漲紅了臉
跟著是呼吸急促、臉色發紫
歇斯底裏的哭聲讓大人們慌了手腳
在吆喝叫罵及指責聲中
使盡各種法子
仍然……
我家
影像慢慢清晰……
時間是六十多年前五十年代初。
我生平第一個家是一間兩房一廳一廚房的簡陋亞答屋,坐落在新加坡東部——樟宜甘榜菜市(按:“甘榜菜市”是新加坡東部一處地名;“甘榜”即馬來語“村莊”之意)平安路和加基武吉(按:馬來語“加基”即“腳”,“武吉”是“山”;加基武吉是“山腳”之意)之間的一個果園。果園所屬地段是祖父兄弟的産業,所以我家享有一點優待,不像其他租戶需繳付每月五元的屋租。印象中每個月月底總有一名穿著白色襯衫的中年人手夾一把黑色雨傘准時沿門收租,大家畢恭畢敬等在門邊把錢奉上。畢竟村裏少見從坡底來的讀書人,都用仰望的角度來恭候他。
照片說明:我的家,在甘榜菜市平安路的一個果園,1972年
我家建在一個小坡上,洋灰水泥地已殘破,露出沙土。亞答葉鋪蓋的屋頂到處是空隙,晨光射下來形成攝影人最愛的光,下雨時聽滴答雨聲是詩人喜歡的意象。
家對面是印度人經營的養牛場。家左面可達樟宜平儀路菜市,約三公裏路,幾乎全是傅姓福建人家庭。這條路是和外界接觸的唯一通道,買菜、上學、看病、拜神,都朝這方向去。只有等到加基武吉有了巴士交通,它的重要性才被均分。家右面是一個海南人村落,步行一公裏是加基武吉馬來甘榜。當50號巴士開進這裏,生活瞬間起了變化,往後下坡進城都改往這裏去。
70年代初,水供、電力、路燈和電話通訊先後到位,食用井水和點煤油燈的日子一去不回。或許是爲了相應時代變化,我家所處的路名也從樟宜六條石三須古改爲 Lorong Kelana,附近另一個華人村子則改稱 Lorong Chin Chin,一時讓人結舌拗口,連自己家鄉名稱也叫不出口。華人村落怎會安上如此路名,著實讓人不解。
我的祖先來自金門
五十年代是新加坡社會的動蕩時刻,我在風雨飄搖中來到這世界,就注定要面對這無可逃避的困苦。
據祖母講述,祖父李冊鹹在三十年代從金門坐船來到新加坡,身上帶著金條,可見當時家底還頗豐厚。祖父母踏上這小島後先在絲絲街的恒利行落腳,恒利經營的是九八行生意。祖母說,祖父是在恒利擔任“大家長”職位,大概是總管的職務。
祖母本身沒生育,父親是養子。按家譜輩分,祖父輩是“冊”,父輩是“清”,我這一輩是“甯”,至于往後的就失了譜,我在爲孩子命名時也只能看著辦。不知爲什麽,父親的名字並沒按家譜,反舍“清”取“金”,全名是李金獅。大概因爲名字裏鍍了“金”,總比兩袖“清”風來得豐裕些。
父母親的婚姻是傳統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親是隔村一戶人家次女。倆人在日治結束後完婚,婚後不久就生了大哥和二哥。也就在這時候,祖父去世了,一家頓時失去支柱。父親失業賦閑在家,祖母戒不了鴉片煙瘾,開始把金條放在地上用砍柴刀砍成小塊,典當變賣過日。
李甯強父母的結婚照,攝于1948年
我出世時,家道已中落。一家搬到平安路的亞答屋去,靠母親養幾只豬、幾只雞和祖母采賣人心果幫補家用。
我常聽祖母一邊講述金門家鄉的風沙和貧瘠的土地,一邊卻又緬懷祖父年代的富裕生活。兩者之間何其矛盾,隱含許多晦暗不明。對于金門家鄉,我所知不多。1998年遊覽金門時還跑到古甯頭尋根,過後從遠親口中才知道去錯了,真正的原鄉是在西山前李家村。
編按:許多讀者以爲金門屬于台灣,其實是個誤解。在地理上,金門自古以來是福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文化上,金門歸屬閩南文化;在政治上,金門目前雖然歸屬台北當局管轄,但是,台北當局是把金門縣和連江縣歸在福建省建制下管轄,而不歸台灣省。在金門縣,有個“福建省政府”駐地。
最初的記憶是一顆花生米
有記憶的年齡始于三歲,還要靠祖母轉述才能拼湊成模糊的印象。
1956年某一天傍晚,家裏發生了一件大事。對一名剛滿三歲的小孩來說,這確是一樁大事。一顆塞入鼻孔的小小花生米讓他漲紅了臉,跟著是呼吸急促、臉色發紫。歇斯底裏的哭聲讓大人們慌了手腳,在吆喝叫罵及指責聲中,使盡各種法子,仍然無法掏出那顆花生米。
照片說明:李甯強最早的個人照片,當時是1963年,他10歲。
天開始暗下來,鄉村一入夜,連路燈也沒一盞,有的只是惱人的蟲鳴,什麽診所醫院都不在步行範圍內。三十出歲的父母親已毫無主意,也不知什麽原因,驅使祖母突然有了主意,她一把背起哭叫中的我,奔入茫茫夜色。
村路坑坑洞洞,她一路快走,一腳高一腳低,平時需要一小時的路程竟然在四十分鍾內走完。由平安路轉入平儀路,經過菜園、過小溪,來到樟宜六條石的菜市場,摸上一間准備拴上門板的理發店。店主知道來意,二話不說,拿出掏耳朵的長勾,在我的哭聲中完成我人生第一宗手術。
三歲前我的記憶空白一片,那顆花生米是如何滾進我的鼻孔裏,印象全無。
爸爸的刀光劍影
父親是什麽樣子,始終不十分清晰,努力回想,最忘不了的是他在燈下端坐夜讀的背影。父親沒受過教育,也許在家鄉有過幾年私塾啓蒙,但他能讀的書還真不少,梁羽生、金庸都擺在案頭。夜晚是他讀書的好時光,讀書對他來說是一件神聖大事,從沒看過母親打斷他的雅興。父親總是正襟危坐,藉著煤油燈的微弱光暈,把小說卷成筒狀,很快進入刀光劍影的俠義世界中。
傳統福建人家庭大廳正中供奉福德正神,也就是大伯公。大伯公莊嚴的畫像下靠著一張長條供桌,它有一個古味極濃的稱呼,叫“中案桌”。桌上晨昏點著香。中案桌下方有一張較矮的四方桌,節日時用來擺放祭品,平常很少會用它。父親就在這寶桌邊讀著書。沒錯,他是一字一句朗誦著書中的文字,用非常動聽的鄉音、用他那輕重快緩有致的聲調,把客廳的氛圍渲染成一片昏黃。
我到現在還很後悔沒學會方言讀書的能耐。用金門鄉音讀書,一個字常有兩個讀音,通俗口語音和文雅讀書音。父親就這樣搖頭擺腦像吟唐詩一樣讀書,多少年了,這繞耳的聲音始終在腦裏盤旋,那端坐的背影深深烙印,揮之不去。
從我懂事開始,父親就失業在家。曾在航船上當過木工和廚師的他,失業後就困在偏僻的鄉村。五十年代新加坡找工作糊口不容易,鄉村裏也沒什麽散工可打。除了劈柴擔水、燒菜做飯外,晚上時間都在讀書了。
我不知道父親的武俠小說從哪裏來,有時也看他讀小型武俠連環圖,這種連環圖一頁一圖,配合文字描述,一冊又一冊,讓人欲罷不能繼續追看下去。
小學五年級某一天,父親的精神糧食終于斷貨了。他在我上學前叫住我,要我設法向班上同學借。這可是一個難題,那年代吃飯都成問題,不知誰家還興這種奢侈的嗜好。父親從來不會這樣低聲下氣向我懇求,我們過去的關系很疏離,對他,我很畏懼。在長期失業煎熬中,父親的脾氣從沒好過,大概也只有虛幻的俠義精神能麻醉自己。
直到我上六年級時父親病逝,降龍十八掌沒來,梁羽生也沒赴約。我無法達成父親所托,令他余願未遂,至今還耿介在心。
– 待續 –
李甯強,祖籍福建金門,1953年出生于新加坡。1980年開始電視工作生涯,從電視新聞編輯兼導播做起,後來擔任華語電視劇導播及監制,監制近800集劇集,包括《濟公活佛》《河水山》《醫膽仁心》《同心圓》及《寶貝父女兵》等。2008年離開電視台,開始從事攝影結合文學的創作,著作有《像由心生》《千眼一點》《說從頭》《心田無疆》《風向雞》《回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