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裏有一篇《王六郎》,說的是水鬼和漁夫的情感故事。這段情,超越了性別、尊卑、地域,打破了陰陽阻隔、人神界限。
說到底,蒲松齡真是懂人,他寫鬼,無非爲了展現人性,他用中國式的魔幻志怪風格,把人類的情感寫到了極致。《王六郎》的“格”,比聊齋裏另一篇《黃九郎》要高許多。
話說一位姓許的漁夫,樸實善良,嗜酒,每天在河邊撒網捕魚的同時,都要喝上幾杯。不光自己喝,還不忘河裏淹死的水鬼,“酹酒于地”,以便“河中溺鬼得飲”。
漁夫雖是勞工階層,但品貌不俗,蒲松齡對他用了“清揚”一詞,可見是個有風采的人。
王六郎,也嗜酒,當初就因喝醉了溺水而亡,翩翩人間美少年成了陰間水鬼。爲了報答許漁夫酹酒之恩,六郎每晚爲他趕魚。所以,許漁夫總比別人網的魚多。
一天,漁夫獨飲,六郎上岸,徘徊其側(有搭讪之意)。漁夫“讓之飲”,兩人同酌,甚是開懷。然終夜不獲一尾,漁夫失意。六郎起曰:“請于下流爲君驅之。”不一會兒,六郎回來說:“魚大至矣。”果然,河裏魚兒成片,可以聽到它們發出唧唧咋咋的“唼呷”聲。我覺得這聲音很性感,是魚水之歡。
就這樣,兩人每晚同飲,飲後六郎爲許驅魚。月下水邊,其樂融融,他倆情感日深。轉眼過了半年,一天晚上,六郎對許漁夫實說自己是鬼,如今業滿劫脫,將要投生,今晚是最後的相聚了。許縱有萬般不舍,但想到六郎從此脫離鬼道,還是值得慶賀的。
第二天,一個女子帶著嬰兒過河,突然落水,女子把嬰兒抛到岸上,自己卻沉入水裏,但一番掙紮,女子又浮出水面,爬上岸來。原來六郎不忍嬰兒無母,孤苦遺世,“憐其抱中兒,代弟一人遂殘二命”,于是放棄了托生的機會。
六郎的恻隱之心,感動了帝天,不久被擢升爲招遠縣邬鎮土地神。六郎前往招遠縣赴任,並邀約許漁夫日後去看他。
故事快要結束了,至此,我覺得他倆的友情就是比普通感情深一些的兄弟情。雖也有一二疑點,譬如:那晚六郎坦陳自己是鬼,漁夫“初聞甚駭,然親狎既久,不複恐怖”。蒲松齡用“親狎”一詞,似乎藏有玄機,暗示兩人關系非比尋常。我們當然可以把親狎理解爲普通的親近關系,但放在兩個男人身上,還是略感暧昧。
但小說的最後一節,讓我感動。漁夫動了真格,要去看六郎。漁夫的妻子嘲笑說:“此去數百裏,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語。”許不聽,竟抵招遠。
王安憶說《王六郎》是古代版的《斷背山》,不無道理,傑克的妻子能阻止傑克與恩尼斯的約會嗎?不能。連妻子都不能攔截丈夫對另一個男人的思念,這就有問題了。
漁夫到了招遠,六郎已經托夢給當地百姓,要他們好好款待漁夫。許漁夫帶了一杯薄酒前往土地廟祭拜六郎,禱告說:“愧無腆物,僅有卮酒,如不棄,當如河上之飲。”
蒲松齡真是高手,讀到這裏,我立馬想到那些個明月當空的夜晚,兩人在河邊對飲的美好時光。常言: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蒲松齡是愛酒之人,聊齋志異裏由很多篇都涉及酒,他甚至在《八大王》篇末“異史氏曰”全文引用他自己的《酒人賦》。
酒,在《王六郎》一篇裏,不僅僅是祭品,也是情感的催化劑、回憶的象征物。酒,也讓我想到《斷背山》裏恩尼斯衣櫃裏重疊挂著的他和傑克的襯衫。
漁夫返程的那天,六郎化爲一陣風,送行十余裏。從此,漁夫和六郎在行爲上算是終結了,他可以回家和老婆過平淡日子了。但,許漁夫也不再是當年河邊的“清揚”人物了,他已“魂飛魄散”,他將徹徹底底淪爲一個“凡夫”。
(圖文:何華,農曆七月初一發表于新加坡眼,原標題《水鬼和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