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召忠家裡有兩隻鷯哥,電話一響,它們就自顧自「接」起來,很熱鬧地嘰咕一通。但張召忠說:「它們從來不學我說話。」顯然這兩隻鷯哥想像不出男主人說話的影響力——說對了是電視台的收視率保障,說錯了是網際網路的點擊率保障。
63歲的張召忠退休了。後來者想在軍事評論員這個位置上干出他這樣的影響力,難。首先,他的外形條件過硬,高而帥,1.81米的身高,78公斤的體重,一身便裝站在路邊接記者,仍是小白楊般的軍姿,足以秒殺那些剛躋身副處長、副總經理就體型失控的中年男子。在這個看臉的時代,軍事節目也需要審美愉悅。其次,他的說話方式難以複製,敢言和犀利且不說,關鍵是有趣,他恐怕是唯一一個在大眾媒體上說話有趣的現役軍人。「中國跑上來了,美國也傻了,山大王拿個大棒子,往下砸中國,另外告訴日本往下拽。」這樣的軍事評論語言,獨他一家,別無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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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好,表達能力強,這樣的人擱在哪兒都容易成名,更別說是在軍隊。說張召忠是20年來中國知名度最高的現役軍人之一,絕非誇張。但成名的人擱在哪兒都容易爭議纏身,畢竟樹大了,並非每片葉子都無懈可擊,自然招風。
得名「局座」
細究張召忠身上的爭議,無非圍繞兩類事。其一是他在某些具體預測上失誤,其二是他在戰略上始終唱衰美國。
2003年伊拉克戰爭爆發,中央電視台第一次直播戰爭,第一次請軍事人員對正在發生的戰爭進行實時評論。這個軍事人員就是張召忠,他暴得大名,家喻戶曉。他的搭檔、央視主持人魯健形容他的評論風格是「氣場強大,捨我其誰」。
如今再回看當年的直播視頻,平心而論,魯健並非謬讚,絕大多數時間裡,張召忠都點評到位。關鍵的錯處是,在美軍派遣地面部隊前夕,張召忠預測美軍會陷入巴格達城市保衛戰,薩達姆手上的共和國衛隊、沙漠風暴中的坦克戰、殺傷性武器等會讓美國人「陷入人民戰爭的海洋」。沒過幾天,薩達姆政權潰逃,連像樣的抵抗都沒有。面對直播畫面,張召忠和億萬觀眾驚呆了:「薩達姆前兩天還出來轉悠,怎麼就頃刻瓦解了?我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作為軍人,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為什麼不炸橋不埋地雷啊?是不是怕累啊?挖兩鍬土很累呀。巴格達人呢,有時候就是會怕累,你不要以為我在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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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網上非議洶洶,嘲笑四起
沒多久,時任美國總統小布希宣布「伊拉克戰爭的主要作戰行動已結束」,央視這場空前的戰爭直播也將結束。張召忠偏偏非常肯定地在直播中說:「戰爭沒有結束,一場新的戰爭正在開始,這就是伊拉克人民反對美國占領的戰爭,會長期進行下去,也許三年五年,有可能十年八年。」第二天,公眾輿論全在罵他:「你以為伊拉克是越南啊?那是戈壁!反抗力量往哪兒藏啊?」
前一個「爛預測」到了第二年才有新線索。美國中央司令部司令、伊拉克戰爭指揮者湯米·弗蘭克斯退役,出版回憶錄《美國士兵》,首次披露美軍早已將薩達姆共和國衛隊的師長、旅長直至總司令全部策反。張召忠大悟:「這是絕密的情報,只有美國總統、國務卿、參聯會主席等極少數人掌握,誰也預測不出來。我的預測是按照當時我們所擁有的常規情報,包括我曾經在伊拉克工作時所知道的他們請法國、義大利軍事專家修了許多城防工事的情況,得出的正常分析結果。」
後一個「爛預測」直到2011年才見分曉。美軍全部撤離伊拉克,8年間,美軍傷亡慘重,消耗軍費超過韓戰和越南戰爭,「伊拉克是第二個越戰泥潭」成為美國朝野共識。張召忠說:「作為一個軍事專家,有些話當時說,別人是不理解的,這沒辦法。過了8年再看看,我沒說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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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在批評者眼裡,這不過是張召忠的「找補」。他的批評者有新生代軍迷、年輕精英、都市白領,都是習慣了網絡輿論風暴的人。在他們的視角里,戰爭預測就是比拼即時分析準確與否,事後的情報和長期的趨勢不能算數,他們依然對張召忠加以調笑,叫他「局座」,意思是「戰略忽悠局局長」,說他擅長從戰略上忽悠美國。張召忠知道這個綽號,「我是個懂得幽默的人,並不反感這麼叫我。」
不畏人言
張召忠從沒叫過屈。
這一點,必須承認他做得好。不惱怒,不回嘴,亦不指責,不氣急敗壞,他平心靜氣,目不斜視,行走在各種或善意或惡意的調侃中,姿態始終很好,符合一個軍人的形象。
即使是應我們的要求對質疑進行回應,他也無一字指向批評者,僅僅陳述了自己的性格因素:不畏人言。「我經歷過很多事情,從小就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這些事情包括,他是農民的兒子,「在河北鹽山老家,日子過得很苦。」「我小時候看著也沒啥突出的,別人提到我連感覺都沒有,好像多這一個小孩子不多,少這一個小孩子不少,都不拿我當回事,我也不拿自己當回事。有人覺得我將來沒什麼出息,我感覺到這意思了,但我不多想,就日復一日地過日子。所以不管人們現在怎麼罵我,我無所謂,都能高高興興的。網上的所有爭議我都看,都知道,沒什麼,誰能一輩子不招人罵啊?」
年少時,他有一個極不靠譜的愛好:文學。在物質匱乏的上世紀60年代的鄉村,這不是什麼前途遠大的愛好。「文青」張召忠在吟詩作畫時,也沒在乎過別人的指指戳戳。中學沒畢業,他就到一家工廠實習了半年,工廠又把他推薦到當地的機電中專讀書,學起了機械電子。他整天面對電子管、電路圖,纏過發電機,裝過收音機,還拆裝過東方紅拖拉機。「多務實的一個學科!一傢伙把我所有的『文青』情緒都弄沒了。」好處是,這兩年的理工科訓練讓他沉澱下來,「文學養成了我奔放熱情的性格,機械電子養成了我不浮誇的行事方式。」
鄉村少年的不畏人言、奔放熱情,到了日後的電視媒介上,就是一種極受歡迎的特質。這些年,人們聚焦於對「局座」的調侃,忽視了硬幣的另一面——他的節目收視率很高,在有多位嘉賓的情況下,他說話的環節收視率也明顯增高。是誰在支撐他的收視率呢?答案之一是普通老百姓。曾有觀眾寫信給央視《防務新觀察》節目組:「以後能不能讓張教授多說一點,其他同場的嘉賓少說點?」有一次張召忠去甘肅酒泉講課,一名工作人員坐計程車去現場,隨口跟的哥說「快點,我要趕去張召忠教授那兒」,的哥立刻請求工作人員把自己捎進會場,一上午不跑活了,聽課去。另一次張召忠在北京的軍事博物館錄製節目,幾名老太太看見了,不管不顧,一定要把張教授拉出鏡頭合張影。他們喜歡他,因為他講的軍事聽得懂。
答案之二是老一代軍迷。上世紀80年代,張召忠在《艦船知識》《兵器知識》等公開發行的軍事刊物上發表了不少文章,包括主張立即建設中國自己的航母力量,還翻譯了美國軍事作家湯姆·克蘭西的小說《追蹤紅十月號潛艇》,開當時風氣之先河。他在那時就有了第一批「老粉絲」。老一代軍迷至今還認為,「張召忠是軍方專業人士面向大眾推進軍事科普第一人」。他們喜歡他,因為他是相伴最早、最久的軍事專家。
軍旅變遷
張召忠的軍旅生涯長達45年。他把這45年分為3個時段,「每一個階段,我都切身體會到軍隊的變革。」
「從1970年到1980年,是我在軍隊的第一個十年,這十年的背景就是戰爭。」在舉國認為隨時有戰爭威脅的年代裡,新兵張召忠作為一名中專生,實屬高學歷人才,直接就被分到山東文登的飛彈部隊。他的優勢也體現了出來,有了機電中專打下的理工科基礎,教導隊講的飛彈知識他一聽就明白。
「當時軍隊時刻準備打仗,經費充裕。我所在的部隊一年365天都處於戰備狀態。一個班十幾個人,人手一條槍,隨時放在槍架上,子彈袋就掛在旁邊。每天都有緊急集合,所有的訓練、演習都是實彈的。這和後來20多年裡的軍隊有很大不同。」
在飛彈部隊待了4年,張召忠被推薦上大學。起初聽到的消息是去哈爾濱船舶工程學院學習核潛艇技術,他很高興;最後給的通知卻是去北京大學學習阿拉伯語,「聽說是北大招生的人看我長得還算周正,是個當外交官的材料。」
阿拉伯語直接把他帶到了真正的戰場——1979年,他被派往伊拉克擔任翻譯,次年兩伊戰爭爆發,這對他的刺激極大。「伊拉克石油資源豐富,國民當時的生活非常優越。我的一個伊拉克朋友,開戰前去法國度蜜月,沒過幾天就回來了,『我在法國看到和伊朗開戰的消息,回來參軍。』我說:『你度完蜜月回來也不遲啊。』他搖頭:『那可不行!』我第一次覺得,身為一個軍人卻只能和語言打交道,實在太遺憾了。」
更強烈的衝擊來自戰爭本身。兩伊戰爭中,雙方使用了大量先進武器,張召忠對這些武器卻一無所知:「公路上每天都有坦克、裝甲車開往前線,我站在路邊,這些武器的型號、性能居然一個也說不上來。伊朗飛機時不時來空襲,當地人問我扔下來的都是什麼炸彈,為什麼威力這麼大。我一個飛彈兵出身的人,還是一句也說不上來!當時我感覺,強軍還得靠科技。1980年回國後,我立刻回山東文登原部隊。」
「從1980年到2000年,這兩個十年,是我在軍隊的第二個階段。」此時,中國已經走上改革開放的新道路,中央軍委確立了「建設現代化正規化革命軍隊」的總目標。增強現代條件下作戰能力,加強海空軍裝備建設,成了軍隊重點關注的領域。張召忠的選擇正好與這一時代命題相向而行——解放軍急需一批武器裝備的研究人才,他被借調到海軍總部的研究部門。
張召忠很快發現,最先進的軍事科技資料都是英語、日語寫的,阿拉伯語裡沒有最新軍事知識。他馬上改學英語、日語。在國家對外開放的氣氛下,軍隊的學術氛圍也開始活躍,學術沙龍、研討會很多,漸漸有了一個軍事學術圈子。能直接看外文資料的張召忠在研究中占了很大便宜,發表了大量文章,介紹最新的世界軍事技術,他在軍事學術圈子的名氣大了起來。
「但這一階段,實事求是地說,軍隊也出現了一些問題,最主要的是沒能把經濟建設和軍隊建設協調好。當時國家基於國內外形勢,提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軍隊要忍耐』。軍隊就過起了苦日子,好多部隊的經費周轉不開,軍人工資長期偏低,連軍裝都不夠穿,我40多歲還和家人擠在十幾平方米的筒子樓里。這一時期『允許軍隊經商』,成了現在軍內一些腐敗問題的源頭。我們做科研的,只能是安守清貧,埋頭研究。」
「2000年以後的這些年,軍隊出現了根本變化,停止經商辦企業,軍費開支由國家保障,而且有了很大提高。2000年,我們的軍費也就是100多億美元左右,現在是1300多億美元。而且,軍隊確定了信息化建設的目標。其實,我們的機械化並沒有全部完成,但我們決定讓機械化和信息化同時進行。這些年多虧了這一步棋。」張召忠的個人命運也再次跟軍隊大勢合拍——他的專業方向是未來學,專門盯著十五、二十年之後的事情,包括未來網絡戰、未來信息戰等等。上世紀70年代,他提出要在南海建立海上浮動基地;2000年,網絡尚未普及時,他出版《網絡戰爭》一書。這些都是他的得意之事。「我的博士生看完這本書跟我說,『導師,你十幾年前預測的很多東西都實現了啊。』這就是真正的預測,基於系統的學術分析,而不是對碎片化的信息做評論。」在未來學這個專業領域中,張召忠夠自信,他喜歡提到一個著作等身的細節:「我寫了4000多萬字的書,堆在一起比我這個人還高。」
另一個張召忠樂於提及的細節是:「我這45年,從農家子弟到士兵,從士兵到將軍,沒送過一分錢,沒送過一瓶酒一條煙。我完全靠能力走過來的。」
形象縮影
上述3個階段的軍隊變遷,張召忠和他的同齡軍人一道經歷了。但另一件事,張召忠是特有的——1992年,40歲的張召忠首次走上央視,成為最早的現役軍事評論員之一。其23年的軍事評論生涯,某種程度上可以被看作中國軍隊塑造現代化形象的一個側影。
用張召忠自己的話說,他第一次上節目完全沒什麼創造性可言,只不過是接到一個任務:「你去中央電視台《軍事天地》欄目講講三十六計。」那時候選一個軍事評論員極其嚴格,中宣部和解放軍總政治部聯合把關,「組織上選我去,一是我總發文章,有點小名氣;二是覺得我形象適合上鏡。」做了一段時間,張召忠就不想幹了。每次撰稿人都提前寫好稿子,他只需要把稿子記下來,然後背給觀眾聽。「背別人寫好的東西,你們還要我幹嗎?」
但這檔節目讓張召忠漸漸火起來,其他軍事節目的邀約接踵而至,張召忠琢磨講些自己的東西。「我是個學者,別人說過的觀點,我去電視上重複,這不是丟人現眼嗎?我只說新東西。」
當時軍事評論員是新事物,他想講可以,但總政治部把關很嚴,上電視節目要一事一報,一次一批。這樣的管理方式持續了10年左右。「2003年伊拉克戰爭期間,總政治部列了一個單子,單子上的現役軍事學者,可以不經批准就到電視台做節目。這是個轉折點,以後就寬鬆多了。」這一變化,與設立國防部新聞發言人、設置軍隊開放日、披露軍事演習信息、邀請外國媒體進軍營等舉措一道,被視作中國軍隊日益開放、透明的標誌。「馬上就建軍88周年了,我們這些人能走上螢屏,和軍隊自信心越來越強有關係。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軍事評論員的經歷也算是解放軍進步的一個縮影。」
張召忠超期服役了3年,如今退役,他不會再出現在突發新聞事件的評論節目中。「我不用再承擔到媒體發聲的任務了。但一些有多年交情的老節目,如果人家不嫌我煩,我會做下去,也就是央視的《海峽兩岸》《防務新觀察》,北京台的《軍情解碼》,吉林台的《召忠論劍》。」張召忠數了4個節目,「水上漂著的浮萍我就不談了,我去尋找扎在水下的根。我想好了,以後我要講的,定位就是兩句話,一句『聽爺爺講過去的故事』,一句『新聞背後的故事』。」
沉默了片刻,張召忠精神一振:「來,替我拍幾張照片吧!這是我最後一次穿著軍裝、佩戴軍銜拍照了。過去也不知多少媒體拍過我的照片,但我一張都沒拿到。這就算最後的紀念了。」他站起來,鏡頭裡又出現了億萬中國人熟悉的面孔和一絲不苟的髮型。嘰咕的鷯哥也安靜了,和大家一齊盯著鏡頭裡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