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汗青說文史
隱士文化,大概是我國古代特有的一種文化現象。從商周時期不食周粟而隱居山林的伯夷叔齊兄弟,垂釣于渭水河畔願者上鈎的姜子牙姜太公,到先秦時期鬼谷子,魏晉時期陶淵明,甚至寫出“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詩仙李白,他們的一生也在功名利祿和隱居世外的糾結裏打轉。
《論語·公治长》中写到: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就在“道行”與“道不行”之間取舍,“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隱士文化,一直伴隨著中國士大夫階級的興起與發展。但奇怪的是,自從兩宋以後,隱士文化突然之間從興盛到戛然而止,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樣的變化呢?
中國隱士文化的興起,與“分封制”和“井田制”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知識分子無法輔佐君王,就只能隱居世外
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推翻殘暴不仁的商纣王,建立周王朝,從此開辟了長達800年周朝的統治時期。但此時卻發生了一個小插曲,一對叫做伯夷和叔齊的兄弟,因爲不願意“食周粟”,跑到首陽山隱居,最終生生餓死了。
伯夷和叔齊不食周粟的故事,被孔夫子多次提及,而後由他的學生記錄在了《論語》之中,從此開辟了中國隱士文化的潮流。
伯夷和叔齊,其身份是商王朝的王族,其父親是孤竹國的末代國君,伯夷和叔齊這兩兄弟比較有意思,因爲不願意繼承王位,跑到了周國,也就是周王朝的前身。這裏就出現一個問題,既然你倆在周取代商之前就跑到了人家周國躲著,肯定是吃了人家周國的飯的,怎麽等過幾年周取代了商,就開始變得“不食周粟”了呢?
這裏就牽扯到當時的兩個社會制度,分封制和井田制。分封制起于商而成于周,是周王朝最根本的統治制度,與之相配套的土地制度就是井田制。分封制和井田制的核心就是:周王將土地和人民分給諸侯,由他們代爲統治。這裏有一個關鍵,分封制和井田制之下,周王朝是天下共主,也就是說天下的土地都是周王的,而諸侯只擁有管理權而沒有所有權。
正如《詩經·小雅·北山之什·北山》中提到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這句話的法理依據,就是周王朝的分封制和井田制。
西周以前,井田制尚未完全演化爲國家的根本制度,也就是說在周朝以前,還沒有人站出來名告天下,所有的土地都歸大王一人所有,自然不存在“食周粟”或者“食商粟”的問題,可是周武王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以根本的土地制度的方式確立下來,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立了法,而且是憲法。
在這種環境之下,不願意背叛商王朝的伯夷叔齊兩兄弟,就只能選擇躲進首陽山,采薇而食,最後生生餓死。
所以說,如果說伯夷叔齊是中國最早有記載的隱士的話,那麽分封制和井田制就是促使“隱士”這個概念出現的關鍵要素。
而從西周以後,隨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句話蘊含的道理越來越普及,中華大地上的一切知識分子就只有一個選擇,即“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也就是說,名義上來講,每一個知識分子從出生那一刻開始,就自動變成某個王或者皇帝的臣民,擺在知識分子面前的選擇,從選擇這一個王輔佐或者選擇另一個王輔佐,變成了選擇唯一的王輔佐,或者不輔佐。
所以《論語·述而》中才说道: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
原因就在于這片土地有了唯一的主人,如果這個唯一的君王不用你,你就沒有其他的路可以選了,只能“乘桴浮于海”。
曆史總是以螺旋遞進的方式往前發展,雖然西周之後春秋戰國,秦漢兩晉等等時期總有一些循環變化,但往前發展的大趨向始終沒變,即家天下逐漸占據主流的社會中,士大夫階層只能選擇效忠皇帝或者隱居世外,這其實就是承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無奈選擇。
秦漢到隋唐期間隱士文化的發展,即爲士大夫階層與皇權角力的過程,科舉制的創立,讓士大夫階層喪失“隱與不隱”的選擇權
從秦始皇嬴政建立秦朝開始,中國兩千年的封建體系正式建立,家天下已經成爲當時人民的共識,在這種現實之下,士大夫階層想要實現自己政治理想,就必不可免的向皇權靠近。但在這過程之中,士大夫階層幾乎像是寸土必爭一樣固守著自己的權力。從秦朝到北宋這近千年的曆史,就是士大夫階層與皇權角力的過程。
秦始皇以強力統一全國,棄分封制而取郡縣制,就是皇權限制士大夫權力的體現。因爲當時的山東六國貴族,也就是曾經的士大夫們,他們的力量還很強大,所以秦僅二世即亡。都說漢承秦制,但漢與秦最大的不同就是,漢王朝是郡縣與分封制度並行的,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矛盾,使得漢朝能夠度過開始的危機階段。
但就算這樣,漢朝初立的時候,還是由很多隱士的存在,比如著名的“商山四皓”,劉邦作爲開國帝王,連手下的大將韓信也是說殺就殺,可偏偏就有“商山四皓”這四個老頭,劉邦幾次請他們出來做官,這些人就是不出山,劉邦卻拿他們沒辦法。
《史記·留侯世家》之中记载:
“漢十二年,上從擊破布軍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爲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爲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上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
皇帝要換太子,滿朝大臣都勸不住,但看到商山四皓站立在太子身後,皇帝就立馬改變了主意。商山四皓作爲當時士大夫階層的代表,由此可見其力量的強大。在這一時期,士大夫選擇“隱”或者“不隱”的權利,還在于自己,不在于皇權。用今天的話說,是賣方市場,而不是買方市場。皇帝雖然可以擁有天下,但做不做你的官,選擇在士大夫而不在皇帝。
這種賣方市場一直持續到兩晉,最出名的例子就是不願意爲五鬥米折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包括阮籍等“竹林七賢”。
然而從唐宋開始,隨著中央集權的加深,和科舉制度的確立,皇權逐漸在其中占據了主導地位,這時候,“隱不隱”的決定權,逐漸從士大夫自己手裏,過渡到了皇帝手裏。
翻開史書,不難發現,唐宋以後那些著名的“隱士”,多是被皇帝棄之不用,只能歸隱于山林的文人。我們熟知的大詩仙李白,還有“奉旨填詞”的柳永等。是李白自己想要“小隱隱于野”,選擇去遊曆大好山川的嗎?不是,他也曾興高采烈的跑去長安求官;是柳永自己想要“大隱隱于市”嗎?當然也不是,否則他也不會費盡心思的去參加科舉。
由此可以看出,從秦漢一直到唐宋時期,士大夫階層“隱不隱”的權利,是逐漸從士大夫自己的手裏,過渡到了皇帝手裏。所以說,隱士文化發展的過程,就是士大夫階層與皇權角力的過程。如果說西周井田制的確立,是讓士大夫階層失去其它選項的話,那麽唐宋時期科舉制度的創立,其實就是士大夫階層喪失“隱與不隱”選擇權的過程。
兩宋後皇權高度集中,士大夫階層淪爲皇權附庸,徹底失去了做隱士的資格,中國隱士文化至此消逝
神奇的是,在兩宋還很流行的隱士文化,經曆元朝短暫的混亂,到了明清時期,忽然就戛然而止。提起秦漢的隱士,大家至少知道鬼谷子,知道商山四皓;提起兩晉,有陶淵明,竹林七賢;提起唐宋,好歹有半隱半不隱的李白,柳永等人。可是提起明清兩代,如果不是專門研究的話,很少有人能想起哪個有名的隱士,這是爲什麽呢?
明太祖朱元璋時期,有個著名的案子——宰相胡惟庸案。這個案子的本身我們不去討論,但由此引發的變化,卻跟隱士文化在明清的戛然而止有著很重要的關系。
胡惟庸是中國曆史上最後一個宰相,從他以後,朝堂上就沒有宰相這個職位了。雖然說明朝中後期的內閣大學士,實際上充當了宰相的作用,但從國家制度層面看,宰相這個職位徹底退出了曆史的舞台。
宰相是百官之長,中國漢字有時候細究起來,很有意思,“長”在這裏的意思很明顯是長兄,長輩的意思,也即是說,其他大臣可以算是孩子。那麽皇帝把大臣之中唯一的長兄給廢除了,留下一堆孩子,還不是隨便欺負?宰相被廢除,自然意味著皇權的高度集中,從此之後,所有朝臣,士大夫階層都成了皇帝的附庸私臣。
在明朝《大诰》中有這麽一句: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爲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誅其身而沒其家,不爲之過。”
也就是說,明朝時皇帝要你當官,你不去,選擇當隱士的,就是死罪。這與漢朝時商山四皓不願意當官,劉邦就拿他們沒辦法這一例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清朝更不用說了,所謂士大夫階層,已經徹底淪爲皇帝的奴隸,人身自由都沒有,何談隱士。
所以說,如果唐宋是失去選擇權的話,那麽明清兩代,皇權的高度集中,直接導致了士大夫階層失去“隱士”這個選項。在這場士大夫與皇權的角力中,士大夫階層輸得一敗塗地。而中國的隱士文化,至此也徹底消逝。
綜上,中國隱士文化發展變化的過程,客觀上講,是士大夫階層爲了自己的權力,與逐漸高度集中的皇權角力的過程。主觀上講,是在中央集權逐漸走向極端的情形下,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在的理想和現實之間輾轉騰挪的方式。然而伴隨著封建王朝的中央集權走向巅峰,留給他們的空間越來越小,直至消失。從這個角度上講,隱士文化的興起,昌盛,衰落以及最後徹底消失,其實都是封建王朝統治下,越來越高度集中的皇權之下的必然結果。
應該說,作爲中國古代先進文化代表的士大夫階層,就算面臨著明清時期皇權極度高壓的現實,但他們從來沒有放棄“兼濟天下”的信仰,哪怕爲此失去了“獨善其身”的機會。文章的末尾筆者想起現代詩人艾青的一句詩:
“爲什麽我的眼中飽含淚水,因爲我對這土地愛的深沉。”
謹以此獻給可敬又可歎的中國古代文人階層,和伴隨他們的隱士文化。
參考文獻:
《論語》
《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