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新加坡蕞爾小國,卻有很多會館。我在大街小巷穿行,時不時就要碰到,每次碰到就免不了思量一番,想這些會館的前世今生,想它們經曆的風風雨雨。後來我出于好奇,還特意查過資料,得知新加坡有300多家社團會館。會館還分宗親和同鄉兩種,宗親會館是以血緣爲紐帶,同姓同族,自成一家;同鄉會館是以地緣做橋梁,鄉音鄉情,抱團取暖。
新加坡會館最集中的地方,在歐南園,那裏被稱爲會館街,離我暫居的地方不遠。會館一座接一座,排滿幾條街。那些古舊的面影,隱現著昔日的時尚,今日的典雅。建築精美自不待言,牌匾也意蘊非凡。我還記得番禺會館是胡漢民的題字,安溪會館是于右任的題字,廈門公會是林森書寫,昭遠堂是張之洞書寫。
這些會館,而今都成了曆史陳迹,雖然還在營運,但光景已經大不如前,其功能和性質也發生了變化。從他們貼出的一些宣傳畫上可以看出,他們不過就是在做一些公益,辦一些文化活動,也組織一些餐聚,交流一下感情。遙想當年,會館裏肯定是人頭攢動,煙火鼎盛,熱鬧非凡。那時候法治未立,黑社會、幫會很多,生客遠來,單兵獨馬很容易受人欺負,難以生存,自然要入會,要找組織;那時候信息也不暢,新來乍到的人,首先也要去會館,在那裏暫且棲身,然後找尋親戚和同鄉,再找一份活路。
我出生在江漢平原的一個村莊,那是很內陸的一個地方;我成長的歲月,也是一個很封閉禁锢的年代。我看到我父輩們的生活,僅僅是圍繞在田地與竈台之間,所以在我人生的早年,很難想像漂洋過海是一番什麽情景。那時候我不知道,其實國人很早以前就已經往海外移民,他們移民的第一站就是南洋。他們移民海外的曆史,可以稱得上是一部艱苦卓絕而又宏闊壯麗的史詩。
離我老家不遠的湖北天門,在新加坡就有一個會館,那應該是湖北僅有的一個了。天門過去地勢低窪,是著名的水患之鄉,老百姓生計艱難,他們只能背起三棒鼓,流浪到四方,含著眼淚去賣唱,成爲了中國的吉蔔賽人。他們中有很多人就來到了南洋。這些背井離鄉的先人,他們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島嶼,以會館爲據點,既膽怯又果敢,居然也繁衍生息下來。當然在新加坡,更多的是福建人和廣東人,更多的是福建和廣東的會館。
我總是對這些遷徙者滿懷悲憫與敬意。遙遠的旅程,茫茫的大海,客中的歲月,異國的勞瘁,那需要怎樣的勇氣,怎樣的堅毅,怎樣的智慧呢。
幸好有會館。會館不僅是他們互相幫助的所在,還是他們情感的歸屬、精神的依托和文化的慰藉。可以說因爲有了會館,他們就會感覺並沒有遠離故土,心裏就不會那麽驚惶;因爲有了會館,他們與故國的聯系才不至于中斷;因爲有了會館,長途的遷徙才沒有削弱親屬和鄉族的凝聚力,反而加強了。華人的會館,有點類似于猶太人的舊約聖經,有一種信仰的高度。
會館無疑是移民文化的中心,是異國他鄉的鄉土之鏈,親情之維,鍛造著華人獨有的精神特質。多少年來,他們對于故國是如此的關注,對中華文明是如此的認同。”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國心。”他們總認爲自己是中國人,海外只是一個賺錢的地方,家永遠在中國,等到賺了錢,一定要衣錦還鄉,葉落歸根。
這民族的血緣何其沉重。正是這些海外的華人,全心支持辛亥革命,全力支援抗日戰爭,在祖國發出召喚的時候,毅然回國貢獻青春、熱血甚至生命。在改革開放的年代,新加坡、香港等地的華人,成了中國大陸最大的投資者。
這文化的紐帶韌性十足。這些海外華人,他們帶著祖先的遺像,帶著本土的方言、服飾和食品的烹饪技藝,將家鄉寺廟的香灰運送到這裏的寺廟道觀供奉……無論是從心理上還是習俗上,他們都永不割斷與故土的聯系。所以當我們從十年浩劫的余燼中擡頭巡望,竟然驚喜地發現南洋等地,反而成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意外保留地,成了我們找尋自身文化、考察中華傳統的重要驿站。
02 不過,時代的列車呼嘯向前,一切都在改變。
新一代的中國移民洶湧而來,他們不再是坐著帆船和輪船來,而是坐著飛機來;他們不僅到南洋,還到歐美,到澳洲;他們不只是從福建、廣東沿海來,還從北上廣深來,從內地各個省份來;他們不再是目不識丁的文盲和一貧如洗的漁民農夫,而是懷揣文憑的知識精英和腰纏萬貫的新富階層。
這一番新的大播遷,大部分人不再是爲了謀生,而是來享受優質教育、清潔空氣、安全食品、簽證便利、資産安全。他們的遭際各不相同,但卻帶著共同的目的,要找尋一個地方,可以按照自己的夢想生活下去,一切都有規則、有標准,不再有動蕩不安的侵擾,不再有猝不及防的苦難,當然也不會有太過意外的驚喜和神話般的傳奇際遇。
他們,這些新時代的移民,已經不再依賴于會館,甚至已經與會館無關。微信群取代了會館,而微信群也不再有會館當年的向心力與依存度。相對離散的個體,不再緊緊地抱成一團。新加坡的會館,也和世界各地的會館一樣,已經在走向沒落,走向岑寂。這也無需歎惋吧,一個新時代的開啓,一定伴隨著一個舊時代的落幕。
在全球化時代,很多人都會逐步成爲世界公民。在他們眼裏,會館,那已經是一種凝結著中華文化、華夏情懷的曆史遺存,是一種飄蕩著曆史雲煙、演繹著江湖恩怨的人文記憶。一切都會過去,一切也終將留存,因爲精神和文化可以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