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親政府網評員Kashani的twitter帳號 / 網絡
也許是年初蘇萊曼尼被殺,革命衛隊又誤擊客機,體制的信譽受損,這次政府頂著疫情搞議會選舉,明顯是要指望靠投票率挽回面子。這也不奇怪,有些伊朗人就是把面子看得比生命還重要。
哎,別人家的事,我就別操心了。大周五的,天氣不錯,去800米外Nayeb路口的居魯士超市(這名字真氣派,中國沒人敢把超市命名爲秦始皇吧)買菜買米,路邊經過一幼兒園,一大兵拿著AK47,黑洞洞的槍口晃來晃去。
我倒吸一口冷氣,往幼兒園裏探頭一望,原來是地區投票站。裏面空空如也,幾個工作人員在懶洋洋地曬太陽。這投票率看來要黃。想拍個照,但瞟了眼那AK47,還是算了。
大周末的,超市裏人也不多,買了兩斤雞肉,一條魚,一袋米。最近囊中羞澀,買了印度進口的米——伊朗本國北方吉蘭省産的大米口感好,比進口米貴很多,這也是個奇觀。
回家後,看到衛生部宣布德黑蘭出現四例確診,全國18例,死亡四例。消息竟然傳到國內父母那了,他們很擔心。我讓他們還是多關心下自己。
晚上得知伊朗地區盟國伊拉克宣布關閉與伊朗邊境。春江水暖鴨先知,看來伊朗這事態不容樂觀。
2月22日 周六 陰
雖然有很多擔心,還是咬咬牙上班去了。
合作夥伴是個伊朗公司,早上一到就跟伊朗朋友說,明天在家裏幹活吧,這疫情可不是鬧著玩的。他覺得我是戲精沒當回事,但我一再堅持,最後他同意每天包輛車送我上下班。
中午朋友去法院處理官司,回來後神采奕奕地說:“今天我朋友、司法部副部長跟我說不必害怕病毒。病毒是政府故意散播出來的傳言,這樣老百姓就不敢上街聚集示威了。”
這朋友家境不錯,在德黑蘭富人區住著自帶200平庭院的大別墅,財富在伊朗能進前50,算是伊朗頂層精英人士,可他怎麽能相信這麽幼稚的陰謀論呢?
下午坐公司包的車回家,看到街上沒幾個人戴口罩,伊朗人真是心大。可爲啥公司樓下的幾家藥店全都貼出告示說口罩售罄呢?莫非有奸商在囤積居奇?哎呀,我怎麽也陰謀論起來了,丟人。
車裏刷新聞,看到德黑蘭第13區區長冠狀病毒檢測陽性,新聞下面附了一張前天的新聞圖片,顯示他參加了德黑蘭市議會會議,而且坐在市議會議長莫森旁邊。冠狀病毒還挺講政治正確性,各階層的人都照顧。
奶牛貓在作者家裏的地毯上 / 世界說
還有一只灰背白腹的“喜喜”,平時蹲在巷口小賣部的貨架下,一見到我路過就喵喵地蹭著我叫。我腿都邁不開,只好去小賣部裏買培根給她吃。我懷疑她一定是接受過小賣部的秘密培訓。
我最熟的流浪貓是米休,一只三花母貓。她性格十分內向,從不向生人乞食,巧的是我剛搬到這裏來時,第一個餵的就是她。她當時還帶了一個2個月大的孩子,活潑可愛。一個月後的雨夜,她的孩子在車輪下殒命。她三天不吃不喝,朝孩子死去的地方嚎叫。
那天晚上看到雨大,我琢磨著想把她孩子放在屋裏過夜,後因手頭事情過多忘記了。不想一念之差,人貓陰陽兩隔,內心愧疚至今難散。
今天買了雞肉,在巷子裏看到了她,趕緊走過去餵。對面巷子的大姐薩拉女士正好也出來准備投食。她是米休的“主供養人”(我平常主要餵那只奶牛貓),去年因參與示威抗議德黑蘭市政府濫殺流浪動物被關了8天。據她講,疫情爆發後,很多人都以爲流浪貓能傳染冠狀病毒,紛紛驅趕流浪貓,平時很多餵貓的人也不再餵了,加上這幾天晚上陰雨綿綿,小可愛們的日子非常艱難。我答應她平時會多照顧米休和其他的流浪貓。
我又想起了米休罹難的孩子。人類何其強大而冷漠,司機一個不小心就讓母貓失去自己的孩子。而人類又何其脆弱,冠狀病毒宛如天上衆神醉酒後的馬車競技狂歡,命運的車輪下多少生靈塗炭,多少家破人亡的哀恸!
2月24日 周一 晴
這幾天宅在家,沒事刷推特,看看疫情怎麽樣了。今天遭到了高官出格言論的密集轟炸。
魯哈尼:很多人是自然死亡的,憑啥怪罪冠狀病毒?我:吃驚的表情。
韋拉亞提:冠狀病毒的危險性還不如流感。我:下巴掉了。
伊朗國家電視台專家:戴口罩不如勤洗手。我:疑惑。
衛生部副部長:病毒事不大,剛開始可以在家休養喝水吃維生素,病情嚴重了再去醫院。我:終于明白爲啥伊朗冠狀病毒死亡率高了,你沒統計輕症病人!
衛生部副部長:城市隔離是一百年前的過時政策,中國搞隔離百姓不開心,我們不搞!我:好像有那麽點道理……
庫姆周五聚禮領拜人:多讀經書聖訓不得病。我:這好像是1300年前的做法,比隔離還古老……
伊朗政府試圖作出一副病毒無害的姿態,這倒是可以理解。伊朗現在經濟凋敝,搞隔離,經濟會垮,民衆還會搶物資造成物資短缺社會動蕩。保經濟與絕對控制疫情只能管一頭。不隔離,社會運行平穩,百姓吃喝工作一切正常,只是這疫情要擴散了。
疫情中心庫姆是各國什葉派的朝觐地,這波疫情已經通過伊朗擴散到中東各地,科威特3例輸入,巴林2例輸入,阿曼2例輸入,伊拉克1例輸入。伊朗開始被各國隔離。亞美尼亞、阿富汗、土庫曼斯坦、巴基斯坦和土耳其先後關閉了跟伊朗的邊境。土耳其好像還有點不好意思,衛生部長出來假惺惺地說:“你要是早點把庫姆隔離,我就不關閉邊境了。”
德黑蘭街頭,一名戴口罩的路人 / 網絡
今天新聞的細節出來了,這姑娘是在伊朗疫情爆發前囤的口罩,准備跟她老公一起賣到當時已經深受疫情影響的歐洲。不料被鄰居舉報,警察從天而降,辛辛苦苦收購的物品打了水漂。
有了這些事實,這事可以說反轉了。
首先,這兩口子並沒有在伊朗疫情期間囤積居奇。伊朗政府無權沒收他們的物資。其次,這兩口子也沒利用疫情高價售賣口罩,50萬只口罩被查抄時正老老實實地在家裏躺著。最後,根據伊朗不成文法,“四壁之內皆自由”,軍警無權私闖民宅。這次借疫情之名,強力部門破壞官民共識私闖民宅沒收私人物品,將對未來民間自由的尺度産生長遠負面影響。
當然,這事最膈應人的是鄰居的告密。誠然,人人都是長舌婦(夫)是伊朗突出的(負面)文化特點,伊朗政府對內反情報工作屢有斬獲,八卦文化盛行功不可沒。可鄰裏之間何必互害呢,畢竟大家住在一起,擡頭不見低頭見,沒事打小報告陷鄰裏于囹圄,以後大家還怎麽一起過日子?愛好舉報的伊朗鄰居可能是世界上最招人煩的人群(之一) 。
2月27日 周四 晴
今天感染人數一下子增加了105例。日增量首次破百情況不妙。不過之前站在衛生部副部長旁邊的拉比伊先生冠狀病毒檢測居然陰性!
考慮這些高官們得病後的自拍裏都紅光滿面,我不得不質問:你們不會是詐病吧?然後跟老百姓說得了病啥事沒有,結果老百姓繼續心大地在街上不戴口罩。陰謀論又來了,我要自省。
下午,領袖哈梅內伊關于冠狀病毒的講話視頻發布,趕緊打開看。
伊朗庫姆,一名工作人員正在爲宗教場所消毒 / 網絡
2月29日 周六 陰
早上打開手機一刷推特, 之前指責輿論借冠狀病毒打擊伊朗民衆投票積極性的網評員Kashani先生竟然感染冠狀病毒病逝了。伊朗一日確診病例增加了209例,增速越來越快。
外面下雨,空氣質量不錯。穿衣下樓,准備去客運南站(發往庫姆的大巴和出租車就在這個車站)拍拍民衆日常生活視頻。院裏大門一拉,跟樓上住的老太太撞個滿懷。
鄰居老太太氣喘籲籲地跟我說,剛剛離我家300米遠的革命廣場電影院前大道上,一名老者疑因冠狀病毒突然倒地昏迷,被救護車拉走。得知我的去向後,她直接把大門把住,警告我:“現在這樣做很危險。”
曆史已經屢屢證明,鄰裏關系很重要。出于對她的尊重,我悻悻地回了家。這老太太之前還嘲笑我戴口罩小題大做,現在突然這麽謹慎,看來在伊朗人心裏,疫情形勢確實惡化了。
惜命是人世俗情感的表現。當年圖便宜,租房子時選在革命廣場這片宗教氣氛濃厚的地區,好在住在這一棟樓的都是世俗開明好說話的鄰居,宛如沙漠裏的綠洲,吾心甚慰。
躺在沙發上在網上搜了搜視頻,發現老太太說的確有其事,而且除了這個案例,還有7個類似的病人倒地視頻。視頻最早都是反對派賬號放出來的,也不知道視頻裏的人是不是真的因冠狀病毒躺了,可這個節骨眼上看到這樣的視頻,心裏瘆得慌。
3月1日 周日 中雨
新增確診病例385人,數字又創新高,情況有失控之虞。
我後知後覺地發現,中國駐伊朗大使館公號在昨晚發消息,建議在伊華人不要擅自經第三國返伊朗,並組織大家登記個人信息,暗示必要情況下會安排航班組織華人自願撤離。
走還是不走,這是個問題。
大多數人是想走的,因爲國內疫情基本得到控制,而伊朗的形勢卻日趨嚴峻。走,就是逃出生天。
但我在猶豫。
回國了,也許安全了(最多隔離14天),但是我有資格分享國內百姓從疫情存活下來的欣慰和安全感麽?當武漢和湖北很多絕症患者得不到藥物而病情加重甚至死亡時,當全國各地的民衆在本應喜慶團圓的春節躲在家中戰戰兢兢地生活時,當浙江醫生在隔離期間因心愛的貓咪被社區負責人強行活埋而悲痛欲絕時,我卻在海外放心地呼吸戶外的空氣、無憂地旅行逛商場、與樓下的流浪貓嬉戲。
回國了,我將永遠低頭生活,因爲我是逃兵,不曾與同胞共砺苦難。也許依然可以和好友們一起喝酒撸串,但我的靈魂將永遠淪爲孤島。
現在,身在全球疫情新中心伊朗,興許是自我發現和救贖的機會。如果能夠留在這裏,成爲疫情事件的一部分,經受一切,保護自己,盡力幫助鄰裏,然後活下來,說不定還可以昂首回國。
可是,如果我死了呢?
回,還是不回,這依然是個問題。
(責編/張希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