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是伊朗伊斯蘭革命成功40周年。前一段時間,伊朗因爲油價上漲的問題發生了暴力示威活動,國內社交平台有一種看法,認爲伊朗人“現在流的眼淚,是當初腦子進的水”,當年盲目選了霍梅尼領導的伊斯蘭體制,放棄了巴列維王朝時期的自由生活,純屬咎由自取。
在我看來,這是事後諸葛亮式的看法。古今中外,老百姓做選擇都是基于當下的考慮,未來會發生什麽事情?他們想不到那麽遠。巴列維王朝時伊朗確實比較開放自由,精英群體也很西化,但那只是上層的少數人,大量中下層老百姓還是很保守,他們在思想上接受不了精英的很多做法,這也是爲什麽霍梅尼振臂一呼,就有那麽多人響應的原因——普通老百姓總歸是社會上的大多數。
回頭審視曆史挑毛病容易,但不能因此苛責老百姓。社會是螺旋形向前發展,而不是直線上升。今天的伊朗,無論是政治體制還是社會生活的自由度,其實在中東仍然是名列前茅的,沒有很多人想象的那麽糟糕。
伊朗開放的標准由誰來定?
在外界看來,伊朗社會總體環境是比較保守,但如果跟沙特作對比,卻顯得開放很多。2002年左右,我有次從沙特去伊朗參加會議,在機場就有很明顯感受。沙特機場通道男女分開,女性要穿傳統服飾,包裹得嚴嚴實實。到了伊朗,機場的女孩也戴頭巾,但裹得沒那麽嚴實,更多是裝飾性的,就像巴基斯坦前總理布托戴的頭巾那樣;袍子也有不同的樣式,和沙特女性從頭到腳的黑袍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當時在機場看到一個女孩子抱著一束花,應該是等她的男朋友,兩人見面之後就開始擁抱,這在沙特無法想象。伊朗馬路上也有女性開車,而沙特在不久前才廢除了禁止女性開車的禁令。伊朗的女孩子也特別喜歡跟外國人照相,很開朗。
顯然,伊朗還是有願意開放的文化基因,因此各種規矩的執行沒有想象的那麽嚴格。
在政治上,伊朗的宗教領袖是最高政治權威,但總統和議會通過選舉産生,而且競爭很激烈。2009年我去伊朗,那年的選舉,強硬派與溫和派爭奪得很厲害,就連路上賣大蒜的車子都挂著不同的標志,表明自己的支持對象。在這個意義上,伊朗民衆有一定的自由選擇權。
伊朗不少官員都擁有美國的博士學位,有很多人在國外學習,這也是伊朗社會開放性的一種表現。腐敗在伊朗也不是特別突出的問題,目前爲止沒有很大的貪腐案在國際媒體曝光。伊朗高層主要還是權力之爭和路線之爭,也就是對待美國應該強硬還是溫和。
美國批評伊朗獨裁、沒有民主,那麽之前巴列維王朝的時候,伊朗屬于獨裁還是民主?當時伊朗和美國關系很好,但一切都是國王說了算;事到如今,伊朗有真實的選舉,但因爲跟美國關系不好,就被說得一團漆黑。十幾年前巴勒斯坦也有選舉,但因爲把哈馬斯選上去了,美國和以色列就不承認選舉結果。
顯然,標准很模糊,主要看是否符合美國的政治需要。
伊朗的變化與美國的制裁
我第一次去伊朗是在1993年,那時候兩伊戰爭結束不久,所以首都德黑蘭市容市貌比較差,最好的兩家酒店還是巴列維王朝時期建的,年久失修、破爛不堪。後來再去,就可以看出市容市貌在一點點慢慢變好,有一些新變化和新建設,當初入住的那兩家酒店經過重新維修,現在也還是伊朗國內的好酒店。
伊朗經濟還是比較綜合全面的,資源條件比較好,農業工業都有一定的基礎,出産的開心果世界聞名;重視文化教育,也有綜合性工業基礎,特別是軍工方面還挺強。我去年去伊朗時逛了下市場,感覺商品供應還比較充足。
前段時間的示威遊行主要是因爲汽油價格上漲。伊朗本身油價很便宜,所以滋生了很多走私行爲,有些人把國內的汽油偷運到外國賺取差價,從中謀利。伊朗上調油價的理由是增加對貧困人口的補貼,這也是伊朗一個現實問題。
但民衆已經習慣了低油價,一漲價就引發了不滿。再加上現在伊朗經濟確實很困難,貨幣貶值嚴重——我前幾年去伊朗歸來,剩下幾萬裏亞爾忘記兌換,今年去之前想帶上當作小費,但有人告訴我,現在在伊朗這點錢當小費都拿不出手了(編注:目前1萬伊朗裏亞爾只能兌換2元人民幣)。
由于貨幣貶值,民衆生活越發困難,去年因爲雞蛋漲價已經有過一次遊行示威,根本原因還是伊朗自身的經濟困境。
伊朗的經濟困境主要還是因爲美國的長期制裁,美國的理由是伊朗在發展核能,但這只是借口,關鍵還是政治體制,而且要看外交上是否聽從美國。伊朗既不順從美國,國家實力還很強大,這是美國所不能容忍的。
伊拉克戰爭之後,伊拉克是什葉派當權,敘利亞和黎巴嫩的真主黨也是如此,這樣就形成了從巴格達到大馬士革再到黎巴嫩的什葉派新月地帶,幾乎延伸到了地中海。這種格局當然對什葉派掌權的伊朗有利,任其發展下去,以色列的國家安全也會受到影響,這是美國不能允許的。
中東地區不能有一個絕對強國,這不是美國的“發明”,歐洲列強對中東就一直采取分而治之的政策。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興衰便是例子。美國在中東地區的基本政策和歐洲一脈相承——分而治之,互相制約。
納賽爾時期埃及曾經想要搞阿拉伯國家的統一,這是美國所不允許的。後來則是卡紮菲,雖然利比亞國家小,但卡紮菲以納賽爾的學生自居,也想統一阿拉伯世界,對美國形成挑戰,最終下場悲慘。
伊朗也是這個道理,想在中東做大,就會直接影響美國的勢力,所以美國會抓住每一個機會去整治它。兩伊戰爭時期,美國傾向薩達姆,因爲當時伊朗伊斯蘭革命剛剛完成,需要進行制約。伊朗伊拉克打得兩敗俱傷,正中美國下懷。
“阿拉伯之春”發生後,伊朗馬上看到了其中的危險。卡紮菲被推翻後,我剛好去伊朗會見主管中東事務的副外長,他非常明確地說,利比亞的事情發生後,西方國家把火往東引到敘利亞,但敘利亞不是目的,主要目的是伊朗。如果敘利亞政府如卡紮菲政府一樣垮台,下一步就是伊朗。所以伊朗認爲不能任由敘利亞政府垮台,這不是著眼于某個人,而是著眼整個地區,因爲那裏是最後的決戰場,也是隔火線。
美伊僵局還將持續相當一段時間
2015年伊朗和美國等六方簽署了伊核協議,國際制裁被取消的效果幾乎立竿見影,歐洲、日本的企業都去伊朗考察。但特朗普成爲美國總統後退出伊核協議,恢複對伊朗制裁,導致在伊朗有所布局的國家利益受損。
這次是美國對伊朗的單方面制裁,俄羅斯、中國、歐洲都不支持。聯合國的報告也顯示伊朗是遵守協議的,于是伊朗獲得了道義至高點。到目前爲止,伊朗施壓歐洲和伊朗建立一些貿易機制和通道,來緩解美國制裁的壓力。但因爲美元影響整個國際結算,伊朗現在確實處境艱難,也在通過國內、國外、周邊等多種方式來破解。
目前美國和伊朗雙方都有一套基本政策,美國是極限施壓,試圖通過經濟封鎖將伊朗壓垮,能改變政權當然最好。最高目標達不到的話,也可退而求其次,遏制伊朗在中東事務上的動作和影響力。伊朗或許在等待特朗普下台,看美國能不能再換一個奧巴馬式的總統上台,也許局面又會轉變,伊核協議也有轉圜的余地。
自從伊朗局勢開始緊張,很多人在猜測會不會發生戰爭,我認爲不存在發生戰爭的可能——除非雙方因難以預測的偶然事件擦槍走火——因爲雙方都不願意打,從戰略意圖的角度來看,可能性很小。沙特、以色列此前一直鼓動美國對伊朗更狠一點,但美國很清楚,伊朗沒那麽好惹,如果對伊朗動武,麻煩會比阿富汗、伊拉克大得多。
責任編輯/張玲 徐坤陽
作者:吳思科,察哈爾學會國際咨詢委員會委員,中國中東問題前特使,中國前駐沙特阿拉伯、埃及大使
來源:澎湃新聞,2019-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