作賣力,廣結人緣;警界、司法界與報界朋友都樂于跟他合作與結交。其獨生子趙光灏生前是中央醫院血管外科顧問醫生,在對抗沙斯戰役最激烈的時候,志願中斷度假,從美國趕回新加坡,奮不顧身地投入抗炎前線,不幸染上SARS,于2003年4月22日病逝,年僅38歲。 【補:1972年時12歲的孩子,到了今天也就……5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