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肆虐的日子,我閉門不出,“吃”是每天的重頭戲。關于吃,張中行先生在《負暄續話》中道及:“三十年代之末,我與妻及畢君,窮極無聊,在西單一帶閑走。近午,由天福號買醬肘子半斤,西行過街,走入路西的小飯館興茂號。吃叉子火燒夾醬肘子,佐以高湯海米白菜……”
資料圖 圖文無關 京報集團記者 閻彤 攝
倘若有人讓我寫類似的文章,吃在唐人街,是這般:“在前總統奧巴馬買過一百多美元外賣的‘迎賓閣’,與友人飲劣質菊普,吃燒麥、綠茶餅、煎堆、鮮蝦腸粉。一時畢,入聯興超市,買冰凍黃魚三尾,芥藍一把。在拿破侖餅店,買全麥饅頭四只。乘車回家。”
吃在意式餐館密布的舊金山北岸區,是這般:“在張愛玲光顧過的‘拉維奧利作坊’,吃沙拉一小盤,肉丸加香腸片加番茄醬‘思把噶地’面一客,濃縮咖啡一杯。餐畢,路過面包店,購被譽爲‘舊金山名片’的長條酸面包,提在手中,狀如AK47。”(“拉維奧利”和“思把噶地”均是著名的意大利面食,前者狀如廣東馄饨,後者是粗面條。)
吃在珠三角F市,是這般:“傍晚坐友人的車子,穿深巷,爲避讓來車數次退後,卒來到‘堂記’。老板娘笑迎,延入座,對友人道,均已按您的吩咐備好。少頃,端上火鍋,將高湯煮沸,倒入豬腰片。友人掌控火候。豬腰蘸姜蔥生抽食之,合座驚呼。此等膽固醇奇高之物,向來敬而遠之,想不到嫩滑無比。旋上蘿蔔牛腩一煲,台山花椰菜一碟。大飽方歸。”
拙文與張文並置,高下立見。我在表達上的欠缺暫且不談,差的是所吃之物並無“特指”,只有籠統的稱謂。問題在哪裏?首先是當今的“品牌”難以構成強烈的印象。張文列舉京城百年前的老字號:“月盛齋之醬羊肉,六必居之醬菜,王致和之臭豆腐,信遠齋之酸梅湯,恩德元之包子,穆家寨之炒疙瘩,竈溫之爛肉面,安兒胡同之烤羊肉,門框胡同之醬牛肉,滋蘭齋之玫瑰餅……”可是在我的童年時代,別說老字號,從前五花八門的食店名號,如香江小酌、大方茶樓、佐記,都變成清一色的“門市部”“食品店”;彼時物質極度匮乏,稍微好一點的食材,例如鮑魚、海參、對蝦,連名字都沒聽過。想“摧毀”美食實在是太容易了,只要人人吃不飽。
如今餐館林立,競爭激烈,誰不想出奇制勝?再者,老字號相繼恢複,美食家輩出,情況理應大爲好轉。可就我自己和狹小的社交圈子而言,外出用餐,絕少沖著“獨一家”的招牌菜。我只能到達較淺的層次——某一類菜式,如剛剛離爐的燒雞,涮河豚片,清蒸東星斑。
更深層次的原因,恐怕在于我的味覺退化,再脍炙人口的菜品,品後只覺“平平而已”。本色的美食家如何?新加坡作家何華筆下的蔡瀾是這樣的——蔡瀾“勉強”答應去“深利餐館”吃潮州菜,他點了五香卷、蒸鷹鲳、海參燴蹄筋、鹹魚粒炒豆芽、炒粿條及甜品白果芋泥。還有關于蔡瀾“吃相”的第一手記錄:“自從踏進這家店,他的眼睛一直就是警覺的,流露出一種‘動物性的獵食本性’,我想這是一個美食家的基本條件。”
原標題:退化的味覺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劉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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