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今年年初,新加坡紅樓夢學會成立。其實這些年,新加坡閱讀和研究《紅樓夢》的人也越來越多。新加坡知名專欄作家何華也曾寫過《紅樓夢》裏的“打戲”。
何華本科畢業于複旦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于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著有散文集《老春水》《一瓢飲》《在南洋》《南洋滋味》等。
曹雪芹真是無所不能,寫打人或打架也比別人寫得高明。
《紅樓夢》裏打人事件,有大有小。最驚天動地的就是賈政笞撻寶玉,賈府上上下下從賈母到丫鬟,衆人心痛。寶玉對女子一向呵護,百般溫柔。第三十回尾,寶玉誤踢襲人一腳,是他唯一的一次動粗。寶玉誤踢襲人,也有深意,他生平頭一遭生氣打人,偏偏打的就是襲人,盡管是誤會,但似乎也只有襲人可以承擔、包涵和諒解寶玉的“錯誤”。不論黛玉還是寶钗,在日常生活中都不如襲人與寶玉那般親近。襲人對寶玉來說,集所有女性角色于一體:母親、姐妹、侍妾、丫鬟。寶玉和母親王夫人沒多少實在的親密互動(倒是和老祖母更親些),王夫人只是個形式上的母親,襲人反倒成了“母親替代”。寶玉誤打誰都不恰當,這一腳只有踢在襲人身上,他才能被寬恕。
(87版《紅樓夢》賈政笞撻寶玉劇照。)
薛蟠也曾遭柳湘蓮毒打一頓,那是“呆霸王”自找的,雖是自找,這柳二郎也忒狠了點,其實我內心有點同情薛呆子。當然,薛呆子也打人,而且沒輕沒重,仗勢打死了馮淵,搶走了香菱(甄英蓮),後納香菱爲妾。薛蟠有天真可愛的一面,但他是個沒頭腦的家夥,“呆氣和霸氣”竄上來,往往就幹蠢事,他經妻子夏金桂(真是一個壞女人)唆使,毒打香菱,實在不該。
除了薛蟠打死馮淵,王夫人也曾“打死”一條人命。丫鬟金钏和寶玉調笑,被王夫人看見,打了金钏一個耳光,要攆她出去,金钏不堪屈辱,跳井自殺。王夫人是個庸懦無能之人,談不上壞,但真是無趣乏情。再說,晴雯也是她趕出去的。她的胞妹薛姨媽就沉穩老練多了,是個有智慧的女人。
(87版《紅樓夢》寶玉調笑金钏劇照。)
抄檢大觀園一回,三姑娘探春在王善保家的臉上打一巴掌,也是《紅樓夢》裏著名的一記耳光。三姑娘和鳳姐一樣有管理才能、治家本領,但她實在是個“狠角色”,對親生母親趙姨娘如此刻薄甚至刻毒,做過頭了。趙姨娘再不堪,也是她的生母。在中國宗法制度下,嫡庶有別,探春攀附王夫人可以理解,也合乎當時的社會規範,但這姑娘對生母做得太絕了,令人反感。說到底,她內心扭曲,也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
《紅樓夢》第九回寫寶玉、秦锺、賈菌、茗煙、金榮等一群頑童大鬧學堂,而且打的是群架,硯瓦、書匣、門闩、馬鞭扔來飛去,墨汁茶水四濺,滿屋粉碎,一片沸騰,寫得活靈活現,抽出來就是一個獨立的短篇。說到打群架,《紅樓夢》還有一場也寫得精彩紛呈,那就是第六十回,芳官等一群小戲子圍攻趙姨娘,“手撕頭撞,把個趙姨娘裹住”。這群戲子真不好惹,得理不讓人,無理鬧三分。在這件事上,真還不能全怪趙姨娘,芳官勢利,拿茉莉粉當薔薇硝,糊弄賈環,兒子被耍,趙姨娘氣不過,去罵芳官,沒想到招來一群小戲子的纏攻。那一刻,我是同情趙姨娘的。
《紅樓夢》裏最會打人的當屬“鳳辣子”王熙鳳,當她發現丈夫賈琏和鮑二家的偷情時,接二連三“揚手一掌”,打了幾個丫鬟,還用簪子戳人。除了撕打鮑二家的,還打了賢良的平兒。這場混戰,寫得精彩。鳳姐這般打鬧,弄得雞犬不甯,最後賈母出面調停,才平息了這場家庭風波。對于上述鳳姐的種種凶惡表現,多少事出有因,還能理解。但鳳姐打小道士一節,實在超出我的承受底線,是可忍孰不可忍!第二十九回,賈母率領一大家子太太、媳婦、小姐、丫鬟,初一去清虛觀打醮,王熙鳳自然跟在賈母後面。賈母下轎,鳳姐忙要上來攙,可巧有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兒,剪燈花的,沒躲出去,不想一頭撞在鳳姐懷裏。“鳳姐便一揚手,照臉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筋鬥。”賈母聽說了,忙道:“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唬著他。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的,哪裏見得這個勢派。倘或唬著他,倒怪可憐見的,他老子娘豈不疼的慌?”賈母又給了小道士一些錢買果子吃。曹雪芹沒有明裏譴責鳳姐,他通過賈母的言行,用對比的方式暗斥鳳姐的心狠手辣,實際上就是“打了鳳姐一巴掌”,那一刻鳳姐的臉上一定熱辣辣的。
簪子往往成了女人的打人工具,鳳姐用它,晴雯也用。小丫鬟墜兒偷了平兒的“蝦須镯”,晴雯拿“一丈青”簪子戳墜兒的手,也過分了。曹雪芹用這個事件,對比平兒和晴雯,讓讀者自己去體會。
賈母慈悲,她的福報不是憑空而來的,鳳姐後來淒慘的結局也不是無緣無故的,佛家的因果,能不信乎! (文: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