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湖北石首以前相對閉塞,我離開時外地人還不多。小時候在村裏見到的外地人,有幾個是從四川、湖南逃荒來的女子,她們沿途乞討,經過我們村子,就嫁給了當地人。記得有一個湖南來的,讀完了小學,認識很多字,在當時當地,已經很稀罕。當地有個地主的兒子,有點殘疾,找不到老婆,就收留了她。她也就在我們村安家落戶,生兒育女,過了一輩子。還有一個湖南來的,經常講她有兩個弟弟,一個在開飛機,一個在開火車,我們以爲她是在吹牛,但後來改革開放,村人得知她還真有個弟弟在嶽陽火車站工作,我們都感覺新奇。
由此,我自小對外地人不敢小觑,除了好奇,還有幾分羨慕和敬畏,即便他們不一定很有能力,很有水平,但至少他們比我們走得遠,比我們眼界開闊,有見識。後來到了深圳,自己也成了外地人,身邊也都是外地人,因爲接觸少,不知道當地人對我們是什麽感覺,只看到到處都寫著標語:“來了就是是深圳人”。再後來到了蘇州,到了新加坡,接觸到一些當地人,曾經問他們對我們來到他們家鄉是什麽態度。我有點驚訝于他們的回答是那麽迥然相異,各執一端。有的表示歡迎,表示感謝,說外地人給他們的家鄉出力出汗,功不可沒;有的表示不滿,甚至憤怒,說外地人搶了他們的工作,做人做事也不符合當地的規約,還給社會治安帶來了嚴重問題。
而市場經濟時代,人口流動成了常態。哪個地方經濟發達,工作機會就多些,待遇也高一些,自然就會吸引更多的人。都是同一個國度,總體上還算和諧,但問題也有不少。我印象比較深的是地域歧視。以前聽說外地比較排斥湖北人,說湖北佬九頭鳥,壞得很,但我到深圳後,只聽一些人說不願意與東北人打交道,我有點不解,說東北人不都是活雷鋒嗎?他們說,東北經濟欠發達,騙子蠻子多。後來到蘇州,聽一些人說不喜歡蘇北人,因爲最早來到蘇州的,大都是蘇北的,也是給他們留下的印象不佳。最倒黴的應該是河南人了,在哪裏都聽人說他們不招人喜歡。對此我有點敏感,因爲河南上蔡是我們蔡家人的發源地,追根溯源起來,我也是個河南人。曾經有個朋友,初次結識,我問他是哪裏人,他說北方的;我問哪個省?他說離湖北很近;我問具體是哪裏?他說我是湖北的女婿;我打破沙罐,非要問他是哪裏人,他最後才說,我是信陽的。也真是難爲他了,總是不肯說自己是河南的。
其實人口遷徙,自古就有。我們的祖先在采摘狩獵時代,追逐著季節和水草,可是滿世界跑的。後來國人一次次南遷,還衍生出一個名叫客家人的族群。那時候土客相爭,也是血雨腥風。這種現象也絕非中國所獨有,全世界都同條共貫,同病相憐。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時至今日還是摩擦不斷,兵連禍結,一切仇怨都是起源于一個民族大規模的播遷。最近這些年,爲了如何應對外來的移民和難民,歐美各國的政要們也都吵得不可開交。說白一點,他們爭吵的內容其實和我們這裏也差不多,無非是同意還是反對接納這些陌生人,只不過我們這裏稱爲外地人,他們那裏稱爲外國人。
可是國家這個東西,最早卻是沒有的,原始人遊走天下,哪有什麽國界。後來有了國,先賢們還懷有一個萬裏同風、天下大同的理想。所謂天下,那可是超越國界的,是包孕萬國的。以前學馬克思主義,也是說到了共産主義,紅旗插遍全球,世界一統,也就沒有了國家。而今的全球化,雖然各國異政殊俗,但經濟已經連爲一體,越來越多的人跨過國界,尋求溫飽和安全,尋求財富、自由以及美好的未來,應該也是生而爲人的基本權利,否則我們的自由度就連候鳥都不如了。
一般情況下,除了極個別特殊例子,絕大多數國家都應該是歡迎移民的,只不過會附加一些條件。新加坡那麽狹小,人口密度那麽高,他們還是在不斷地引進人才,引進勞工,如果你沒有什麽技能,也不肯做體力勞動,有錢也可以,把錢帶過來,做投資移民。但是政府有政府的考量,民衆有民衆的想法,在移民這個問題上,並不容易達成共識。倒是有一種特殊的人群,我們稱作“難民”的,比較難辦。難民中雖然也有人才,也是一種人力資源,但一下子進來太多,那就是一種負擔,就會造成一些政治上、經濟上和文化相融上的壓力。在如何面對難民的問題上,新加坡也有很多爭議。從前越南有過兩次大的難民潮,一次是北越統一了南越,南越很多人往外跑,還有一次是中越戰爭前後,越南排華,很多華裔也是倉皇出逃,把生命和未來托付給怒海。當時香港接納了很多越南難民,新加坡也讓很多人上了岸,但只是建了難民營臨時安置一下,最終還是要他們去別的國家。我聽一個新加坡老人講,那時候他就在做服務難民的義工,他說難民中還有個軍人,身上還背著手榴彈。
面對中東的難民,西歐也頭痛。二戰之後,人文主義主導西歐,對深陷困境的人們普遍心懷憐憫,對異質性的文化也頗多包容。這促使他們接納了很多難民,也引發了很多問題和爭議。這些問題,有的是宗教方面的,有的是治安方面的,還有恐怖襲擊、文化差異等。這些問題和爭議,限于篇幅,不便展開說。我想說的只是,作爲旁觀者,我們的視角可能大都聚焦在西歐一邊,很少注目那些逃難的人群。中國有句老話叫將心比心,我總是想,假如有一天,我們也淪爲難民,我們會希望別人怎麽做?“像你希望別人對你那樣去對待別人”,從小我的父母就是這麽教育我的。可是最近幾年,我們的很多朋友,言談之中卻很自然地流露出了一種可怕的種族歧視、宗教歧視、文化歧視、身份歧視等,對外來移民滿懷敵意。這讓我非常不解。
我們好像是忘記了,或者渾然不覺,華人其實也被歧視過,現在世界上仍有一些地方歧視華人,甚至說我們是劣等民族。我們可能有意無意間認同了白種人是上帝的驕子,黃種人僅次之,因此也沾沾自喜,也跟著某些種族主義的白人一起來歧視別的有色人種?每當有人問我在新加坡會不會排斥黑人、印度人、馬來人,我說他們不排斥我就不錯了,因爲他們的文明程度並不低于我們。事實上並沒有什麽種族優劣,有的只是文化的差異。不同的文化長期熏陶,的確會給某些族群打上特殊的烙印,對接時容易産生糾紛。以前看過一個電影,一個華人外祖母在美國,給外孫刮痧,美國法官看到小孩子背上傷痕累累,大驚失色,認定這位外祖母犯下了虐待罪。看起來好像不可調和,解決起來其實很簡單,那就是這位外祖母需要入鄉隨俗,做好功課,否則你的好心有可能會觸犯人家的刑律。
只要我們取一種開放的心態,有些文化差異其實是一種難得的多姿多彩。譬如很多人嫌印度人髒,說他們上廁所後不擦屁股,其實人家廁所裏都安裝了水龍頭,水洗只怕比紙擦更幹淨吧。在新加坡的巴刹開餐館的,中國來的大都從早忙過到晚,周末也不休息,新加坡本地的往往中餐後就收攤了,其中的差異無非是一個想賺更多的錢,一個想要更多的休閑,各取所需,實在沒必要由誰來同化誰。真正難以相融的是價值觀的沖突,是利益之爭,但這些與種族根本無關。古今中外,同類相殘起來,其酷烈度一點都不低于異族之間的爭戰。
我們既然唱讓世界充滿愛,那就至少要對陌生人心懷善意。當市場經濟進一步深化,我們身邊的陌生人甚至外國人會越來越多。而我們似乎還沒有學會對陌生人微笑,和陌生人打招呼,表達我們的問候和友善,尤其是一些公職部門的人,服務態度與新加坡的公務員比起來,那真有雲泥之別,要拿掉他們面上的那種冷漠與生硬,換上溫暖與真情,可能千難萬難,遠非一日之功。我們甚至還不理解人家。曾經聽一個新加坡朋友說,他說到中國出差,在路上和人打招呼,居然被當成了神經病。
(文:菱葉兒 文章原載于微信公衆號Leafy主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