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異常浮躁的社會,浮躁到了要拿最嚴肅、最有學問的人“開涮”的地步,哪怕其人已去世多年,依舊“不依不饒”。坊間“泛濫”著陳寅恪的各種傳記就是一個明證。作者們擺出一副無比懂陳寅恪的樣子,搖頭晃腦地無限吹捧。而我也認識幾個這樣的人,他們言必稱陳寅恪,但你要真跟他探討有關陳公的子午卯酉,他們又環顧左右而言他。後來,我才明白這些人都把陳寅恪當“護身符”了,彷佛寫了陳寅恪或者即使只說出陳寅恪的名字來,就表明自己多麽多麽有學問似的。但如果真那麽多人能弄懂陳寅恪的話,那麽陳寅恪就不是陳寅恪了,充其量也就是個學術上的路人甲、路人乙而已。
“陳寅恪到底是誰?”“我們了解陳寅恪到底有多少?”有時在寫作中用到或者在閱讀中遇到近現代知識分子這個詞,在腦海裏往往最先浮現的就是陳寅恪的形象,清癯的面孔,直立的頭發,鏡片後略顯冷峻而又不卑不亢的眼神……永遠都不要說多麽多麽了解陳寅恪,無論他的學問、他的思想、他的精神、他的遭遇,永遠都存在著很多很多未解之謎,我們所能做的只是管中窺豹,略知一二而已……
人們對陳寅恪最感興趣的問題無疑是他學問到底有多大?在近現代中國到底能排第幾的問題?
1890年,陳寅恪生于湖南長沙,其父陳三立是著名詩人,祖父陳寶箴是晚清重臣,以開明實幹著稱,在其湖南巡撫任內,將湖南建成全國最有生氣、推行新政最有實績的省份。陳寅恪天資聰穎,又出生在書香門第,兒時在南京家塾就讀,就能背誦四書五經,廣泛閱讀經、史、哲學典籍。
1902年,年僅12歲的陳寅恪就隨長兄、日後成爲大畫家的陳衡恪東渡日本求學,直到1905年,因患足疾辍學回國。1910年,陳寅恪自費留學,先後到德國柏林大學、瑞士蘇黎世大學、法國巴黎高等政治學校就讀。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陳寅恪不得不中斷在歐洲的求學之旅,回到祖國。1918年冬,陳寅恪獲得官費資助,橫渡太平洋,前往美國哈佛大學隨東方學泰鬥籃曼教授學習梵文和巴利文。1921年,陳寅恪又遠赴德國向柏林大學教授路德施學習東方古文字學,同時向缪勤教授學習中亞古文字,向黑尼士教授學習蒙古語。青年時代,陳寅恪多次留學日本和歐美各國長達13年之久,遍訪名師,具備閱讀蒙古文、梵文、巴利文、波斯文、突厥文、西夏文、日文、英文、法文、德文等10余種語言的能力,這爲其日後從事學術研究打下了堅實基礎。
1925年,陳寅恪回國,而其時清華學校改制爲大學,成立研究院國學門,著名學者吳宓爲研究院主任,據吳宓回憶:“宓于民國八年在美國哈佛大學得識陳寅恪。當時即驚其博學,而服其卓識,馳書國內諸友謂:‘合中西新舊各種學問而統論之,吾必以寅恪爲全中國最博學之人’。”吳宓對陳寅恪格外賞識,聘請陳寅恪爲研究院導師。與陳寅恪一起聘爲導師的還有當時中國最著名的學者王國維、梁啓超和趙元任。這就是大半個世紀以來,一直被學人們津津樂道的“清華四大名師”。那時的梁啓超已是人生暮年,早已是中國思想界和知識界的泰山北鬥了,但他居然說,年紀輕輕的陳寅恪的學問勝過他,並向曹雲祥校長力薦陳寅恪。
在清華任導師期間,陳寅恪主要講授晉南北朝隋唐史料和蒙古史料研究、佛經翻譯文學等課程。後來,陳寅恪又開設“唐詩校釋”、“晉至唐文化史”、 “隋唐五代史專題研究”、佛經文學等課程。當時,陳寅恪講課呈現一種兩極狀態:由于陳的課實在高深莫測,大多數學生都聽不懂,因此,他的課堂上經常是學生寥寥。而吳宓、朱自清、馮友蘭、鄭天挺、姚從吾這些大學者們卻放下架子去旁聽陳寅恪的課。
鄭天挺稱陳寅恪是“公子的公子,教授之教授”。姚從吾則說得更直白:“陳寅恪先生爲教授,則我們只能當一名小助教而已。”而文史大師,校勘學大師、莊子研究權威劉文典更是對陳寅恪推崇備至。由于學問太大,又目空一切,劉文典是公認的那個時代狂士的代表。在他眼中傑出如沈從文、聞一多、章士钊者都只不過是小菜一碟,而他勇鬥蔣介石的故事更是被傳爲美談。但就是這個傲到天上去的人,居然公開承認自己的學問不及陳公之萬一,對其學問和人格不是十分敬佩,是十二萬分的敬佩。在與陳寅恪同在西南聯大任教期間,他逢人便講,西南聯大文學院真正的教授只有“兩個半”,陳寅恪是其中的一個,馮友蘭算一個,而他自己和唐蘭只能算半個。他甚至公開說:“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該拿四百塊錢,我該拿四十塊錢……”而兩個更重要的學者胡適和傅斯年對陳寅恪的評價更高。胡適在在1937年2月22日的日記中稱:“寅恪治史學,當然是今日最淵博、最有識見、最能用材料的人。”而傅斯年則說得最爲直截了當:“陳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
不過,我們國人評價一個人常常陷入“好就好的沒邊,壞就壞的沒底”的境遇。對那些中、小學問家都紛紛冠以“國學大師’的頭銜,更不用說對陳寅恪、錢鍾書、王國維這些矗立于知識之巅的人物,他們的學問早都被傳得神乎其神。
陳寅恪被現代傳媒和出版業過度消費,已被傳說成一個無所不知、無所不通的知識神話。傳說他精通22門語言,會背十萬首唐詩,中國古代經典都是倒背如流……
對此,幾年前出版的一部由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陳懷宇教授所著《在西方發現陳寅恪》一書,則比較溯本求源,客觀公正地完成了對陳寅恪的“祛魅”。陳懷宇認真查閱了陳寅恪在哈佛大學和柏林大學就讀時大量的文獻、檔案、資料,甚至動用谷歌地圖,將陳寅恪讀書生活的路線圖一一標出。陳懷宇指出一些傳記宣稱陳寅恪能背十萬首唐詩是胡扯,而精通22門語言也有些說的不著邊際。陳寅恪學的許多古文字都是只需讀,不必聽、說、寫的“死語言”。就是傳說中陳寅恪所精通的英、法、日、德、俄、古希臘語和拉丁語而言,除了英語、德語和日語外,陳對別的語言能否做到“精通”,也缺乏明證。很多西方人從兒時就開始學習古希臘語和拉丁語,但即使一直學到大學畢業這兩門極其艱深的語言也很難學得精通。而陳寅恪在歐美留學數年間,學習了十余門語言,真很難保證其門門精通。
但“祛魅”的同時,並不妨礙陳懷宇對陳寅恪的高度評價,他仍然承認陳寅恪的語言能力在中國學術界獨步天下,並且著重指出陳寅恪掌握這麽多種外語尤其是西域古文字,主要目的是其在西域和邊疆問題的研究中,利用多種文字進行旁證、比對,以求找出最接近事實的答案。
從筆者的角度來說,個人較爲贊同陳懷宇的研究論斷。《全唐詩》一共收錄了48000多首,陳寅恪若能背10萬首,那豈不是太“驚悚”了一點。同時他對陳寅恪語言能力的考察也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另外一篇對陳寅恪的客觀評價來自他的妹夫,也是其表弟,台灣原“國防部長”俞大維,在《悼念陳寅恪先生》一文中,俞大維指出,“陳寅恪對十三經不但大部分能背誦,而且對每字必求正解。”俞大維與陳寅恪兩代姻親,三代世交,七年同學,可以說最了解陳寅恪的人了。文章深刻地指出:“他(指陳寅恪先生)研究的重點是曆史。目的是在曆史中尋求曆史的教訓。他常說:‘在史中求史識’。因是曆代中國興亡的原因,中國與邊疆民族的關系,曆代典章制度的嬗變,社會風俗、國際民生,與一般經濟變動的互爲因果,及中國文化能存在這麽久遠,原因何在?這些都是他研究的題目。此外,對于所謂玄學,寅恪先生的興趣則甚爲淡薄。” 這一點好像與坊間傳播的“他對中國古代經典倒背如流”又有著些許矛盾。
文章的尾聲,俞大維至爲悲痛地寫道:“在此時期,我國學者開始研治西北及中亞文字,期可閱讀關于蒙古史的直接資料;然終因種種原因,未能寫成一部新的蒙古史。代表此時期者即爲陳寅恪先生。有關系的文字他都懂,工具完備……他既無安定的生活,又無足夠的時間,未能完成他的心願,留給我們一部他的《新蒙古史》,只能倉促寫成《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及《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在他看來只是國史研究的一部分而已。他平生的志願是寫一部‘中國通史’,及‘中國曆史的教訓’……他的大作不但未能完成,此不但是他個人的悲劇,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劇……”這是1970年3月,陳寅恪去世不久,在台北舉行追思會上俞大維的發言文稿,據俞大維的子侄回憶,俞大維讀著這篇祭文,數次失聲痛哭,不能自己……
陳寅恪的學問的確像大海汪洋一樣,但還是有邊界的,有平方公裏的。陳寅恪、錢鍾書、王國維三個人到底誰讀的書更多?誰的學問更大?當代著名學者李澤厚給出的答案較爲公正。在他看來,“論讀書多,資料多,恐王不如陳,陳不如錢;但論學術業績,恐恰好相反。”
李澤厚的論斷有其客觀道理,陳寅恪、錢鍾書、王國維他們三人天賦和才華實則難分高下,但王國維五十歲時就英年早逝,而陳寅恪1945年55歲的時候就雙眼失明,其後只能是家人、助手和學生念書給他聽,而錢鍾書活了88歲,飽學終生。因此,就讀書總量來講,錢鍾書無疑是冠軍,陳寅恪次之,王國維再次之。而文章質量三者差之毫厘,王國維的文章寫得更清雅、聚氣和流暢,陳寅恪次之,錢鍾書再次之。
但無論如何,在中國近現代學術史上他們三個人是頂天立地的“巨人”,其余的學術巨擘跟他們比還最起碼差著一兩個甚至N多個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