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創新是永恒的主題,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終其一生都會在尋找自我突破中掙紮。有些人成功了,生前即獲得無數掌聲與榮譽,有些人雖然成功,卻早早逝去,無緣接受鮮花和贊美,更多的人,盡管一生努力,無奈天不與人,無果而終,籍籍無名,寂然一生。曆數新加坡自開埠至今200年來,專心致志于藝術並取得較爲公認的成就的,不過十數人而已,因此,對那些仍然矢志不渝地在藝術之路上奮鬥的藝術家,更需要社會給予必要的敬意和認可。
當年,中國畫大師李可染面對一生默默無聞,死後名聲大震的畫家黃秋園的作品說,“國有顔回而不知,深以爲恥”。我浸淫新加坡藝術圈經年有余,看到本地如萬花筒一般令人眼花缭亂的藝術鏡像。不少人誇誇其談,眼裏只有那些已成爲曆史的名家,在有意無意之間忽略了早已成績斐然,卻沒有得到相應認可的,依然和普通人一般,平凡地生活在我們身邊的藝術家,這是很讓人惋惜和無奈的事情。作爲一名從事藝術評論近二十年的專業人士,我認爲還是有義務更多地關注在世的,依舊活躍的本地藝術家,縱覽本地畫界,有兩個名字值得一提。
今年,很多人開始聽到洪亞弟的名字,是因爲在新冠病毒引發斷路器措施之前,華族文化中心通過民衆俱樂部邀請部分鄰裏居民前來欣賞一部關于牛車水回憶的紀錄影片,洪亞弟是片中用畫筆紀錄牛車水曆史的幾位畫家中的一人。其實,洪亞弟在業內的名氣已經蜚聲多年,他年逾古稀,多年前就已是文化獎得主了。他的畫作多爲膠彩(亦稱丙烯)作品,是本地少有的極具個人風格與世界性繪畫語言的作品,無論是從繪畫技巧,還是從作品的審美氣質,堪與世界一流畫家媲美。
洪亞弟屬于新加坡第二代藝術家,早年在南洋美專學習,半工半讀,曾師從張荔英、锺泗賓等名師。起初他畫水彩、油畫,後來逐漸改爲專以膠彩作畫,因爲膠彩流動性好,快幹,不用久等,氣味也容易揮發,比較適合新加坡的氣候和居室條件。他的作品並非如一般藝術家所喜好的那樣熱衷描述本地風情,題材涉及廣泛,風格是非寫實主義的,介乎印象主義和印象表現主義之間,非常強調氣氛和情緒的營造。畫面上的筆觸比較細碎,支離,色彩通常較爲晦暗,但卻富于詩意和唯美的意境,近年來他年事益高,但作品的色調純度也越來越高,顯示出一種回歸本質的狀態。此前,本地有些畫界同行聊到洪亞弟的作品時常常會說,他的畫是朦朦的,這恐怕是相當表面的評價。
雖然洪亞弟的藝術成就很高,拍賣行和畫廊時有不錯的成交紀錄,但他本人卻十分低調,謹慎。幾年前,經朋友介紹,我與他在畫廊相見,但卻並未多談,大概他也是想看一看我是否是一個膚淺的、泛泛而論的人呢,還是一個有真材實料的行家裏手。後來有機會約了去他在武吉班讓的住家看畫,但到了時間他卻發來簡訊取消,說是因爲面部神經痛導致頭暈目眩,因此只好作罷。一來二去,大約一年之後,我才得以有機會正式踏進他的畫室兼私人展廳。他用一個小房間專門存放作品,每張作品均有特別的放置順序和安排,另一個小房間則是畫室,其余空間則被開辟成展室,作品吊在牆上,猶如一間小型的私人美術館。
身處自己畫室兼私人展廳中的洪亞弟
人們熟知他的風景系列作品,如不丹系列、希臘系列、桂林系列等,都是成熟精湛的佳作,讓人過目不忘,心馳神往。當他擺出新創作的京劇人物系列和江南水鄉系列時,我驚訝得完全說不出話來。他雖然不太熟悉源自中國的戲劇文化,但正是這種似是而非,若即若離的感覺,使他在運用畫筆時顯示出與中國和西方油畫家非常不同的構圖和虛實處理,色彩亦十分迷幻,人物神態巧妙而傳神。至于江南水鄉系列,則完全是黑白效果,利用膠彩良好的流動性,在油畫布上快速揮灑,營造出猶如水墨畫一般的效果,疏密有致,韻味盎然。
《希臘邁泰奧拉修道院的岩石》布面膠彩 76X76cm(2008)
《廟外》布面膠彩 80X80cm(2015)
洪亞弟很謙恭,講明不聽恭維話,要聽批評和建議。事後證明他也確實不是客套,我提出的很多意見他都虛心接受了。他曾略有遺憾地講,本地缺少真正懂行的藝術批評家,很多人寫評論,要麽一套好話,要麽只會把畫家生平啰嗦一番,較少專業的藝術分析與批判,對藝術史上各種藝術思潮和藝術運動的見解,也是人雲亦雲,不免令人失望。自沙利文教授在1960年代離開新加坡之後,新加坡似乎缺乏在國際上有影響的藝術評論家,這大概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洪亞弟是新加坡爲數不多的真正的職業藝術家,幾十年來,純粹靠出售作品謀生,他的作品深受新加坡本地藏家和海外藏家的賞識,價格亦是居高不下。我們是好朋友,很談的來,他曾多次在私下與我聊天時,流露出希望在有生之年,由國家美術館,以官方名義爲他舉辦一次大型回顧展。但我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不是他的作品不行,也不是他在藝術界的名望不夠,關鍵是如何平衡人際關系的問題,人的事總是很麻煩的。
另外一位低調的畫家是何淑芝女士,她曾在南洋藝術學院學習,師從黃明宗老師,專事水墨,曾獲大華銀行年度繪畫比賽銀獎。如今已過天命之年,平時除了教授智障兒童畫畫之外,大量時間都是在家中進行創作,也畫了不少膠彩作品。
何淑芝與自己的作品合影
何淑芝雖然運用的是東方傳統藝術元素,但她的繪畫理念和風格卻是相當前衛和與衆不同的,可視爲新加坡自蔡逸溪之後又一位獨具建樹的高水准新水墨藝術家。衆所周知,中國傳統繪畫自宋代達到頂峰之後,一路緩降,至今難有登峰造極之作。曆代各路名家無不絞盡腦汁,力求有所突破。身處東西交彙之地的新加坡,何淑芝的眼界自然比一般的水墨畫家寬闊,古今中西,豁然無礙。宋代著名畫家米芾,書畫自成一派,號“米家山水”。何淑芝從“米家山水”一詞恍然開悟,決意用每天吃飯的大米的米點形狀,來表現古代山水的意境,真是奇思妙想。
中國畫是在宣紙上完成的,宣紙是白色的,大米也是白色的,何淑芝用國畫顔料中的钛白色爲基准色調作畫,用米粒爲基本構成元素,在數米長的手卷上繪制古典中國山水。這不是一般的大膽,也不是一般的辛苦,但結果卻是出人意料的讓觀衆和評論家振奮。在第一次去南洋藝術學院的展廳觀看她的作品時,我還不認識她,朋友拉著我一定要去一探究竟。在展廳內一路走完,居然沒找到她的作品,朋友和我頗感失望。豈料出門離去的時候,正好碰上何淑芝。聽我們抱怨之後,她大笑,說早就料到會是如此,請我們再進展廳,指著一幅幾乎爲白色的,好像什麽都沒有畫上去的手卷長卷說,這不是我的作品嗎?我大吃一驚。當我把視線略微傾斜之後,那原本素白的畫卷上,居然出現了悠遠恬靜的山巒和峰谷,再仔細看過去,每一處細節,均是一粒粒與真正的米粒大小相當的橢圓。遠看是山,近看是米。猛一看什麽都沒有,細一看滿眼都是峰巒疊嶂,米家山水。難怪一位德國小姐曾經毫不猶豫地擲下數千塊錢,買下一幅類似的小型作品——這太令人震撼了,真真是情理之內,意料之外,何其妙哉。
《彙合》宣紙白墨 90X70cm(2019)
《走向未來》布面膠彩 67X47cm(2020)
去年9月,我以國際策展人身份推薦何淑芝參加“今日中國美術高峰論壇暨藝術展”,來自中國國內的幾百位一流畫家和兩百多位藝術學者和評論家聚集一堂,對何淑芝的作品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和贊許,對遠在新加坡的藝術家在水墨藝術創新方面的成績給予了充分肯定。
進入2020年,大華銀行原本要爲何淑芝舉辦一次大型個展,但無奈新冠病毒始終不退讓,只好不斷延期。雖然疫情期間各種線上藝術活動不斷,但大華銀行方面也承認,何淑芝的作品最好還是近距離現場觀看。終于在不久前,她給我發電子郵件,開心地說展覽的事情終于敲定了在10月。聞聽此言,我真爲她開心,也爲本地在蔡逸溪過世之後,又有這樣一位可以與之比肩的、才華橫溢的水墨藝術家感到高興。
中國畫大師傅抱石曾有一方著名的印章——其命惟新。繼承與創新,是文化和藝術的致勝法寶,在新加坡,有很多藝術家一直都在默默努力,這才是真正令人欣慰的。
(作者爲本地水墨畫家、獨立策展人兼國家美術館藝術論文翻譯。畫家作品見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