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在北京城的住家書房中寫作
二度來新
1924年7月夏天,25歲的老舍從中國前往英國的航海途中,其乘坐的輪船暫時停靠在新加坡。老舍樂得有機會從紅燈碼頭上岸,玩了一天,心中感覺非常惬意。可是因爲只是暫時的停留,因此,老舍在時間緊迫之下,匆匆在大坡與小坡一帶走了一回。他逗留最久的地點是位于橋南路172號的商務印書館,一走進書店內,匆匆地大略看了一會兒,急急忙忙地買了一些中文書便返回輪船上去了。
新加坡舊年代橋南路的商務印書館
從那一天起以後,老舍對新加坡意猶未盡,念念不忘南洋的風土人情。
5年後,1929年,老舍在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5年的教學合約期滿,原本打算回去中國。但他並不著急,計劃先到法國巴黎遊曆3個月。他之所以有此想法,也許是當時他對于國內正處于“亂世”狀態而心裏存有芥蒂,回去了一時也不知如何面對。
遊罷巴黎,老舍身上的洋元用得所剩無幾,幾乎無法回去中國,幸得巴黎的一些朋友爲他籌集一點旅費,但也只夠他買一張到新加坡的船票。不知是有意或是無意,老舍心裏一直在惦記著5年前到過新加坡的情景,眼下既然旅費不足,索性就先到新加坡去,到了那兒再作打算。
其實,老舍之所以會二度來新,除了旅費的因素,另一個關鍵的因素是他在倫敦5年期間,閱讀了一位英國著名小說家康拉德(Joseps Conrad)以南洋爲題材撰寫的小說而心動。尤其是康拉德的海洋小說與森林小說都寫得非常精彩。比如康拉德的《裸命》等幾部長篇小說中都有描寫的台北城、婆羅洲、砂勞越、古晉、新加坡海港酒吧等場景,都使老舍非常向往南洋海域尤其是新加坡的島國風情,心中一直等待機會再睹新加坡的異國風采。因此,在1929年10月秋天,老舍第二次來到新加坡,同樣在紅燈碼頭登陸。
老舍剛到新加坡的時候,接待他的人主要是南洋華僑中學的董事黃曼士先生。以後黃曼士就是與老舍在新加坡期間接觸最多最親近的朋友。
起初,老舍以受聘教員的身份入住在武吉知馬路的南洋華僑中學校園內一座新蓋好的單身教員宿舍虎豹樓裏。後來,由于老舍跟黃曼士頗談得來,于是,黃曼士索性把老舍接到自己的私宅裏免費住宿,這樣,兩人可以天天見面,無所不談。不過,奇怪的是,在後來的老舍南洋題材的作品中,卻從未提及有關于黃曼士與他的故事。
接待老舍的新加坡富商兼書畫收藏家黃曼士先生,熱心與文人雅士交往
老舍非常感謝黃曼士對他的熱誠接待,黃曼士不但協助他找到一份很適合的執教工作,還安排了一個理想的安身住所,一時之間讓他解決了經濟上的燃眉之急。
黃曼士的私宅位于武吉巴梳路,老舍個人對黃曼士先生和這條武吉巴梳路極生好感,是什麽原因呢?
原來,黃曼士不但是新加坡一名富商,也是新加坡著名書畫收藏家,祖籍福州,自幼深受中華文化的熏陶,熱愛書畫古董等藝術品。除此之外,他還有一顆善良的心,凡因國內亂禍而南來避難者,他都私下給予庇護和提供棲身居所。老舍雖然不是避難而來,但黃曼士仰慕老舍是個文人作家,便與他交往。
由于資料上的缺欠,黃曼士的私宅在武吉巴梳(Bukit Pasoh Road)路段的哪一幢?至今無可考查了,只能估計它在離怡和軒俱樂部不遠之處。以黃曼士喜歡結交文人雅士的個人品味來看,他的私宅應該是彌漫著淡雅恬靜的氛圍,而老舍則是看上黃曼士私宅有一座後花園。這裏栽種的都是唯有南洋熱帶才可見到的花草植物,從後花園有時還可聽到從怡和軒俱樂部或晉江會館傳來陣陣笛箫、二胡悠悠悅耳動聽的樂曲。每逢佳節黃曼士都會邀請文人雅士到他府上雅聚,備餐吟詩賞花,這樣優雅的環境,老舍的心情自然愉悅舒暢!
足迹所至
旅居新加坡5個月的南來作家老舍,平日除了教學、寫作,他個人的活動範圍並不廣。據老舍的自述,他因爲兩次來新都是從紅燈碼頭上岸的,所以,紅燈碼頭給了他一個非常深刻的好印象。紅燈碼頭不但是個抵境的口岸,周圍的海洋景色和建築物,在老舍眼裏洋溢著獅城小島與衆不同的南洋特色。他說來到這裏,就仿佛進入了康拉德小說中所描寫的新加坡真實的場景裏。其實,老舍喜歡欣賞紅燈碼頭景色,也是爲了心中一部小說尋找寫作素材和靈感, 後來這部小說取名爲《小坡的生日》。
另一個在老舍的印象中顯得很有特色的地方,就是紅燈碼頭對面的真者裏(Change Alley)小巷市場。老舍第一次來新時就已發現真者裏了,只是無奈沒有機會遊覽。真者裏小巷市場裏,主要經營小買賣,市場裏的商人除了華人之外,最多的是印度人、馬來人、阿拉伯人等,他們依靠擺賣南洋特産謀生,有南洋草煙、香料、蔬菜水果類,比如榴梿、紅毛丹、椰子、黃梨、芒果、香蕉、番薯、木薯等等,還有不同民族的服飾衣物、鞋子、生活器皿等等,叫老舍大開眼界。後來老舍都把這些南洋特色寫進了《小坡的生日》小說中。
從浮爾頓廣場上俯瞰的紅燈碼頭,在舊年代的新加坡是一個很重要的抵境口岸,老舍兩次在此登岸
除真者裏市場外,老舍還遊覽了宏偉壯觀的浮爾頓廣場,也望見不遠處的萊佛士大酒店,這些英殖民政府興建的洋式建築物,老舍在輪船上早已遙望到了,這可是讓他心境驿動的景觀!當時的紅燈碼頭一帶就是繁忙的商業區,周圍街道上,洋人的馬車、印度人的牛車、華人的人力車、三輪車來往穿梭,看在老舍眼裏都是很有南洋特色的創作題材。同時,老舍也仿佛在驗證康拉德小說中提及的這些新加坡景色,果然同如所見! 位于新加坡河口的浮爾頓大廈,大廈裏的郵政總局,老舍就非常熟悉了,那是他常常來、必須要來的地方。因爲當時要從新加坡寄回中國的家書,大多都是通過這裏郵寄出去的,沒有其他郵局可以辦理。浮爾頓大廈幾經周折,于1928年6月竣工,老舍第二次來新是1929年,這幢嶄新的洋式龐大建築物剛啓用一年多而已。
老舍出國在外這麽多年以來, 他的三部小說《老張的哲學》、《二馬》、《趙子曰》都是在英國創作,然後寄回到中國去發表的,而老舍本身是殷切希望能夠早日見到發表的作品,卻無奈于當時的郵遞服務速度費時與不便,無法如願以償。直到第二次來新加坡,某一回閑逛書局的時候,偶然發現在一份中國出版的《小說月報》上刊登了他最新創作的小說作品,他立馬眼前亮,感覺這是一件多麽有趣和令他感到意外、高興的事啊!
老舍是新加坡植物園的常客,因爲他在北京的住家原本就很喜歡種些花草植物怡情養性,來到新加坡,獲悉有一個種類繁多的植物園,怎可錯過呢?所以,每次遊覽植物園,都戀戀不舍。
老舍喜歡逛的書店就是位于橋南路的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因爲在這兩家書店裏可以買到來自中國、台灣、香港及本地出版的書刊。尤其是中華書局,對遠離北京多年的老舍來說,在這裏可以買到中國各地的出版物和稿紙、筆墨文具等,非常方便。當然,在商務印書館裏也同樣可以買到他所需要的各類書刊。
校園生活
老舍經中華書局經理徐采明介紹,在南洋華僑中學得到一份工作,心中大爲寬慰。一天老舍很高興地花了兩毛錢買了大柚子來吃,給自己慶祝,然後向學校預支點錢用來買一件白衣衫( 用來教課時穿的),但這白衣衫的款式不中不西的,卻有南洋風味,他自覺很滿意。自己再買一條小被單,因爲夜晚睡覺總要蓋被的。雖然天氣比起北京好多了,但白天還是蠻熱的,他一天要沖涼三次才舒服。
新加坡橋南路的中華書局
在獅城的老舍,花最多時間的地方,當然是他執教的南洋華僑中學的校園裏。當時,老舍一天要執教幾個小時的國文,月薪是叻幣十余元。老舍負責教導的學生,年齡都在十五六歲左右。班裏的這些學生,平時所講的話,與作文裏所寫的內容很不一樣,使老舍感到很驚訝!因爲他發現一班十五六歲的學生的思想竟然如此激進,他們向老師提出的問題也特別多,這是與老舍在倫敦的教學有所不同的。在倫敦,老舍在東方學院華語系裏擔任華語講師,主要是教導英國學生學習中華語言和官話,以及中國古典文學。相比之下,英國學生個性比較率直與成熟。雖然新加坡的學生外表有些膚淺,然而在言語、行爲上“使我不敢笑他們”。因爲五個多月的教課,讓老舍察覺新加坡的學生的新思想偏向于東方,而非西方。或許,老舍認爲新加坡的學生大多數來自富裕的家庭,他們除了讀懂天下大事,其他的也不想了,若從外界接觸了一些新思想,就緊緊的跟隨著,不像倫敦中等階級出身的學生,從不去思考天下大事。
所以,老舍在華僑中學執教後所得到的體驗,讓他有所領悟。他認爲自己的新思想也跟著新加坡的學生向前邁進了一大步,不能再回去像從前那樣用狹隘的想法去寫愛情小說了。而他所謂的新思想,即是新加坡的花園城市構想、多元種族的和諧社會。各種不同種族與宗教的小孩同在一起上課讀書、玩樂,他感到很不可思議,但又很贊賞。唯有一事不解,在一起玩樂的孩子,當中不會有白種人的孩子。但這樣已經很讓老舍向往一個沒有種族歧視、教育普及大衆、人們的心樸實善良的文明社會。如此比較下,他終于明白華僑中學的學生新思想偏向于東方的原因了。于是,老舍打從心裏決定日後回到祖國的時候,必須在學校教育政策上重新做一番思考和整頓。
心理糾結
老舍全家福1946年初攝于重慶北碚。(左起)妻子胡絜青、舒乙(後)、舒立(前)、老舍、舒雨、舒濟
那老舍爲何在華中教了5個月後就不幹了?是自己辭職或是口頭合約期滿了?
在老舍的教學工作上,他是覺得學校環境很好,學生能聽得懂他的國語,也能講得一口很好的國語,性格好學活潑,情感上偏愛中國,思維上則喜歡一些激烈的、有爭議性的時事問題與主張。雖然這些人生在資本主義社會裏,卻願意打倒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他們對于文學,尤其是中國文學非常熱愛。他們也主動辦文藝刊物,這很合老舍之意。他感覺缺點就是對老師不是很有禮貌,然而與他們相處久了才知道這是一般學生的個性,並無惡意,混熟了,就可以談笑風生。但是老舍個人認爲,從內地過來當老師的人日子待久了都會漸漸覺得內心苦悶,因爲新加坡這裏的華人多數是南方移民的閩粵、潮汕人、海南、客家人,老舍是北京人,不會講廣東話、福建話、潮州話、馬來話更不懂,不懂的事還有很多很多,總之北方人的生活習性是無法走入他們的心靈世界裏去的。況且當個教員,社會地位不高,出錢辦學的人也沒有真正把他放在心裏,所以平時的消遣除了看書看雜志看電影,逛街逛書局,也就沒什麽可玩的地方了。他住了三個月後開始苦悶、厭煩了,感覺連天氣都是呆板的,沒有春夏秋冬,沒有風霜雨,生活有些無聊。于是開始創作他的《小坡的生日》。然而,由于新加坡的天氣炎熱,蚊子又多,有時屋裏的老鼠和壁虎也出來搗亂,使他無法專心寫作,每日寫一千多字便覺得煩躁,索性跑去學校附近的咖啡店喝咖啡。
在咖啡店裏喝咖啡反而使老舍緩解了煩躁的心情。因爲這裏可以聽到中國婦女穿著木屐,走起路來嘀嘀嗒嗒的聲響,這在北京城裏是沒有的。還有印度人的奶茶、印度歌曲,感覺仿佛身在西域,那種感覺不就是南洋風土民情了嗎?開始寫這部小說的時候, 老舍一直抱怨自己寫不出什麽東西。想出去走走,又要花錢,遇到街上的人,老舍又不會用南洋的方言跟他們說話,在溝通上有此障礙,所以只能叫黃曼士帶他四處看看人家的生活,爲小說尋找材料。老舍尤其特別注意小孩子們的生活行爲,他們可以和不同的民族的同伴天真無邪地在街上跑來跑去,一個中國小孩與馬來小孩在戶外、街上奔跳玩耍,就是他所見到的南洋社群的生活,這些都是寫入小說中的素材。
老舍在新加坡寫了5萬字的《小坡的生日》後便遇上學校放年假,心裏想,到底回還是不回,甚是糾結。老舍是自認“我很不願意離開新加坡,可是要走這是個好時候。”“我自然可以辭去教職而仍不離開此地,爲的是可以多得些經驗,可是這些事都沒有成功,因爲有人從中破壞。”至于他是被什麽人從中破壞,他沒有說個明白,只從他嘴裏說“我不願意自己的事和別人搗亂爭吵。我已離家六年,老母已七十多歲,常有信催我回家。”于是,老舍在1930年2月底登上了回返中國的船,前往上海。回到上海之後,繼續把《小坡的生日》補上一萬多字才總算寫完,發表在《小說月報》上。
老舍的個性和他的作品一樣,爽朗、幽默、質樸、熱情。他在獅城留下的足迹與身影,成爲本地文壇上津津樂道的話題!
(作者爲本地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