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陽
過年期間，幾個與歧視有關的事件引發很多人關注。首先是英國希思羅機場被爆區別對待中國人，然後是山東衛視春晚節目涉嫌歧視女性，最近一個鬧得比較凶的，則是NBA球星雷迪克涉嫌在祝福中國新年的視頻中說了「chink」這個侮辱中國人的詞彙，引發強烈聲討。此外還有一些事件，不一一列舉。在這些與歧視有關的事件中，人們展示出來的一些心態，頗為值得探討。
要點速讀
1）很多國人心中根植著「西方列強曾經欺壓中國，中國人被迫忍辱負重」這種敘事，所以在民族崛起的當下，對「辱華」特別敏感，強烈追求反制，絕不甘於繼續「忍辱」。
2）歸根結底，「按鬧分配」、「會哭的孩子有奶喝」並不是真正解決爭端和分歧的機制，依照法律思維，有理據地抗爭和維權，才是真正解決問題的可行道路。
3）對於歧視問題，度的把握是處理這一問題的關鍵，要把握好度，「換位思考」和「法官思維」非常重要。
對「辱華」現象要進行強烈回擊，是越來越多人的心態
歧視，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現象，無論中外。在網際網路上，幾乎隨時隨地都能看到各種各樣的歧視，最顯眼的就是地域歧視，尤其是體育迷，各個地區體育迷之間的蔑稱現象已經到了不忍直視的地步，乃至有足球解說在直播中說出「蘇北X」這樣的事件發生。
不過，近些年來，各種領域的反歧視呼聲越來越高，不少網絡社區也對地域歧視現象採取了嚴打策略。儘管自覺或不自覺的歧視現象依然廣泛存在，但總的來說，歧視是一種應該被抨擊的行為——這種觀念已經成為一種主導性共識（或者說「政治正確」，雖然這個詞在國內名聲不算好）。因此，當一種特定的歧視現象——「辱華」尤其是「西方人辱華」事件出現時，往往會引發強烈的聲討狂潮——一方面是因為被歧視的對象是全體中國人，人們團結一致；一方面很多國人心中根植著「西方列強曾經欺壓中國，中國人被迫忍辱負重」這種敘事，所以在民族崛起的當下，對「辱華」特別敏感，強烈追求反制，絕不甘於繼續「忍辱」。
在體育領域，去年就有切爾西球員甘迺迪訪華時「推特辱華」、華夏幸福球員拉維奇「眯眯眼辱華」兩件讓人印象頗深的事件，進入了公共討論。而此次的NBA球星雷迪克「拜年辱華」事件，引發了更大的聲討。原因也不難理解，雷迪克代表整個NBA向中國球迷拜年，卻疑似使用「chink」（可以理解為「中國豬」）這樣的字眼，如果是故意的，那的確就是公然辱華，公然挑釁。不少網友憤怒地表示，如果雷迪克敢在美國公然用「N字頭單詞」侮辱黑人，說不定要吃槍子。之所以敢這麼欺侮中國人，是覺得中國人軟弱可欺，因此呼籲中國人都必須強硬反擊，逼迫其道歉認錯，讓他受到罰款乃至禁賽（甚至是終生禁賽）的懲罰，讓他明白「中國人民不可辱」。一些比較極端的網友甚至到雷迪克的社交主頁上對其攻擊辱罵，乃至禍及家人。
雷迪克給中國人拜年時疑似使用辱華詞彙，引發爭議，視頻製作者為微博用戶「馬克Malik」
對於雷迪克使用「Chink」這個單詞，NBA官方尚未發聲，雷迪克本人則已經表示了道歉，並解釋稱是「舌頭打結」，「當時，我本想說的是『NBA的中國球迷』（NBA Chinese fans），但又心想這句話聽起來比較奇怪，於是說到一半時，我改口道『在中國的NBA 球迷』（NBA fans in China），但這聽起來變成了另一個意思。」他表示自己根本沒想到使用「chink」這個詞，「如果我知道它聽起來像那個詞，我必定會當場糾正，然後重新錄製一遍。」「在我的日常詞彙里，根本就沒有這個詞的一席之地。」
雷迪克發布了道歉解釋聲明
按照雷迪克的說法，這完全是個陰差陽錯，他根本沒有說「chink」這個詞。而著名華裔球星林書豪——他曾被美國體育電視台ESPN用「Chink」這個詞形容過，後迫使ESPN撤文道歉，甚至就在本月還因「chink」進行了反歧視鬥爭——選擇相信雷迪克，他在微博上表示，「今天早上我和雷迪克通了電話，也談了很久，我相信他並不是一個有種族歧視的人。」但在絕大部分國人網友看來，雷迪克的解釋並不可信，而是認為，就算他不是故意說出了這個詞，那也是說漏了嘴，證明他對中國人存在根深蒂固的歧視，「改口」只是拙劣的自辯。
林書豪選擇相信雷迪克的解釋
還有一些人主張，雷迪克到底是不是因為「改口」而口誤，只有他自己知道，誰也沒有辦法能夠保證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麼，既然可能涉嫌辱華，那麼中國人也應該奮起回擊，逼迫NBA官方對其進行處罰。
但在真相有疑問的情形下還必須讓對方「付出代價」，這種想法並不可取
「只要有可能是辱華，那就必須讓他付出代價，讓全世界都知道中國人民不可辱」，這樣的心態，去年在拉維奇「眯眯眼辱華」事件中，其實就曾出現過。當時中國足協曾發表聲明表示「相信球員和攝影師拍攝此照片時不存在惡意」，「呼籲媒體不要過度解讀」，這引起了很多國內球迷的憤慨，認為這是「洋奴行為」，把一起種族歧視事件大事化小，不能接受。然而，中國足協的說法，其實是有道理的。在《拉維奇「眯眯眼」辱華？沒必要反應過度》這期今日話題中，曾對此問題詳細考察過——「眯眯眼」這個姿勢，是在英語文化圈有強烈的歧視意味，在這個文化圈中的亞裔人士和比較講政治正確的西方人對此很在意。但在其他地區，並非如此。對於很多拉美人，做這種姿勢並不含有歧義意味，很多人根本就沒聽說過這個姿勢有歧視的意思。在這種情況下，非要把一個很可能是開玩笑的行為上綱上線，並不是一個適當的做法。
阿根廷球星拉維奇「眯眯眼」照片引發辱華爭議，他本人也為此進行了道歉
類似的事情，也發生在前年的「維珍航空歧視中國人」事件中——當時盛傳的說法是「女子維珍航空機上被罵中國豬，求助空乘反被威脅」，事件引發中國人激烈聲討，比如知乎上幾乎全是討伐維珍航空的聲音，甚至又出現了「帝吧出征」之舉。然而事件真相同樣也存在疑問之處，中國女子的主張沒有實錘證明，而且也存在其他的證言表示不存在歧視現象（具體參見《面對「維珍航空歧視中國人」，應該採取什麼姿態？》）。在這樣的情況下，非得逼迫維珍航空承認存在歧視，逼迫其必須道歉，恐怕也是難以成立的。國人之所以如此強烈主張，恐怕同樣與「必須強硬表態，讓世人都知道中國人民不可辱」的心態有關。
維珍航空老闆Richard Branson當時發了一篇聲明，認為對維珍的指責是片面、不準確的
回到「雷迪克拜年辱華」事件。公允地說，中國網友認為雷迪克是狡辯，認為「改口說」不可信，這樣的主張並不是沒有道理，畢竟「chink」這個發音的確是出現了，沒人能打包票雷迪克就是改口了（也許技術手段如聲波分析等可以進一步考察「改口」說是否成立，本文不提）。但不得不說的是，絕大多數網友還是習慣於從自身立場出發，無法做到足夠中立，做到「法官思維」。事實上，支撐「改口說」的理據，是存在並被多數網友忽略的。比如「Chink fans in China」語法上就不通；比如雷迪克過往並沒有歧視中國人的劣跡，相反雷迪克過往來中國時接受的採訪體現了很多對中國人的好感；再比如雷迪克在圈內的口碑——NBA球星馬特巴恩斯在其道歉聲明中明確表示「跟你共事過的和了解你的人都知道你的立場」，有美國球迷表示雷迪克是最不可能種族歧視的謙謙君子，最有說服力的當然還是前述「反歧視鬥士」林書豪的背書。這些理據，是能夠給對雷迪克的「有罪判決」打上很大問號的。
林書豪是華人反歧視的代表，他在當年曾被美國電視台用「chink」這個詞彙形容，當時美國電視台進行了道歉
也許有人會說，這麼「包庇」雷迪克，你能確保雷迪克沒有說過那個詞嗎？能確保雷迪克沒有侮辱中國人嗎？並不能，但在存疑的情況下，筆者確實主張沒有必要過於激烈地喊打喊殺。在有實錘的情況下，對辱華者、歧視中國人者進行強硬回擊，其實已經非常足夠——比如去年對切爾西球員甘迺迪的聲討，那是方方面面都站得住腳的，因為甘迺迪確實非常明顯地侮辱了中國人，而國人的反擊也取得了明顯的效果，切爾西官方致歉，並對甘迺迪進行了處罰。而在沒有「實錘」的情況下，僅僅是為了讓世人覺得「中國人民不可辱」而上綱上線，就「疑罪從有」，恐怕非智者所為。
切爾西球員甘迺迪辱華是「實錘」，也因此遭到了處罰
肯定會有人舉出，美國黑人是如何如何保護自己，如何事事都搬出「政治正確」、「種族歧視」大旗的，但這種「過度」的做法不正是讓很多人感覺不妥之處嗎？還是舉一個NBA的例子，兩年前，美國黑人籃球明星考辛斯發現球隊工作人員給所有觀眾都準備了一套慶賀中國猴年的T恤，卻以這種做法侮辱了黑人為由（猴子對於黑人有侮辱意味）而進行了阻止，這種做法搏得了美國黑人的一致讚賞。但在華人看來，這種做法實在令人不是滋味。
歸根結底，「按鬧分配」、「會哭的孩子有奶喝」並不是真正解決爭端和分歧的機制，依照法律思維，有理據地抗爭和維權，才是真正解決問題的可行道路。中國人過去受歧視時的確可能不善於發聲，但不意味著如今就萬事都要嗓門大，「有理不在聲高」。就拿雷迪克事件來說，有理有據地質問，他也不可能不進行解釋道歉。
處理歧視問題，度的把握非常重要，要注重「換位思考」和「法官思維」
在近期關於歧視行為的討論中，能看到不少自省的聲音。不少人覺得，如果雷迪克是不小心說漏了嘴，那其實很多網友也會不自覺地把「黑鬼」、「棒子」、「阿三」之類的詞彙放在口頭，只不過雷迪克是公眾人物罷了。這的確是相當普遍的現象，因為說這些歧視性蔑稱惹不到什麼「苦主」，因此也不會有什麼人追究。對於普通人來說，是不是使用這些詞彙就真的沒什麼不妥呢？恐怕不然。習慣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也許有一天接觸這些國家的人時，就會無意間惹下事端。而且，反求諸己，當自己身上有很多歧視行為時，在追究他人的歧視行為時是不是也底氣不足呢？對於每個個體來說，從內心深處就尊重他人，不用侮辱性、歧視性詞彙，本身也是有修養的表現。
在「山東衛視春晚節目涉嫌歧視女性」事件上，也出現了值得思考的現象。這個小品節目的過錯是，出現了這麼一段「物化女性」的台詞：「我花了4萬塊買她（指妻子）21900天，平均一天才合1.826（元）……現在雇個保姆，一個不得花3000多，我這一天花不到兩塊錢，有什麼理由不愛她？」引發爭議後，山東衛視官方進行了致歉。然而很多人，甚至很多女性都不覺得這段台詞有什麼問題，認為「小品包袱」沒有必要過度計較，認為這只是一種表達愛意的藝術手法。
山東衛視春晚小品《海的誓言》引發歧視女性爭議
到底什麼是歧視，註定不會有非常一致的看法，對何為「過度政治正確」，何為「不懂尊重人」，也註定會有非常多的爭吵，對於歧視行為過度反應和不敏感也必會同時存在。度的把握是處理這一問題的關鍵，要把握好度，「換位思考」和「法官思維」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