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西漢“點子陳”
漢六年(前201年),劉邦的心病又犯了,對象是韓信,有人來告發說他要造反。
對于漢初諸異姓王,劉邦最不放心的就是韓信。首先是他的軍事能力太強;其次是他的功勞太大,幾乎大半個天下都是韓信打下來的;第三,他現在是一方諸侯,封楚王。
劉邦把人召起來討論對策,結果意見很一致:打。
劉邦半天沒說話,最後叫來了陳平。
“高帝默然。問陳平。”
這個細節很重要,說明對于如何對付韓信,劉邦心裏是大體有譜的,而諸將的意見和他嚴重相背。
對于出點子,他一輩子只相信兩個人:張良和陳平。
但兩人也有區別,張良善于宏觀布局,陳平則長于細節謀劃。
也就是說,具體到某一件事情上,劉邦還是找陳平拿主意。
陳平客氣了幾句後,問劉邦其他人什麽意見,劉邦說都想打。
陳平:揭發韓信造反這件事,別人知道嗎?劉邦說沒人知道。
陳平:韓信知道嗎?劉邦說否。
陳平:陛下您的兵能強過楚兵嗎?劉邦說否。
陳平:我們現在在用兵方面有比韓信強的嗎?劉邦還是說沒有。
陳平:所以這仗就根本沒法打。劉邦問那怎麽辦?
陳平:古時候的天子經常打著巡狩的名義去會見諸侯,你也可以用這個辦法,假裝去雲夢澤,那地方正好在韓信封地的最西邊界,他接到通知後,肯定會去拜見你。到時候,想逮捕他的話用一個大力士就足夠了。
事情和陳平所分析的毫無二致,韓信被順利抓捕歸案,事後降爲淮陰侯。
西漢異姓王中的最大威脅,就這樣被陳平輕松化解。
這是班固所謂的“六出奇計”之一(除此還有離間範增、荥陽計全、平城圍解等),屬于陳平軍事生涯當中的正常操作。
凡六出奇計,辄益邑,凡六益封。奇計或頗祕,世莫能聞也。
其實,作爲中國曆史上的點子大王,陳平的人生智慧遠不止此,尤其是相比于做事,他做人的智慧其實才更值得稱道。
在史書中我們可以發現這麽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對于陳平,幾乎所有的同事都認爲他不值得信任,但是所有的帝王卻都認爲他值得信任。
這看似矛盾的一幕恰恰反映了陳平獨特的政治智慧,並保證了他曆四朝而不倒。可簡單總結爲五個字:
欺下不瞞上。
02
陳平與漢高帝
與周勃、灌嬰、樊哙等人相比,陳平明顯是一個外來戶。
但就是這個外來戶,卻在投靠的第一時間即獲得劉邦信任並委以重任,而且還是負責紀律檢查(都尉),這很讓周、灌等人生氣和眼紅。
于是,他們結伴去劉邦那裏打小報告說:陳平就是一個小白臉,肚子裏其實沒什麽貨色。不僅聽說他在家的時候和嫂子不清不楚,而且還朝三暮四頻繁跳槽,在魏王咎那裏混不下去了投項羽,項羽那裏混不下去了又來我們這。就這麽一個反覆無常的人,來了後卻受到你的重用。
我們打聽了,陳平經常接受將士的賄賂,送錢多的分配好職位,送錢少的分配差職位,希望您好好查一下。
這麽一說,劉邦心裏也開始打鼓,先找來推薦人魏無知進行詢問。
魏無知說,我給你推薦的是有能力的人,大王你卻在這裏和我談德行。就現在這種戰場形勢,如果把尾生、孝己這些品德高尚的人請來,他們有辦法幫我們打勝仗嗎?
劉邦想了想,又把陳平叫來,問他爲什麽經常跳槽。
陳平不慌不忙地回答說,跟著魏王的時候,我什麽意見他都不采納;跟著項羽的時候,他不光不信任外人,更不用外人,只任用自己的親戚,所以我才離開他們。我來你這裏就是因爲聽說你能知人善任,而且來之前把錢和官印都給項羽留下了(乃封其金與印,使使歸項王),身無分文,如果不接受賄賂什麽事都辦不了。我給你提的建議中如果有可用的就請采納,沒有可用的,我收的錢都在這裏,請您把它收回去,我也辭職回家。
劉邦一聽就明白了,不僅沒答應陳平的辭職,還當即把他提拔爲護軍中尉,這就擴大了監管權限,把所有將領都置于其監督範圍之內。周、灌等人沒想到弄巧成拙,卻再也不敢亂說話了。
漢王乃謝,厚賜,拜爲護軍中尉,盡護諸將。諸將乃不敢複言。
這是陳平在劉邦這裏展現出來的第一個大智慧:坦誠。不管是輾轉魏、楚、漢的原因,還是收受諸將禮金,他都毫無隱瞞,具實以告。
劉邦要的就是這個——從用人角度來說,能力固然重要,而忠誠卻更加重要——關于這一點,還會在以後的呂後、文帝時代多次出現。
後來,陳平又用另外一件事在劉邦面前給自己加了分。
漢六年智擒韓信後,陳平因功被封爲戶牖侯。結果陳平對劉邦說,這不是我的功勞。
劉邦很納悶:正是因爲你的計策,我才能無往而不勝,怎麽說和你無關呢?
陳平說,要不是魏無知,哪有我的今天。
劉邦一聽樂了:你小子不錯,不忘本。接著又重賞了魏無知。
平曰:“非魏無知臣安得進?”上曰;“若子可謂不背本矣。”乃複賞魏無知。
03
陳平和呂後
面對呂後時,陳平是以另外三種方式表達了自己的忠誠和無害。
- 第一種方式:陽奉陰違,完成在兩代帝王(後)間的平穩過渡。
前195年5月間,劉邦已經進入生命的最後時刻。
而且,由于征英布時的舊傷複發,再加上發小盧绾的突然反叛,讓他大受刺激,腦子也不好使了。
這時有人來告狀,說樊哙在征盧绾的路上謀反。
劉邦氣得哇哇大叫:這小子看我病成這樣,盼著我快死呢。
他把陳平和周勃叫到床前,面授機宜說:你倆趕緊去,讓周勃代替樊哙,陳平把他的頭給我砍回來。
兩人快到樊咐軍中的時候,陳平對周勃說:這事不能按皇上說的辦啊。樊哙不僅是皇上的的發小,功勞很多,更重要的他還是呂後的妹夫。皇上因爲一時之怒說殺了他,過後肯定後悔,到時候倒黴的就是我們。
周勃急問怎麽辦。
陳平微微一笑:我們不殺他,綁回去,讓皇上看著辦(甯囚而致上,上自誅之)。
不過,事情還是出了點小意外:劉邦沒有等到他們回去就崩了。
這樣的話,樊哙老婆呂媭在不知道實情的情況下,就有可能在呂後面前告狀,陳、周二人還是有生命危險。
這還是難不倒陳平,他沒有理會讓他駐守荥陽的诏令,而是快馬加鞭趕回長安,一邊哭喪一邊要求留在宮中爲劉邦守靈。
一切安排妥當後,他才向呂後彙報說,自己沒有殺樊哙,他正在回來的路上。
這讓呂後既意外又高興。
既然人沒死,一切都好說。陳平不光沒事,還在政權交接期間給呂後留下了一個聽話和會辦事的好印象。
- 第二種方式:堅決服從,一切以呂後的指示爲准。
劉邦駕崩前不久,爲了鞏固漢家江山,他曾費盡心思搞了個“白馬之盟”,大意是非劉氏不能封王。
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
孝惠帝劉盈死後,呂後就想給自家兄弟封王,于是征求右丞相王陵、左丞相陳平和太尉周勃的意見。
王陵這人老資格,和劉邦也是同鄉,而且“少文,任氣,好直言”。呂後問到他的時候,他梗著脖子說:高帝說了,非劉氏不能封王,所以沒得商量。
當問到陳平時,陳平說:皇上在的時候,他說了算,所以給劉氏封王;現在太後您說了算,當然可以給呂氏封王。
一句話說得呂後喜笑顔開。
不僅如此,王陵因爲頂撞呂後被罷相後,陳平升爲右丞相,而呂後的老情人審食其成爲左丞相。
陳平的乖巧再次顯露出來,自己雖然是第一丞相,卻故意啥事也不管,把審批權都推給了審食其。
(審食其)及爲相,居中,百官皆因決事。
- 第三種方式:不務正業,示呂後以毫無野心。
呂嬃很記仇,經常惦記著陳平曾經捉拿過樊哙這事,就經常找呂後告狀,說陳平不幹正事,天天不是喝酒就是與女人玩樂。
陳平聽說後,不僅不改,反而更變本加厲(陳平聞,日益甚)。
呂後心裏卻很歡喜,當著呂嬃的面對陳平說,女人和孩子的話不能聽,我心裏有數,不要在乎呂媭說的話。
呂後想讓娘家人富貴,就盼著軍功集團不問政事甚至自行退位,陳平這種不求上進甚至自甘墮落的態度她最喜歡。
但是,她嚴重低估了陳平。
04
陳平和漢文帝
“倒呂”和擁立孝文帝的第一功臣是誰?
看上去好像是周勃。
因爲周勃認爲他自己是第一,陳平也推說周勃第一。于是,于是文帝劉恒就認爲周勃第一。
孝文帝立,以爲太尉勃親以兵誅呂氏,功多。
其實不然,作爲幕後推手,陳平才是第一功臣。
及呂太後崩,平與太尉勃合謀,卒誅諸呂,立孝文皇帝,陳平本謀也。
但陳平不僅沒有爭,還托病推讓。劉恒嫌他不支持工作,陳平解釋說,建國之初,周勃的功勞是不如我大;但在這次倒呂事件中,我卻不如周勃出力多,所以才讓他當右丞相。
陳平欲讓勃尊位,乃謝病。孝文帝初立,怪平病,問之。平曰:“高祖時,勃功不如臣平。及誅諸呂,臣功亦不如勃。原以右丞相讓勃。”於是孝文帝乃以绛侯勃爲右丞相,位次第一;平徙爲左丞相,位次第二。賜平金千斤,益封三千戶。
謙和低調、不居功自傲,我想這應該是文帝對陳平的第一印象。最後額外給陳平的“賜平金千斤,益封三千戶”很說明問題。
但像陳平這種人,一輩子最不缺的就是機會。
不久,劉恒逐漸熟悉了國家事務以後,在一次談話中突然向周勃問政。
劉恒:全國一年判多少個案子。
周勃:不知道。
劉恒:全國一年錢糧收支是多少。
周勃:不知道。
(周勃此時已經汗流浃背)
劉恒很不高興,轉頭問陳平。
陳平說:每件事情都有主管它的人。想了解訟案,就找廷尉;想了解錢糧收支,就找治粟內史。
劉恒問,所有事情都有人做,那你們幹什麽呢?
陳平說,我們的職責是,對上輔佐您調理陰陽,順合四時;對外撫慰四方諸侯;對內親附百姓;對下替您主管群臣,並督促引導卿大夫按照各自職能履行職責。
一番話說得孝文帝擊節稱贊,讓一旁的周勃羞愧地無地自容。
從劉恒那裏出來後,他責備陳平說:這些事你平時怎麽不和我說。
陳平笑了:您身居丞相,卻連自己的職責都不清楚。如果陛下問到長安城中一共有多少盜賊的話,你還去現場數一數嗎?
這麽一來,周勃知道自己的水平和陳平差得太遠,沒多久,托病請求免去丞相職位。
從此,陳平專任丞相。
05
陳平的三次“跳板”
從上面幾件事情來看,在獲得高帝、呂後以及文帝的信任過程中,陳平明顯使用了三次跳板,或者說,他獲得主要領導的信任是踩著同僚的肩膀實現的。
- 第一次,陳平初入漢營當都尉,這時當跳板的是周、灌諸將。
這一次怪不得陳平,主要原因在于諸將沒有領會劉邦的意圖,這給了陳平借題發揮的機會。
劉邦爲什麽會任用一個新人作都尉來“典護軍”?
因爲劉邦有他自己的小九九。《漢書·叔孙通传》有这么一句话:
高帝悉去秦儀法,爲簡易。群臣飲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上患之。
意思是革命成功後,和劉邦一起造反的那群人一直保留著草莽習氣,根本不理會朝廷禮儀,尤其是喝醉了就大呼小叫,還拿著劍對著柱子亂砍,這讓劉邦很不爽。
注意,這種沒大沒小、不成體統的情形還是在劉邦稱帝之後。試想,在一起鬧革命的時候,這群人對劉邦肯定更隨便。
所以,劉邦想樹立個人權威,就需要一個人來鎮場子,而這個人必須是新人,是一個和這群宿將毫無瓜葛的人,如果有工作經驗更好——陳平完全符合條件,所以被劉邦選中。
明白了主要領導的意圖,剩下的就好辦了。
陳平嚴格執法,反過來又讓這群已經自由散漫慣了的人很不爽。
這也不奇怪,因爲陳平本身就是做給劉邦看的,他要給新主子一個好印象,讓劉邦看到,他不僅能領會領導意圖,更能一絲不苟地按領導要求辦事。
讓諸將想不到的是,他們的告狀相當于變相地給陳平請功——他們越不滿意,就越說明陳平的監察工作做得好。
- 第二次,呂後想封諸呂,這次當跳板的右丞相王陵。
“高後欲立諸呂爲王”,王陵表示反對,並搬出劉邦的“白馬之盟”說事。陳平和周勃卻表示同意。
說實在的,這次陳平做得有點不厚道:事先沒有溝通,卻當著主要領導的面出賣同僚(不過,依王陵一根筋的做事風格,這種違背高帝劉邦遺願的事可能也根本沒法商量)。
從呂後那裏出來,王陵責備陳平、周勃說,你們這樣做對得起死去的高帝嗎?
陳平辯解道,在堅持原則方面,我們的確不如你。但是,有些事僅靠硬剛是沒有用的,尤其是在保全劉氏江山方面,我們絕對比你做得好。
其實,胳膊擰不過大腿,這點道理王陵很明白,他之所以反對呂後,是因爲性格使然。誠如陳平所言,如何保全社稷,王陵還真拿不出辦法。所以,面對陳平的反诘他無法回應(陵無以應之)。
呂後卻很高興,很快把王陵遷爲太傅,並讓陳平補了他的缺(右丞相)。
- 第三次,文帝問政,當跳板的是周勃。
俗話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但是,當大兵周勃從遇到陳平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僅在秀才面前縛手縛腳,而且還一直被這個秀才耍得團團轉。
首先,在“倒呂”過程中,陳平表現得非常果斷。但是,在迎立劉恒的過程中,他卻非常謹慎,因爲他不知道這個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代王是一個什麽角色。所以,他閃在一旁,讓周勃走在了前面。結果是周勃在劉恒面前連續吃癟。
其次,陳平非常清楚周勃的能力,知道他不勝任丞相位置,遲早會被換掉,而接任的人肯定是自己。
所以,他在文帝面前的所謂推讓,其實是以退爲進。
周勃在其中充當的角色有些悲催:迎接劉恒的時候是“排雷”,而當丞相的時候則成了襯托陳平的“背景板”。
這也不能全怪陳平,主要是周勃自己不識時務且沒有自知之明。所謂“德不配位,必有殃災;才不堪任,必遭其累”,說得就是周勃這種情況。
06
陳平爲什麽名聲不好
從行事風格上來說,陳平其實可以算是一個法家人物,比如凡事以“功利”爲目的,而所謂“道義”則是可有可無甚至根本不在考慮範圍之內,像他自己所說的“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
這一點和後世“言義不言利”的儒家標准嚴重相悖,因此也成爲他多被诟病的主要原因。
但是,如果抛開所謂的陰謀詭計就會發現,無論是在工作還是在生活中,陳平其實是一個非常有原則的人。
他在當社區幹部的時候曾經負責分肉,結果,他分得特別公平,所有人都很滿意。他說,別說這點肉,就是讓我分天下,我也能分得讓人人都滿意。
裏中社,平爲宰,分肉甚均。裏父老曰:“善,陳孺子之爲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此肉矣!”
最說明他做人有原則的是另外一件事。
漢二年(前205年)春,因爲殷王司馬卬背楚降漢,項羽遷怒于之前平定殷地的陳平。陳平見勢不好,連夜逃走,投奔了劉邦。
不過,他在出逃前做了一件事:挂印封金。即把項羽封給他的官印和賞賜的金銀都封起來,並委托別人轉交給項羽,自己只帶著一把劍走了。
陳平懼誅,乃封其金與印,使使歸項王,而平身間行杖劍亡。
這充分說明,陳平是一個有志向、想做事的人,金銀珠寶于他來說都是身外之物。
所以,他身上所謂的“盜嫂受金”雲雲,根本就是後世儒家人物按照自己的標准給他強潑上的髒水。
07
“欺下不瞞上”背後的玄機
漢景帝七年,栗太子劉榮被廢,時任太子太傅的窦嬰找到劉啓表示強烈抗議,但劉啓沒有理會。窦嬰一氣之下請了病假,好幾個月不上班,誰勸也不聽。
這時,一個叫高遂的人只用了幾句話,就讓窦嬰趕緊跑了回去。
高遂說,能給將軍富貴的,只有皇上;能真正對將軍好的,只有太後。就你現在這種態度,如果把皇上和太後都得罪了,不僅你自己保不住,老婆孩子也會陪著你送命。
梁人高遂乃說嬰曰:“能富貴將軍者,上也;能親將軍者,太後也。今將軍傅太子,太子廢,爭不能拔,又不能死,自引謝病,擁趙女屏閑處而不朝,只加怼自明,揚主之過。有如兩宮奭將軍,則妻子無類矣。”
注意第一句話,“能富貴將軍者,上也”。
窦嬰之所以會改變主意,就是因爲他清楚地知道:他現在的一切是皇帝給的,他就要對皇帝負責!
被誰提拔,就對誰負責。
這不僅是中國古代官員選拔機制的最大玄機,也是陳平“欺下不瞞上”的最大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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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史記》、《漢書》、《資治通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