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雲:“不知天命不易,天難谌,乃其墜命,弗克經曆。”可見,早在西周國運走向輝煌之時,優秀的戰略家周公就意識到天命無常,再興盛的王朝終有走向衰亡的一天。而在某種意義上,這同時也暗示著一個偉大的王朝由盛而衰,就必然會出現另一股勢力由弱變強。
于是當周王朝勢力開始出現崩盤迹象的時候,原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諸侯們立刻蠢蠢欲動,盯住周王朝傳統勢力範圍所在,企圖取而代之,分享原本專屬于周天子的權力。
可以說,沒有周王朝的衰敗而出現的權力真空,就沒有所謂的“春秋五霸”之崛起,更不可能出現晉楚長期爭霸的局面。
那麽,在天命轉移的過程中,周王朝究竟失去了什麽?
控制中原——周王朝的地緣優勢
在內部,周王朝施行的地方制度,是所謂的“先王之制”。
這清晰地表明周王室可以直接管轄的範圍,不過在王畿千裏之地。對于王畿之外的地方,則采用“封建親戚,以藩屏周”的間接管理,並且隨著與王畿距離增加,周王室的影響深度呈明顯遞減之趨勢,所以當地方不聽周王室號令時,周王室的手段則爲:“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讓不貢,告不王”。
等遠至蠻荒之地時,周王室的影響力已然微乎其微,得到的僅僅是名分上的服從,甚至連基本的軍事威懾都不具備,只流于口頭上的申討與譴責。
在外部,周王室始終面對著最具威脅性的西北敵人——犬戎。
“戎”字,甲骨文作“從戈、從甲”,這顯然是左持盾而右執戈的形象。周王室用此字形容這個民族,明顯含有“好戰”、“善戰”的意思。《竹書紀年》、《國語》、《史記》等史料也多有周王室與犬戎交戰的記載。
由此可見,周王室確實與犬戎進行了長期的對峙與戰鬥,二者之纏鬥,可以說貫穿了西周興起到滅亡的整個過程,故犬戎當之無愧是周王室最強勁、最具有威脅性的敵人。
這種內部與外部的不穩定性因素的存在,必然要求周王室能夠擁有壓倒性的優勢和力量,才能于內部威懾有很強自治權的諸侯,在外部抵抗犬戎的掠奪。所以周王室組建了最強大的軍隊,宗周六師、成周八師皆由周天子掌控。同時限制諸侯國的軍隊數量,如《周禮》所言:“王六軍,大國三軍,次國二軍,小國一軍”,從而對諸侯國保持相對的軍事優勢。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周王室必須形成對各方勢力壓倒性的地緣優勢,也就是必須占據最有優勢的地區,即樞紐地區或心髒地帶。
縱觀曆史,中原的重要性被多次證實,西周有鎬京、成周而王天下;秦據有陝西東進而席卷六國;楚漢相爭,劉邦以關中、漢中爲基地,取得了最終的勝利;三國爭霸,曹操定都許昌,最終擁有其地緣之利的晉平定天下;隋末李淵起兵太原,依靠關隴貴族而建立起輝煌的唐朝;五代十國,定都汴梁的宋兼並了南方;明朝末年,擾亂陝北的李自成最終推翻了明王朝。因此,可以說“得中原者得天下”。
西周王畿正是以鎬京、成周爲中心,如果加上與周王室關系密切的諸侯國虢國、鄭國、晉國、衛國,那麽基本整個中原地帶都在周天子的控制之下,這是周王室可以“天下共主”的資本。
進一步講,爲何周王室王畿之地如此重要呢?
我們都知道,中國自古就是一個以農業文明著稱的國家,而從西周之始,“農耕”就深深地烙印在周人的血脈之中。周人的先祖後稷,就是以農業技術出色而被人們所熟知的。我們還可以從《詩經》中窺探到周人對農業的重視以及農業技術之發達。
因此可以說,周王室是很典型的“以農業立國”的國家。對于農耕文明來說,水是農業發展的必備條件,一般來說最適合耕種的土地,大多位于河流下遊的沖積平原區,所以“四大古文明”無一不和大江大河有關。
周王室王畿就地理位置來看,位于黃河支流中下遊地區的平原,分別是渭河平原、河洛平原、汾河平原,特別是渭河平原有“八百裏秦川”之美譽。渭河平原以及洛河平原都是王畿所在之處,汾河平原亦多是與周王室有著直系血親之封地,如周武王之子、周成王之弟叔虞封唐,周武王之弟叔處封霍。
那裏的黃土地土質松軟有養分,非常適合原始工具耕耘。此外氣象條件亦很優越,溫度適宜、四季分明,降雨量平衡且充足,這些都成爲影響農業生産的有利因素。
想要成爲強大的國家,必須有人力量的彙聚,即必須擁有大量的人口,而人口之增長必須有能繁育人口的大片平原和耕地。姬姓所封諸國,就當時農業生産而論,都是最好或較好之土地。
由此可見,代表先進農耕文明的周王室能夠開國,進而問鼎天下,顯然是得到了中原地理的裨益。周王室正是經營中原以維系四方,以渭河平原和河洛平原爲中樞,向東方層層輻射。
平王東遷——周王朝衰敗的開始
周王室王畿是地地道道的“王者之地”,得之就有掌控天下的可能,同理而言,這塊衆人垂涎之地,也將面臨著最殘酷的戰爭,也只有通過考驗和競爭的王者,才能保有得住,任何不合格的政權都會被曆史毫不留情地淘汰。
我們都知道,任何人或事,都有物極必反、盛極而衰的時候,周王朝初期銳意進取的風貌也逐漸顯露出了頹勢。從對外戰爭來說,周昭王南巡而不返,周宣王敗績于姜氏之戎;在內部問題上,各種矛盾逐漸累積而周厲王死于彘,對諸侯的控制力下降而周幽王數舉烽火、諸侯不至,無不顯出強大的周王室已經疾病纏身,積重難返。
就國民心態來說,從早期歌頌周文王的作品中,體現出人們對開疆拓土、建功立業的積極進取精神以及俾睨天下的豪情;一轉而變成了“漸漸之石,維其高矣……武人東征,不皇朝矣”,此是對現狀的哀歌,以及對未來的迷惘。
周王室的命運已經搖搖欲墜,只差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公元前771年,西戎與申侯勾結,攻入渭河平原,殺死西周最後一任周王——周幽王,盡取周賂而去,只落下了周王室在曆史舞台上輝煌一時的帷幕。至此以後,曆史舞台的中心,已不再有周王室的身影。
當渭河平原受到犬戎蹂躏之後,迫于無奈,周平王和姬姓貴族們作出了遷都洛邑的打算,但是他們也許沒有意識到,放棄這塊風水寶地一定會帶來一系列的問題,最終後果是他們始料未及的——“平王東遷”激發了原本順服的諸侯們占據中原、蠶食周王室勢力的野心。
從表面上,遷都至河洛地區是無可厚非的。從對外來看,一直以來生活在黃土高原的死敵犬戎,對周王室有著天然的地緣壓力,周王室對其只有招架之功,難有還手之力。這是因爲,一方面犬戎對于周王室居高臨下之態勢,通過泾河河谷,可以直接威脅鎬京;另一方面犬戎處于高緯度,對整體環境更加舒適的低緯度地區抱有濃厚的興趣,對他們來說,無所謂勝負,只要掠奪到人口、財物就是成功。
反之周王室很難對比自己環境還要惡劣的犬戎地區感興趣,雖然《竹書紀年》中多次記載周王室迫于壓力、進行反擊,甚至進入到犬戎的領地,因爲當地環境不佳,難以聚集人口、形成城鎮,從而無法長期駐紮,即便占領了,最終也不得不很快地退回來。
這種情況意味周王室無論是勝還是敗,他們與犬戎交戰帶來的巨大財富流失都是不可避免的,長此以往,必然會讓農業社會財政收入固定的周王室面臨經濟崩潰的危險。
在戰爭即將發生時,如果周王室有足夠的權威,完全可以做烽火預警,號令附近的諸侯勤王,共同抗敵。然而,對于背負弑父惡名、無法凝聚諸侯、實力大幅下降的周平王來說,是很難依靠諸侯力量對抗犬戎的,他只能做出放棄渭河平原的打算,將王室經營重點放在河洛平原,以期利用此地四通八達的交通特點,有效地輻射東部地區。
“平王東遷”確實在地緣方面遠離了犬戎,但是新情況總是會出現的新的問題,如逐漸發展起來的南蠻楚國越來越成爲周人主要擔心的勢力。不僅如此,洛邑的承載力明顯不如關中,雖遠離了犬戎的侵擾,卻同時限制了自己向四方發展的空間。反之鎬京可以向南發展,又可以向北推進,如果東部有狀況,依靠著崤函通道亦能很快解決。
從戰術角度上來看,遷都之後的周王室看似安全,四面諸侯都是自己心腹——晉、鄭、北虢、東虢。然而,事實上周王室得到安全保障的前提條件,就是中央政權本身強大到可以輕松壓制四周的力量,很明顯,東遷之後的周王室已經不具備這個條件了,那麽只能寄希望于四鄰諸侯能保持絕對的忠誠。
遺憾的是,沒有強大的實力而讓別人保持忠誠,不過是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已。所以當周平王東遷之後,周王室便處在名副其實的“四戰之地”上。
正因如此,我們不用等很久,就能看到晉國吞並了北虢,鄭國占領了東虢。當周王室失去所有地緣優勢時,天下共主的地位,就順理成章地被在競爭中處于優勢的霸主取而代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