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亞洲,單人戶是增長最快的一種家庭類型。
年輕人不願意結婚生孩子,
成爲東亞各國的共同難題。
其中問題尤爲嚴重的是新加坡,
去年,新加坡的華人生育率低至0.98,
平均一名華人女性一生生育不到一名子女。
華人占新加坡人口70%以上,
而全靠馬來人、印度人的生育率,
新加坡才沒有“淪落”爲一個“零生育率”的國家。
新加坡政府舉辦的“火花連接”約會活動海報
與之相對應地,是從1984年開始,
新加坡政府就意識到了人口危機,
三十多年來,花樣繁出地
鼓勵年輕人結婚生孩子:
你畢業我給你找對象,
你約會我組織,
你生孩子我發錢……
饒是如此,新加坡人還是不願意結婚,
30歲以下的女性單身率,
從十年前的50%攀升到66%,
男性單身率則從75%升到80%。
面對持續嚴重的“嬰兒荒”,
新加坡只能大量引進外來移民,
目前有超過40%的新加坡人都是外來人口,
長此以往,新加坡會不會“國將不國”?
我們飛赴新加坡,
傾聽了本地年輕人的心聲:
“不是我不想結婚,
是找不到願意一起對家庭付出的人來結婚。”
撰文 倪蒹葭
新加坡克拉碼頭
梁秀蓮(Liang siew lian)今年35歲。不久前,她還像很多新加坡女孩一樣,在戀愛中,但沒怎麽考慮婚姻和孩子。
她約我們在新加坡的克拉碼頭見面,這是一條河邊的酒吧街,“我以前是這裏的熟客,”她笑著跟酒吧老板打著招呼,一邊從保溫杯倒出菊花茶。她已經懷孕15個星期,懷了孩子之後,就滴酒不沾。
懷孕是一次意外。確診之後,醫生說由于她的身體狀況,孩子並不穩定。她發現自己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只要孩子健康就好,“每天早晨一醒來,都會感受他的心跳在不在。”
她原本沒有打算爲新加坡的生育率做貢獻,因爲覺得孩子很麻煩,在經濟上也不劃算。“如果沒有孩子,我現在應該和20多歲一樣,只是薪水比較高,旅行去的地方比較遠,但是現在,要爲寶寶將來計劃房屋、保險,度假是我最不會考慮的事了。”
新加坡是一個“唯才是用”的國家,對個人能力和成功極爲重視,每個人都很努力在工作,實現自己的價值。“我們這一代人缺乏對家庭的責任感,會有些自我中心。”
梁秀蓮
女性率先用腳投票,走出婚姻
懷孕之前,梁秀蓮已經和男友交往了一年多。因爲孩子,兩人討論過未來的家庭規劃。
“我希望我的另一半對家庭也是完全地參與,但是明顯地,他覺得孩子應該由媽媽帶,他更願意工作掙錢,付補習班的費用,而不是花時間陪孩子。”
男友的想法是既然有了孩子,那兩人就結婚,但是因爲對家庭看法的分歧,梁秀蓮並不願意結婚,兩人分手,她又回到了單身狀態。
梁秀蓮做了5年新加坡的小學老師,近年來她開始辦自己的補習中心。她見過非常多問題家庭的孩子,大都是因爲父母的陪伴極少,父母雙方都不願放棄工作,如果是高薪工作,那就會很忙,如果薪水不高,通常需要做兩份工。
“如果有家庭,我希望我和我的伴侶都能夠對孩子負起第一責任,而不是從家傭、祖父母或者補習班老師那裏聽到孩子的消息。”
新加坡電影《爸媽不在家》劇照,父母忙于工作,孩子和家傭感情更親
新加坡國立大學社會學教授楊李唯君說,“婚姻越來越不受東亞女性的歡迎,因爲婚姻對她們來說,不僅意味著養育孩童、照顧老人的責任和負擔,還意味著工作收入和職業發展將受不利影響。”
簡單來說,就是婚姻很多時候對于女性來說,付出更多,收獲更少。
“女性參加工作,往往被視爲性別革命的第一階段,人口學家把男性主動參與育兒和家務,稱爲’性別革命的第二階段’。”
新加坡的現狀是,大多數男性還沒有進入“性別革命的第二階段”,于是女性用腳投票,把他們甩在了身後。
盡管在新加坡,政策對單身媽媽並不那麽友好。比如8000新元的獎勵會減少爲2000新元,上學的補助金也會減少。但是在秀蓮看來,所有這些加起來都沒有離婚的成本高。
新加坡的離婚費用非常高,手續辦起來也是非常難的,而且還會有一個爭奪孩子撫養權的問題。爲此她甯願不要邁入婚姻。
新加坡組屋住宅
譚凱文
男性也發愁:結不起婚,生不起娃
譚凱文(Kelvin Tan)今年44歲,去年終于攢夠錢,買了兩室一廳的新加坡組屋。
他早年在墨爾本留學,在那裏喜歡上了電子音樂。回到新加坡之後,他不想馬上做一份普通工作,而是全力追求個人愛好,成爲一名DJ,推廣電子音樂,辦音樂節,並且和朋友一起創立了新加坡最早的地下音樂俱樂部,俱樂部維持了10年時間。
這段時間,凱文的收入很不穩定。我們見到他時,他已經單身了3年,之前的兩段戀愛都是因爲經濟上還不能穩定下來而分手。
2013年,他終于暫時放棄了音樂,回到爸爸的建築公司,幫忙一起經營。這是一個不大的家族企業,凱文要照管方方面面。穩定工作6年後,他的經濟狀況終于好轉。
“我覺得新加坡人單身的一個原因,是結婚的成本很高。” 2019年,根據經濟學人智庫最新發布的《全球生活成本調查報告》,新加坡、香港、巴黎並列成爲了全球生活成本最高的城市。
跟日常生活相比,結婚需要花更多的錢。“首先是婚禮,新娘對婚禮的期待都很高,但一場普通的婚禮辦下來就已經要三五萬新幣(約合幾十萬人民幣)。再加上買房子,首付又要幾萬塊,到這裏,你工作以來的積蓄就已經基本花完了。”
“但是結婚以後,最大的支出來了,也就是生孩子,養育他們,爲他們計劃未來……如果兩人之間感情不夠堅定,很容易産生裂痕,不再相愛。”
其實在新加坡買房可說是相對輕松。新加坡有一個著名的“居者有其屋”口號,大約82%新加坡人住在HDB中,類似政府建的公屋,工薪階層都能買得起。
但這種房子有單身“歧視”,規定如果是單身人士,必須35歲及以上才能申請,購房的補助也會比一對夫妻少很多。
養孩子方面,雖然政府會給補助金,公立教育也已經做得很好,但在人人力爭上遊的社會,單靠政府和學校遠遠不夠。新加坡商場裏盈利最高的,往往是各種兒童教育機構,每個家長都要想辦法爲小孩報才藝班、補習班,否則會被認爲“不負責”、“不稱職”。
新加坡夜間商廈
華人的“怕輸”文化
新加坡有個獨特詞彙“Kiasu”,源于閩南話裏的一個詞,意思是“怕輸”,2007年,這個詞被收進牛津英語詞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將其解釋爲”一種貪婪而自私的態度”。
2018年,新加坡社會價值觀調查出爐,“怕輸”榮登第一,(另外4個入圍的詞是投訴、好競爭、教育機會、關懷老人)。2012年和2015年政策研究院做過相關調查,“怕輸”都有入圍。
“怕輸”文化強調成功,競爭激烈的環境導致了超長的工作時間和巨大的社會壓力。
2018年9月份,新加坡員工平均每周工作時間爲44.9小時,2011年還曾高于46小時,超過韓國和日本,位列世界第一。
一對戀人在婚禮設計公司門口
我們訪問了一間新加坡知名的婚禮設計公司,公司有17名員工,其中15名是女性,70%都是單身。
一名30歲的單身女員工說,婚禮設計經常是要在周末工作,她每周工作6天,每天8小時,在旺季的周末,則會更加忙碌,甚至從早上8點忙到夜裏12點。
在中國生活了8年的新加坡DJ王國峰,今年43歲,上個月剛剛訂婚。他除了是上海一家高端酒店的音樂總監,還是夜場DJ,音樂節策劃人。
在他面前,完全感覺不出他的年齡,非常有活力。他說很多新加坡人把事業放在第一位, 他自己就經常出差,忙起來一天工作18小時都有,之前的幾段戀情,大多是因爲自己的投入不夠而分手。
一年多以前,他住在上海法租界,認識了鄰居,一位38歲的上海女孩,“我們年齡相近,她也在學會理解我的事業,我們終于邁入了人生下一個階段。”
Kiasu Parents “怕輸”家長社區
結了婚以後也逃不掉“Kiasu”的壓力。新加坡有一個被命名爲Kiasu Parents(怕輸家長們)的家長社區,分享從幼兒園到中學的各種信息,補習、排名、教學質量評估等等。
甚至老人也要追求“Sucessful Aging”(成功變老)。在中國,老人幫自己的子女帶孩子是很常見的,甚至理所應當,但是新加坡鼓勵大家老了之後也要工作,自力更生。
楊李唯君教授說,“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很多年輕人感到建立一個‘成功的’婚姻和撫養‘成功的’孩子,是困難或者說是不值得的,從而害怕或者逃避組建家庭。”
“我覺得新加坡是一個最適合個人發展的地方,”梁秀蓮說。的確,根據《2018年IMD世界人才報告》,新加坡對人才的吸引力超過香港,成爲亞洲第一,“但也是一個最不適合成家的地方”,她補充道。
新加坡街頭青年
很少催婚壓力的新加坡年輕人
在亞洲甚至于全球,單人戶是增長最快的一種家庭類型。
由于當前不斷降低的生育率和結婚率,不斷提高的離婚率以及人口遷移趨勢,在未來幾十年,亞洲的單人戶將會越來越多。有研究推測,到了2020年,全球單人戶最多的十個國家中,將有四個來自亞洲,而中國與印度將名列前茅。
新加坡因爲是一個城市國家,子女和父母離得近,很多人會選擇住在一起。盡管如此,2018年,單人戶比例還是從2008年的10%上升到14%。
可能和東亞其他國家不同,新加坡年輕人基本沒有什麽被催婚的壓力。我們訪問了一家當地的約會機構,負責人陳瑩瑩說在他們這裏,參加者幾乎都是自願來相親,沒有人是迫于父母壓力不得不來。
譚凱文說,“即便父母希望我結婚,但他們也希望我遇到真正想一起度過余生的人。我覺得婚姻必須是兩人真的相愛,如果爲了結婚而結婚,或者因爲某個人是一個理想的妻子、理想的丈夫而結婚,會讓接下來的婚姻生活很可怕。”
熱愛越野跑的卓小姐
卓小姐38歲,從事廣告業,目前爲止還是一個人。比起催婚,她的父母更在意的是她能購買一套自己的HDB住房,作爲生活的一種保障。
她在2年前買了房。因爲政府給單身者的買房補助少,她還需要不間斷地工作25年來還清房屋貸款。時間花在工作和個人愛好上之後,她不覺得生活中缺少了什麽。
卓小姐的業余生活非常豐富,她尤其喜歡一個人就能夠完成的活動,比如說越野跑、射箭、騎馬。
2012年,爲單身旅行者設計的APP在新加坡 興起,因爲單獨旅行的人越來越多。輸入目的地,你能看到同一目的的旅行者,還能參考他們的攻略,非常方便。
30歲出頭時,卓小姐也認真考慮過凍卵、人工受孕,但是因爲當單身媽媽在新加坡難度很高,就沒有進行下去。
“幾年前我也嘗試過約會活動,但是活動之後,就沒有再保持聯系。婚姻是很好,但並非必要。如果沒有遇到那個人,就是沒有遇到。”
新加坡華人生育率在2018年跌到0.98
新加坡會垮掉嗎?
新加坡有三大群體,華人、馬來人、印度人,華人約占人口比例的70%。2018年,華人生育率下降到了0.98,意思是一名華人女性,一生中所生孩子的平均數是0.98,也就是不到一個!
在華人生育率如此之低的情況下,華人數量能夠增長,主要就是移民的貢獻。
因爲新加坡的嬰兒荒,政府不得不大量引進移民。根據《2019年新加坡人口簡報》,新加坡目前的總人口570萬,比去年增長了1.2%。而新加坡的小目標是,在2030年,人口增加到650-690萬。很多人猜測,需要通過開放的移民政策來實現。
目前外來移民已經占新加坡總人口的40%左右,新加坡人已經在擔心自己的文化身份會受到沖擊。
人口老齡化是低生育率帶來的另外一個問題。東亞各國,因爲生育率迅速下降,帶來的結果是加速老齡化。世界各國65歲以上人口的比例從7%增加到14%,法國、澳大利亞和美國分別用了115年、73年和69年,而新加坡、韓國、日本分別只用了17、19年、24年。
2019年,新加坡65周歲及以上的老人占總人口的16%,到了2050年,這一比例將超過47%,新加坡將成爲徹底的“老人國”。
2015年,新加坡人口當中每100名20歲—64歲的勞動力,對應要養50名無工作能力的老人與小孩。預測到了2030年,這一撫養負擔要翻一番。
新加坡建國之父李光耀2012年時曾經說:如果不能扭轉生育率下降趨勢,新加坡”將會垮掉”。
新加坡紅娘陳瑩瑩
“計劃婚姻”能成功嗎?
早在1984年,新加坡政府成立了SDU(社交發展署),目的是“促進婚姻,樹立一種文化觀念,使單身者將婚姻視爲人生最重要的目標之一”。
在個人隱私權頒布之前,每個大學畢業生,都會自動地變成SDU的會員。2001年,24歲的黃田洋大學一畢業,就接到SDU打來的電話,表示根據個人資料,他和某位同屆畢業的女生,十分匹配,“當時就很尴尬,忽略了那個電話”。
新加坡人調侃SDU是指“Single”(單身)、“Desperate”(絕望)、“Ugly”(醜陋)。最早,SDU有100多名工作人員,除了替大學畢業生配對,他們還舉辦聯誼活動,由政府出錢,不同機構的部員們在周末一起去附近海島玩耍。
第一年開展工作時,SDU花費近30萬美元,只促成了兩樁婚姻。雖然成功率很低,但是到2000年初,SDU聲稱它已經促成了3萬對戀人的婚姻。
到了2008年,也許是考慮到效果以及人們覺得尴尬,SDU停止運行,改組成只有7名工作人員的SDN。
SDN進入一種新的“計劃婚姻”的模式,它不再自己舉辦約會活動,改爲支持和監督私人機構,在新加坡100多家約會機構中,考核選出10家左右。
新加坡人黃田洋後來和來自中國吉林的女孩陳瑩瑩結婚,兩人一起經營一家約會機構,也成爲SDN支持的機構之一。我們參加了一次他們舉辦的16人下午茶約會,不少參加者表示,除了來SDN,沒有其他渠道認識靠譜的對象。其中有一位參加者是在新加坡學習工作多年的中國女孩,她說如果在中國,她可能不會參加這類約會,擔心有虛假信息,但在新加坡,感覺比較正規。
新加坡單身人口百分比,2008年對比2018年
參加SDN的青年會有壓力,不希望身邊的人知道,曾經一對新人通過黃田洋的機構牽手,婚禮上邀請了他們來,但是始終不介紹他們是誰,模糊地說是朋友,“我們被邀請參加婚禮的時候很開心,但到了那,也不知道該怎麽介紹自己,全程很尴尬。”
每年兩次,SDN聯合這些私人機構,推出聲勢浩大的“火花連接”(spark connection)約會活動,比如“2個比1個好,威士忌單身之夜”、“做我的誘餌吧”(是一種外出捕蝦活動)等等。只要來注冊參加,就能獲得100新元(約520人民幣)的獎勵金。
政府發的嬰兒獎勵,14000新元約爲72500元人民幣
2012年,新加坡國慶節那天,官方聯合曼妥思(Mentos)薄荷糖公司,推出了一首說唱歌曲,歌詞大意是“這是國慶之夜,讓我們制造焰火,我想要個孩子,你看8月9號到了,是時候履行我們的公民責任了!”
從2015年開始,在新加坡生孩子的獎勵金由之前的6000新元提高到了8000新元(約41500人民幣),加上給新生兒的其他補助,生第一個孩子的獎勵總額已達到14000新元(72500人民幣)。如果願意生第二、第三個孩子,政府的獎勵還要更多。
但是目前來看,盡管有這麽多努力,新加坡人還是越來越不願意結婚。據統計,2008年,在25-29歲的新加坡人口中,一半的女性是單身,四分之三的男性是單身。十年過後,這一數據分別變成了三分之二、五分之四。
新加坡攝影師@Mindy Tan拍攝的“她在入睡前”系列之一
改變的出路可能在于幫助人們平衡工作和生活,以及構造更加平等的性別秩序。
2016年政府做了一項關于婚姻和育兒的調查,發現人們都渴望彈性工作制,尤其是有孩子的人。87%的人認爲彈性工作制會讓他們更容易組建家庭,79%的夫妻認爲會讓他們願意有更多孩子。
在寶寶0-6歲的期間,相比全職工作和兼職,能彈性安排時間的全職工作是最受歡迎的。看到希望的新加坡政府決定,要促使雇傭者提供更多的彈性工作制職位!
研究表明,年輕人結婚的障礙之一是工作場所和家庭內部不平等的性別規範。現代化進程給予了當今女性更多發展自身、拓展事業的機會,但同時,女性照料家人、打理家務的傳統角色卻並未對等地削弱。
雖然亞洲職場女性和男性比例基本一致,但是亞洲男性更強烈認同“男主外,女主內”的秩序。與西方國家相比,亞洲父親在育兒和家務上的參與度較低。
2017年,新加坡政府推出新辦法,1月1日及之後出生的孩子,父親可享有兩周政府補貼的帶薪陪産假。此外,從7月1日起,父親還可以從母親16周的帶薪産假中,共享四周的産假。這反映出父親照顧幼兒的責任越來越在整個社會的層面上得到重視。
新加坡國立大學教授楊李唯君說,“男性參與撫育兒童,會增加夫妻生育第二個小孩的概率,也有助于婚姻幸福指數的提升”。
“也許這類鼓勵爸爸顧家的措施,能推進亞洲進入了’性別革命的第二階段’,從而真正扭轉韓國、日本和新加坡這些國家結婚和生育率雙低的趨勢。”
特別感謝:陶若芸、新加坡國立大學助理教授穆峥
參考資料:《家庭與人口》,楊李唯君、湯玲玲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