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曆史雖短,自爭取獨立的五十年代中葉到建國以來的六十幾年,各族優秀的藝術家們,不約而同地創作了以不同民族的經典作品如《梁山伯與祝英台》、《羅摩衍那》和《紅山的傳說》等爲題材的舞劇、話劇、地方戲曲。他們這些審美特質各異的作品,在曆史的長河裏累積成一筆豐富多彩的多元文化藝術資源。這裏以《梁祝》爲例,在新加坡多元文化主義的語境下,觀察這些作品出現的年代、背景與藝術成就。
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化榮休教授Wilt L.Idema在一篇題爲《補做遺劇:論現代梁祝雜劇》的文章裏,敘述了1930年代在各種不同報刊上關于婚姻自由選擇的討論引起了一陣梁祝熱。之後,先後出現了兩部以梁祝爲題材的劇本:南京常任俠的《祝梁怨 》(1931),北京顧隨的《 祝英台身化蝶 》(1936)。但這兩部遵守早期元朝雜劇音律規則寫成的案頭戲,並沒有搬上當時十分活躍的商業劇場。其實在兩位學者的劇作出現之前,1926年已經有金玉如和胡蝶主演的無聲電影《梁祝痛史》面世。但追溯梁祝在新中國成立後聲名鵲起的緣由,應從上海“東山越藝社”《梁祝哀史》和《祝福》在1950年的8月受文化部藝術事業管理局邀請,進入了懷仁堂,爲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領導作彙演說起。
從北京回上海之後,華東越劇實驗劇團編劇徐進、成容、陳羽等根據範瑞娟和袁雪芬口述,整理了《梁山伯與祝英台》。這一次的精心加工,爲1953年上海電影制片廠將它搬上銀幕做好准備。這一年,政府發動了一系列反對封建包辦婚姻、提倡戀愛自由的宣傳運動。祝英台抗婚,尋求愛戀自己選擇的對象,十分符合這一運動的主旨。這個時期,另一部由中央戲劇學院歌劇系演出,以消除封建迷信思想、 建立新的婚姻觀念爲主題的歌劇《小二黑結婚》也同樣得到廣泛宣傳的機會。
從越劇電影到印度舞劇
作爲在新加坡放映的新中國第一部彩色戲曲片,越劇《梁山伯與祝英台》從1956年5月2日首映到7月17日,連續放映了77天,創下空前賣座記錄。當時的電影海報詞包括:飲譽國際,到處轟動,到處佳評;著名民間故事改編、中國偉大越劇貢獻等等。雖然,絕大部分的新加坡觀衆聽不懂越劇以嵊州方言爲基礎、融入中州音韻和官話的語音的對白,但因爲有中文字幕,演出形態和他們所熟悉的京劇、潮劇、粵劇、歌仔戲、高甲戲、瓊劇類似,因此很樂意買票看看這個陌生的劇種。
《梁山伯與祝英台》口碑極好,也吸引了非華族觀衆,其中包括當時有知名度的青年印度舞老師巴斯卡 (K.P.Bhaskar)。巴斯卡與夫人珊塔(Santha)和很多觀衆一樣,重複看了電影很多次。因爲深受這個傳奇性的浪漫故事感動,決定以印度古典舞劇的(Bharatanatyam)形式,做一個跨文化的實驗。巴斯卡說:“一個想求學的少女,女扮男裝遠行。與同窗同學相愛,抗拒父親要她嫁給一個不相識男子的安排。最後雙雙殉情,變成一對蝴蝶。這個非常有詩意的結局,象征他們的精神不死。我深受這個有力量的主題感動,因此動了把《梁山伯與祝英台》移植爲舞劇的念頭。” [1]
巴斯卡1958年編導的印度舞劇梁山伯與祝英台分別由Parimala和Santha扮演
這部舞劇終于在1958年上演。我當時還是個小學生,跟著祖母去看演出。整部舞劇的情節編排與電影一樣。台上的一切,像磁鐵一樣緊緊吸引了我。鼓、樂、歌唱,那麽新奇。舞蹈更是難以置信的精彩!亮晶晶的眼睛飛速溜動、手指的快速翻轉、手臂的不同方向的伸延或回收、頭在頸項上的左右橫移。我目不轉睛看到落幕,情不自禁地拚命鼓掌時,出現了兩個念頭:一是我要學印度舞,願望終于在1963年實現;二是我長大了要把從小在老家雅加達看的《羅摩衍那》改成潮州戲,這個夢想1991 年成真。印度舞劇梁祝爲一個華族少兒播下了一 顆多元文化主義的種子,也在華校學生團體和文藝團體之間,掀起一陣學習和演出印度舞的熱潮。
梁山伯與祝英台小提琴協奏曲激發舞劇創作
1959年,人民行動黨在選民的熱烈擁護下上台,成立自治邦政府。雷厲風行展開掃黃運動之外,文化部啓動了影響深遠的“人民聯歡晚會”(Aneka Ragam Ra’ayat)的項目。從1959年到1964年,在新加坡各個角落一共組織了200場免費的露天文藝晚會,展現多元民族的音樂舞蹈,增進對兄弟民族文化藝術的理解和欣賞,建立團結感。這個時期,華校校友會、學生戲劇會、文藝團體,也積極推動文藝活動,演出活動十分頻密,民衆精神生活豐富多彩。愛同、崇福校友會于1965年在維多利亞劇院演出了舞劇《梁山伯與祝英台》。
這部由最近離世的前輩邱崇德自編自導自演的舞劇,以上海音樂學院何占豪和陳鋼的小提琴協奏曲《梁山伯與祝英台》爲舞劇音樂,共有《草橋結拜》、《同窗共硯》、《十八相送》、《英台抗婚》、《樓台相會》、《英台投墳》和《化蝶》七個段落。編導將音樂內容舞蹈化,准確地把握了各段舞蹈每個角色的情感動向,展現了用舞蹈講故事的魅力。主演者以精湛演技與舞蹈技巧塑造人物形象。梁巧珍的祝英台,與梁山伯初會時的腼腆,熱戀時的歡愉,抗婚時的傷心欲絕,各種情感的表述以舞蹈表達得淋漓盡致。黃天能的祝員外則是的點睛一筆。祝員外以快速地錯步向前,雲手轉身甩袖,單手劍指逼退英台,怒目相視後揚長而去,舞出了英台抗婚的強烈戲劇效果。舞與劇的完美結合,奠定了它成爲我國華族舞蹈史上一部有裏程碑意義作品的地位。
舞劇成功的另一重要因素是黃天能的燈光、舞美、效果設計配合得天衣無縫。英台投墳時,轟隆一聲爆炸似的,瞬間英台不見了。原來黃天能在煙霧彌漫、燈光微弱時使出障眼法,快速用一塊大黑布把祝英台帶下台,接著兩只由後台操控的小蝴蝶飛出來了。祝英台搶換蝴蝶裝後與同樣穿著蝴蝶裝的梁山伯翩翩起舞,邱崇德用古典舞的圓來表現這個圓滿結局。大圓場、小圓場、手臂的平圓或立圓,把梁祝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喜悅分享給每個觀衆。
1965年愛同、崇福校友會的舞劇《梁山伯與祝英台》,編導邱崇德兼演梁山伯,與梁巧珍的雙人舞劇照
來自巴厘島的《梁山伯與祝英台》
1977年7月19日,新加坡大會堂迎來了來自印尼巴厘島一台別開生面的舞蹈晚會,壓軸戲是《梁山伯與祝英台》。梁祝的故事,就像《薛仁貴傳奇》一樣,在印尼多個地區,流傳已久。1931年,印尼華人Teh Teng Chun (1902-1977)拍了《山伯英台》(Sampek Engtay)的電影。情節與我們熟悉的梁祝大同小異,以化蝶結局。中爪哇一種以爪哇語演出的稱爲“歌多啪啦”(Ketoprak)的民間戲劇, 自1930年代,也經常演出梁祝。但這種娛樂性強,女主角一律由男旦扮演的形式,在梁祝故事裏加入許多喜劇元素,至今仍舊是“歌多啪啦”一個常演的劇目。
在巴厘島,大約在1920年代,便有敘事詩的梁祝版本出現。很快的,便有舞蹈家將故事移植爲列貢(Legong)舞劇。這種舞蹈形式原是18世紀的宮廷舞蹈,由兩位少女演出。在新加坡演出的巴厘舞蹈團的《山伯英台》便是以列貢這一藝術舞種呈獻。舞劇由《同窗共硯》、《英台投墳》和《梁祝化蝶》組成。編導將列貢舞蹈的顫動手指、半蹲推臀、重心不斷左右更變、眼珠不時左右轉動的鮮明特點,巧妙用在梁祝不同層次的情感波濤中,以神領形,以形傳神,贏得各族觀衆的贊賞。馬來舞蹈家農仄加尼(Nongchik Ghani) 即席點評道 “這是個有趣的改編,和越劇電影有不同的欣賞趣味,哭墳和化蝶時出現的兩位搞笑的醜角表演,雖然好像破壞了戲劇氣氛。但這也許是巴厘戲劇文化的特色,喜歡在所有作品裏抹上喜劇色彩吧?”
國家舞蹈團《化蝶奇緣》的獨特風格
成立于1972 年附屬于前文化部的國家舞蹈團,足迹遍五洲,在文化外交方面扮演著積極的角色,常年在國家劇場舉行總理國慶群衆大會前的文娛演出裏,擔當主要表演者。[2] 該舞蹈團在本地公演時,廣受歡迎。1982年3月,國家舞蹈團編導李淑芬也采用了小提琴協奏曲,編了小舞劇《化蝶奇緣》,在國家劇場信托局主辦的首屆新加坡舞蹈節首演,由陳春寶和周淑春擔綱主演。
李淑芬選取梁祝故事舞蹈性強的情節,剪裁編排。幕啓後,四九、銀心引路帶山伯、英台出場,歡快的情緒貫穿整場戲。山伯的儒雅灑脫,英台端莊大方,不僅表現在亮相造形上,也在流動中的體態顯現兩人的氣質。周淑春以情帶動動作,折扇運用自如,舞蹈與身段配合,進行人物的形象創造。在收與放、快與慢之間,偶爾在瞬間露出少女柔美的內心情感,刻畫人物十分細膩。
舞劇最精彩處在于化蝶一場,服裝設計給舞蹈帶來預想不到的創意與美感。與過去的蝴蝶裝不同,梁山伯只有右翼,左手是水袖。祝英台只有左翼,右手是水袖。只有兩人合攏時,才能和合二爲一成爲一只完整的蝴蝶。李淑芬用芭蕾舞劇大雙人舞(grand pas de deux)的概念來編這段舞,高難度的技術性動作集中在這裏表現出來,陳春寶伴舞熟練,爲舞伴提供了支撐與協調的穩定性。周淑春的高難度舞蹈動作,做得靈敏、流暢與准確。這個華族舞蹈史上的雙人舞精品,應該記錄、保留與傳承。
1982年首演李淑芬爲國家舞蹈團編導的《化蝶奇緣》,陳春寶和周淑春的雙人舞
土生文化劇場馬來語《山伯英台》
1986年2月14日,時任教育學院講師的英語劇作家、詩人、小說家楊清川(Robert Yeo)約我翌日和土生華人作家謝菲利斯(Filex Chia) 見面,說他希望將剛編寫成的《山伯英台》搬上舞台。菲利斯說:“聽說您剛爲南洋女中戲劇會導演了《梁山伯與祝英台》。我剛把這個故事寫成戲,您來排,如何?”我很樂意嘗試排部馬來語峇峇劇,便一口答應了。但是菲利斯沒有劇團,我建議以我當時擔任藝術顧問的敦煌劇坊名義演出。劇坊創辦人胡桂馨鼎力支持這個建議,由敦煌負責演出的布景、服裝和化妝,促成了跨語言戲劇人的合作。
峇峇劇取材自1956年北京外文出版社楊憲益、 戴乃叠夫婦翻譯的川劇《柳蔭記》(Love Under the Willows),共有“英台別家”、“柳蔭結拜”、“書館談心”、“山伯送行”、“說媒許親”、“英台思兄”、“祝莊訪友”、“四九求方”、“馬家逼婚”、“祭墳化鳥”十場戲。這個劇本的第二場“柳蔭結拜”,四九、銀心有一大段戲,表現了兩人的淳樸與活潑。他們促成了梁祝結拜爲兄弟。與越劇版本有較大差別的情節是第五場的“說媒許親”,以彩旦式的人物邱嫂爲中心。她一 上來就說:“做媒人,幾張臉。心要狠,口要甜。”我讓媒婆穿大紅衣,藍長褲,手裏拿著大紅大手絹,口沫橫飛滿台跑。與她演對手戲的祝公遠,就是最近獲得國家文物局頒發新加坡非物質文化遺産傳承人獎的峇峇劇資深演員 G.T.Lye。觀衆熱情支持,菲利斯很高興寫了文章記錄他愉快的心情。[3]
峇峇劇山伯英台左二爲首屆“新加坡非物質文化遺産傳承人獎”得主GT Lye(扮演祝公遠)。後排左二爲導演蔡曙鵬
實際上,從八十年代以來,海內外戲曲團體演出的各種劇種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幾乎沒有間斷過。1983年牛車水人民劇場基金會主辦中國漳州芗劇團南來演出25場戲。以《梁祝》作爲首場大戲,後來又增演了四場《梁祝》,十分賣座;1994年新興港瓊南劇社主辦的中國海南省瓊劇院二團的《梁祝》;2007年,浙江小百花越劇團郭曉男創排新版《梁山伯與祝英台》,以及新加坡華樂團特邀淩波和胡錦在其《春花齊放2017》演唱黃梅調《梁祝》插曲,梁祝熱持續。本地藝術之家吳書玉導演的黃梅戲版本,大唐傳播公司的越劇版本等等,也各有觀衆群支持。此外,還有一台讓海內外觀衆驚豔的本地創作《蝶飛·夢曉》綻放異彩。
這台沈秀珍芗劇團2016年在維多利亞劇院首演的戲,由張姗蘭編劇、黃林作曲、沈秀珍導演、葉旭文擔任舞美與燈光設計、莊海甯司鼓、莊惠煊領奏。《蝶飛·夢曉》結構新穎、曲詞具有創意、導演個性鮮明。包括序幕 《悔思·回首》、《同窗·同遊》、《夜訴· 惜別》、《遙思·趕訪》、《求親·初會》、《泣別·病終》、《抗婚·盟約》、《赴約· 雙飛》、尾聲《回首·悔思》。因形式與內容與傳統《梁祝》編排與演繹有所不同,制作嚴謹,2018年受宜興梁祝文化旅遊節暨觀蝶節和宜興第四屆梁祝國際戲劇節聯合邀請,前往中國演出。2019應觀衆要求在新加坡重演。
《蝶飛·夢曉》戲劇結構非依循原來故事情節遞進,而以馬文才飲酒、撫琴、哀歎開場。接著以遊湖一場給演員提供唱做機會,十八相送的內容則打散到其他場次裏表述。導演不以折扇爲舞蹈道具遊湖,而讓演員用水袖放大角色情緒,發揮了畫龍點睛的作用。編劇以梁祝夢會取代樓台會,並加入祝英台、梁山伯各一場病榻上的戲。這些編排,讓熟悉梁祝故事的觀衆看得津津有味。戲的另一亮點是作曲與音樂都保持了芗劇特色,都馬調、七字調等選用適當,新曲與傳統曲牌融合得體。此外,舞蹈化風格是沈秀珍這個團隊的鮮明特色,在梁祝這個題材裏得以盡情發揮。
芗劇《蝶飛. 夢曉》主要演員塗秀娟的祝英台(左一),葉禮鳳的梁山伯(中間)和郭邁霞(後立者)的馬文才
值得一提的還有三個梁祝。一是2006年,新加坡戲曲學院受印尼大學邀請,再度爲該校漢文化節教課。大學選的教學節目是黃梅戲《十八相送》。張莉和林嘉老師在5天內完成任務,16對梁祝載歌載舞,演出贏得印尼媒體的廣泛報導,是一次特殊的海外傳播。二是南華潮劇社培養的少兒演員陳緯恬,2015年《潮州好聲音》以《要與梁兄化雙蝶》奪得比賽第三名時,只有12歲,成爲演出史上最年輕的祝英台。三是新藝劇坊的2018年演出的《蝶舞蓬瀛 》,劇坊邀請新明星粵劇中心創辦人與藝術總監淩東明導演並主演、 劇坊的當家花旦陳泠孜合演。這首約35分鍾的曲目,排成一個精簡版的《梁祝》,通過山伯病重、英台聞訊“萬念已罄”,再跳回十八相送與樓台會的回憶。之後急速接投墳與化蝶。演員需在極短時間內進入情境,掌握高難唱腔,閃電換服裝。導演的處理與演員的配合,做到感情層層推進,一氣呵成。最後以戲曲舞蹈特有的動態造形藝術,完成了化蝶的比翼雙飛。
淩東明與陳泠孜在2018年新藝劇坊成立10周年晚會上,合演粵劇《蝶舞蓬瀛》
12歲的陳緯恬,以《要與梁兄化雙蝶》獲得《潮州好聲音》比賽第三名
巴斯卡夫人原本在今年要複排印度舞劇《梁山伯與祝英台》,不料2019冠狀病毒病席卷全球,不得不推遲到明年再籌備。我們期待這台有曆史意義的大戲,也期待新一代藝術工作者,珍惜新加坡多元文化的傳統,加強與兄弟民族的相互學習與交流合作。
(作者爲戲曲學院創院院長、民族音樂學博士)
注釋:
[1] | 1982 年9月6日蔡曙鵬在國家劇場會議室對巴斯卡老師的訪談錄。
[2] | 國家舞蹈團于1991年當國藝術理事
會成立後功成身退,解散。
[3] |參閱| Chia, Felix. “Revived Interest in Baba Theatre”, | Performing Arts, | No.3, Singapore: National Theatre
Trust, pp.1-5, 1986.
參考文獻:
蔡曙鵬著,李修建翻譯,|《舞蹈中的多元 | 文化主義:新加坡的經驗》,|《內蒙古大學藝術學院學報》第4期,2011年,| 第 | 5-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