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瓜洲一水間,鍾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王安石這首《泊船瓜洲》脍炙人口。
京口是現在鎮江市的京口區,也是鎮江主城區核心部分。京口最出名的時期在東晉,它具有“內鎮優重”的地位,是都城建康賴以補給和拱衛的戰略要地。
西晉永嘉之亂後,中原陸沉。“五馬渡江,一馬成龍”,司馬睿登基,東晉建立。
對于長期追隨曹魏並最終取而代之的司馬氏而言,他們的根基和統治中心都在北方。在晉武帝司馬炎時期征服的東吳地區,對他們來說“難安易動”,要維持東晉的統治,不得不依賴于門閥世家的力量。
跟隨晉朝皇室和士族們南渡而來的,還有大批躲避戰亂的流民。
《晉書·刘胤传》:自江陵至于建康三千余里,流人万计,布在江州。
隨著中原士族的衣冠南渡和跟隨而來的流民,原本並不怎麽起眼的京口地區,逐漸成爲了重鎮,這裏面主要有三個原因。
地理優勢
東晉都城在建康,也就是今天的南京。當時的建康,人口已超過百萬,是座繁榮的城市。
與曆史上的許多都城一樣,建康需要來自各地的供給才能維持。對建康來說,最重要的補充地來自三吳。
三吳指的是吳、吳興、會稽三郡,是産糧之地,糧食對國家安定至關重要,糧食能否得到保證,全賴能不能從三吳輸送到建康。在三吳裏,最重要的是會稽,在兩晉時期,會稽指的是今天的紹興、甯波一帶。
《晉書》:今之會稽,昔之關中,足食足兵,在于良守。
從會稽到建康,也就是從甯波到南京,在當時的條件下,以水路爲主要運輸線。經過數條運河,從杭州、常州、丹陽到達京口,就能朔長江直達建康。
除了位于航道要地,京口還有地勢的險要。
京口一帶的長江江面,寬達四十裏,很難在戰爭中成爲過江的選擇。東晉可以在京口出兵北伐,北方軍隊南下卻難以選擇進攻京口,這正是由于它的長江屏障。
曆史上,由于寬闊江面的存在,從京口渡江攻擊南方的戰役是極其罕見的。即使到了宋朝,金軍渡江也選擇了更狹窄的采石段江面而非京口。
除了戰爭,百姓也很少選擇在京口渡江。
《讀史方輿紀要》:“古來江南有事,從采石渡江者十之九,從京口渡江者十之一,蓋以(采石)江面狹于(京口)瓜洲也。”
京口地緣優勢,成爲三吳與建康之間的樞紐,這裏航道的便利又成爲物資輸送的關鍵節點。又以其地理優勢,決定了它是個不容易受到攻擊的地方,軍事上易守難攻,其重要性獨一無二。
人口優勢
隨著西晉南渡,大量人口也跟隨而來躲避戰亂,裏面不光有流民,還有許多中原的士族也包括在內。
比如原是範陽豪族的祖逖,曾長期居住在京口。颍川庾亮遷移到京口附近,還有以後著名的劉裕,家族在此之前就移居到了京口,北齊的蕭氏家族則居住在離京口不遠的武進地區。這一時期的京口,堪稱藏龍臥虎,諸多日後名震天下的名字,當時都蟄伏在京口一帶。
除了士族,更多的是流民。根據譚其骧先生的估計,永嘉之亂後來到徐州的流民就達到四十二萬,其中有二十二萬被東晉政府安排到了京口——晉陵一帶落籍。
流民聚集到這裏,是和政府共同選擇的結果。
當時京口—晉陵地區地廣人稀,還有不少土地可以開墾,能容得下外來人口,也便于政府安置。
另外,對于故鄉的眷戀,也使得他們到達京口後就不再南行。
對這些故土都在北方的人們來說,離北方越近,越容易有慰藉感。他們的南遷,是爲了躲避中原的戰火,否則誰願意丟下世代生活的家園,背井離鄉成爲流民。過了長江,暫時躲過了北方的厮殺,能暫時安頓下來,就不願意顛沛流離地往南再遷移。從距離上說,離故土越近,將來也就越容易遷回。
人口優勢是任何地區得以發展的根本,京口具備了。
家族的曆代經營
提到京口,就不得不提到一個人的名字——郗鑒。
郗鑒是東漢禦史大夫郗慮玄孫,隨著晉室南遷,他率領族人和私人武裝南逃,路途中,不斷有青州、徐州一帶的流民加入他的隊伍,南渡以後,他事實上成了流民的首領——流民帥,手裏掌握了一支不小的流民軍隊。
晉明帝即位後,因爲感受到王敦的威脅,朝廷手裏卻沒什麽可以控制的軍隊,于是明帝任命郗鑒爲兖州刺史,都督揚州、江西諸軍事,鎮合肥。
此後,郗鑒協助東晉中央,利用另一位流民帥蘇峻的軍隊平定了第二次王敦叛亂。晉明帝又任命郗鑒都督徐兖青三州軍事,任兖州刺史、假節,鎮廣陵。
郗鑒因此把自己在合肥的部曲帶到了京口,並在京口繼續招募流民,京口也就成爲了著名的北府兵的開端之地。
郗鑒就此長期在京口經營,京口優越的地理位置又爲他補充兵員和輸送物資提供了物質保證,北府兵也開始在他手上強大起來。
在郗鑒手裏,京口已發展成爲軍事重鎮,是都城建康的門戶。
《晉書·蔡谟传》里说,京口拥有:“東至土山(北固山),西至江乘,鎮守八所,城壘凡十一處,烽火樓望三十余處。”
有了軍隊作爲安全保證,京口的吸引力也越來越強,更多的人來到京口定居,京口得到進一步發展。
此後,雖然郗鑒在339年去世,桓溫通過政治手段把郗鑒之子郗愔排擠出了京口,但京口的重鎮地位並沒有消失。此後占據京口的謝玄、王恭、劉牢之、劉裕等在東晉都是顯赫一時的人物。
所以,對東晉來說,京口逐漸成爲強有力門閥世家控制的重鎮,它與東晉著名的北府兵捆綁在一起,地位也隨著強有力的入駐者而一再凸顯。
京口背後的門閥世家們
從京口能發展成影響東晉朝局的重鎮中,所反映出的,正是門閥政治對東晉的深刻影響。
在孫權早期,也曾經把自己政權的中心遷到京口,並且在北固山上修築了鐵甕城。
《輿地志》:(鐵甕城)吳大帝孫權所築,周回六百三十步,開南、西二門,內外皆固以磚甓。
但幾年以後,京口就被孫權抛棄,把都城遷到了秣陵,並把秣陵改名爲建業,修築石頭城。
十年後,孫權又把都城遷到鄂州,再過十年,孫權再次把都城遷回建業,吳國都城才從此固定在建業。
在孫吳時期,京口並不是什麽重鎮,甚至比較貧瘠,地廣人稀,猛獸出沒,孫權曾經在這裏打虎。
《吳志·孙权传》:建安二三年(218年),權將如吳,親乘馬獵虎于庱亭,馬爲虎所傷。
京口在孫吳時期之所以沒那麽重要,正是因爲東吳的士族們受到皇權打壓,沒有形成能左右政局的力量,這點與晉朝是完全不同的。
京口的興起與落幕,就是東晉一部政治史。
到了東晉時期,門閥世家的勢力已經逐漸與皇權並立,也就是所謂的“王與馬,共天下”,京口的歸屬也就成爲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哪個掌權的士族,都需要控制京口。
雖然郗鑒在339年去世,桓溫通過政治手段把郗鑒之子郗愔排擠出了京口。隨著京口的鎮守權落入桓氏手中,北府兵也被分解,編入了桓溫的軍隊。
從桓溫到謝玄,再到王恭、劉牢之,隨後又到劉裕,京口被爭來爭去,地位始終重要。
桓溫試圖拆解京口的北府兵,淡化京口的地位,但沒有成功。謝安又重新依靠北府兵爲主的軍隊打贏了國運戰役——淝水之戰。王恭坐鎮京口後,利用京口的優勢兩次出兵建康,直到被殺。
京口的衰落,也始自門閥的衰敗。王恭之後,劉牢之控制了京口和北府兵,但他只是個將領,沒有士族的底蘊,依靠的只是手下的兵力,在政治上少有支持。所以劉牢之很快被門閥世家的代表桓玄利用政治手段安撫,並奪走了兵權。
劉裕也是北府軍舊將,世居京口,他又起兵以恢複晉室爲名討伐桓玄,並在京口重新招募流民,再次組建北府軍,將荊州方鎮和桓氏家族打垮。
劉裕不是門閥世家出身,他憑借北府兵的武力控制了朝政,這時各地的士族經過打擊,都不足以與劉裕對抗,門閥政治開始落幕,東晉也進入劉裕時代。
南渡的東晉皇室,曆來是靠門閥世家的支持而得以生存,失去了士族的力量,東晉皇室也就失去了生存的土壤,沒多久就被劉裕廢掉,劉裕本人成爲劉宋開國皇帝。
作爲在東晉時期門閥爭奪中心的京口,劉裕不能再讓它成爲豪族滋生勢力的土壤,他安排自己兒子劉義符、弟弟劉道憐出鎮京口。甚至在他臨終時,還立下遺诏,要求“京口要地,去都邑密迩,自非宗室近戚,不得居之。”
在如此嚴密的控制下,京口被劉宋皇族所掌控,也就失去了東晉時期的政治土壤,逐漸失去了原來的地位。
結語
時光悠悠數百年,轉眼到了南宋,中原皇族再次在異族打擊下輾轉南渡。如同東晉一樣,從朝堂到民間,無數人期盼著能收複故土,飲馬長江,直搗黃龍。所以,曾經拱衛南朝,並在此出兵北伐的京口成了不少人的憑吊之地,除了王安石,還有辛棄疾、蘇轼等,都曾登臨京口,抒發胸臆。
就以辛棄疾的《登京口北固亭有懷》結尾: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