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憂新冠疫情的程佳雲希望他別去教堂了,但丈夫拒不妥協,“這是我從小到現在的習慣,雷打不動。而且事情並沒有那麽糟。”
就像丈夫無法理解程佳雲的緊張情緒那樣,程佳雲也無法理解丈夫的宗教熱忱。
她不信教,而丈夫是虔誠的基督教徒,談戀愛時她就知道,但她那時可想不到這會給兩人造成困擾。
29歲的北京姑娘程佳雲的宗教觀是典型中國式的:萬事貴通權達變,眼下疫情凶猛,兵荒馬亂,上教堂做禮拜這樣的事完全可以暫停。她甚至搬出“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說法,中文造詣頗高的丈夫回她道:“你的哲學觀是實用主義的,你不懂韓國人的想法。”
隨著疫情發展,程佳雲浏覽新聞看到新天地教徒會向家人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程佳雲隨即意識到,自己這麽多年來從不知道丈夫信的是具體哪個教派,去的是哪處教堂。
想到這裏,程佳雲不禁後背發涼。她克制不住疑神疑鬼想東想西,甚至想跟蹤丈夫去教堂實地探查一番,但寶寶離不了她,只好放棄了這個念頭。
她想起和丈夫結婚時,丈夫的教友們曾組了一支小型唱詩班在首爾的婚禮現場表演,唱詩班裏有個小姐姐曾向她布過道,給過她一本小冊子。
程佳雲趕忙架起梯子,在書架頂層的角落裏找到了那本小冊子。上面果然寫著丈夫教會的名稱和教堂地址。
她連忙照著上面的文字去網上搜索,結果出現了,她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丈夫的教派同新天地並沒有什麽關聯。
可是對著電腦,程佳雲越看反而越緊張起來:韓國的基督教派居然如此紛繁,就算不是新天地教會,她總覺得還有別的雷會爆,因爲眼下教堂禮拜等群聚活動根本沒有停歇。
趕忙拿起手機細讀起來,她才發現是自己搞錯了:出事的場所是距離首爾70公裏以外的芯片工廠,而丈夫在首爾的寫字樓工作。
也難怪程佳雲會緊張到出錯。不過是兩天的功夫,外面的世界已經亂套了,原本疫情控制良好的韓國情勢急轉直下,這兩天確診病例數以驚人的數字猛增,看起來比北京更加嚴峻。
這一天,丈夫提前下班回家了。踏進家門時,他沒有摘口罩。“情況好像真的不太好,”丈夫告訴程佳雲,接下來開始一周有兩天得在家辦公,公司要求員工錯峰上班,“這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
工作日向來搭乘公共交通工具的丈夫取了家裏小轎車的鑰匙,對程佳雲說:“我出去一趟。”一小時後,他提著七八個塞得滿滿的大袋子回來,裏面都是衛生紙、洗手液、消毒劑,還有各種食物。
丈夫擦著額頭上的汗對程佳雲說:“超市裏都是人,好像一下子都湧出來似的。還好我手長,都搶了些。這些夠兩個禮拜了,這周末我也不出門了。”
今天以前,丈夫工作生活的作息一如平常,每當聽到程佳雲對于疫情的憂懼,他總會拿韓國平穩的低增長案例數勸慰她:“韓國和中國間的往來那麽密切,真要爆發早就爆發了。這個病毒和流感沒什麽太大區別,更何況我們每年都打流感疫苗!”
現在,他也慌了。
“嗳,”程佳雲輕歎了聲,對丈夫說,“我們從北京跑來韓國,現在北京穩定了,韓國倒是緊張了。我們要再回去嗎?”
丈夫沒有做聲,兩人相望無言。
踏進家門,一股淡淡的洗衣劑香味傳來,程佳雲頓時心安下來。她心裏慶幸:在這洶湧的疫情之下,自己和丈夫至少還能給寶寶多一個選擇。一月底一直到二月中旬,韓國疫情平緩而穩定,照這勢頭,程佳雲估摸,三月就能回北京了。
誰知道情勢急轉,新天地教會事件爆發後,爆點一個接一個,程佳雲和丈夫都知道,他們暫時是回不去了。程佳雲不願冒險帶著寶寶再坐一次飛機,她不想再折騰一次了。
某一天,小區管委會工作人員來到了程家,戴著口罩和護目鏡、全副武裝的兩位韓國大媽展示了一款防疫app,要求程佳雲每天測量自己的體溫並上傳。
2月26日中午,程佳雲正用手機播放著《三字經》,懷裏抱著寶寶,翻著手裏的繪本給他講故事,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丈夫回來了。
他拿手機上的新聞給程佳雲看:當天SK電訊公司位于首爾的總部裏有一名職員新冠病毒檢測呈陽性,公司總部大樓上午被緊急封鎖,這是韓國SK電訊公司創立以來,第一次對總部大樓采取封鎖措施。程佳雲的丈夫,就在那棟樓裏上班。
從這天開始,程佳雲的丈夫被要求在家隔離,而這一天正巧是他們一家從北京來首爾滿一個月。
程佳雲接過丈夫的公文包,讓他照看寶寶,自己去做午飯。
隔著廚房的半扇玻璃移門,程佳雲看見,寶寶在丈夫懷裏咯咯直笑,丈夫一會兒扮著醜臉,一會兒把寶寶舉高高,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她忽然覺得胸中湧起一股暖意,沿著胸腔往上爬,湧到眼裏,有點酸。丈夫一回頭,看到她,把寶寶抱下身放到嬰兒床裏後,走進廚房,對她說:“今天的午飯我來做。吃什麽好呢?炸醬面,好不好?”
上一次吃丈夫做的炸醬面是什麽時候?程佳雲幾乎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又鹹又糊,很不好吃。做菜需要一點天分,丈夫是沒有的。但是今天,她笑著點了點頭。
面餅、醬料、鍋碗瓢盆放在哪裏,丈夫都要問過程佳雲才知道。終于開始煮水下面,丈夫已經一頭汗,竈台上七零八落,像剛打過一場仗。那一天的炸醬面,程佳雲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非常好吃。
程佳雲的公司2月10日已複工,因爲大部分人都是外地,只有留京的幾個同事輪流進公司值班,其余都是在家辦公。
在家辦公幾乎等于不用辦公,工作群組裏聊的只有各地的疫情和生活瑣事,程佳雲的領導也沒有找過她。她平時和領導的關系不錯,領導的孩子剛上小學,因爲延遲開學也得每天帶娃,她偶爾也會在群裏抱怨兩句。
3月9日早上九點半,程佳雲收到領導的微信,問她韓國的情況怎麽樣,帶孩子辛不辛苦。
一番寒暄後,程佳雲見領導始終不催她回去複工,這段時間在韓國相當于放長假,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便向領導微信道:“領導,這段時間情況特殊,多謝體諒包涵。如果公司需要,我可以盡快准備一下回去北京複工。只是聽說現在境外返京管理很嚴,不知道具體情況如何?”
消息發出後,另一頭便沉默了。過了快二十分鍾後,領導回道:“小程不好意思,剛剛在忙。我們再討論。” 程佳雲連忙回複一個笑臉,並道感謝。微信另一頭又沉默下去。
她抱著寶寶,窗外早晨的陽光照進來,兩個人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光裏。這時候,寶寶把手裏的小粉象遞到她手裏,開口奶聲奶氣地,發了一聲“媽媽”,盡管模糊,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媽媽”讓她刹時間熱淚盈眶。她覺得,這一切,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