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著名曆史學家余英時今年8月1日去世,享年91歲,各界人士紛紛表達哀悼和緬懷。他一生致力于文化史研究,有“21世紀史學泰鬥”之稱。
新加坡作家何華著文一篇,細數了余英時父子與新加坡的淵源。本文寫于2015年。
何華本科畢業于複旦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于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著有散文集《因見秋風起》《試遣愚衷》《買金的撞著賣金的》《老春水》《一瓢飲》《南洋滋味》等。
當代學者余英時,地位崇高、名滿天下。相比之下,知道他父親余協中先生的人就不太多了。余氏父子和星洲各有一段因緣。余英時在1987年《遠見》雜志訪談中提到:“我的父親余協中曾擔任過新加坡以前南洋大學曆史系系主任,他曾寫過一本《西洋通史》,一九五六到一九六二年之間先後兩次來南大執教。我因爲一九五五年去美國,所以兩次都沒有跟著來。”1956年,南洋大學曆史專業與地理專業合爲一個系,簡稱史地系;1962年,獨立成曆史系(另設有地理系)。余協中兩次來南大,都任教授兼系主任。 (余英時)我對余協中在南大的經曆很好奇,卻找不到頭緒。經王如明先生“點撥”,我聯系上第一屆南大生、曆史學者崔貴強先生,向他請教,果然找對人了,崔先生告訴我:“余協中教我們《中國通史》和《西洋通史》,口才不錯。他當時和另一位老師賀師俊關系蠻好。”賀師俊教授,出身清華,是國學大師梁啓超和陳漢章的學生。清華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初攻法國革命史,後以研究《儒林外史》獲得博士學位。余協中和他談得來,大概兩人的學術背景較接近。崔先生接著說,余老師和學生的關系不是太好,“他是親台灣的”。當時南大學生較左傾,似乎也不太喜歡他,並向他建議請頗受學生愛戴的華僑中學的陳仰成老師來南大教課,他很生氣,覺得請誰教書不是你們學生的事。崔先生還提到一件“趣事”:余先生選了一篇曆史典籍,讓學生斷句標點。調皮的學生,找到已經有標點的書本,叫學校裏的印度裔或馬來裔保安,照葫蘆畫瓢,替他們完成作業。“句讀”,很考基本功,余先生的初衷當然是好的,因爲和學生關系不融洽,學生就用這樣的方式作弄一下余先生。崔先生談到這件事,仍舊覺得很開心,他說當時在南大校園“傳爲美談”。關于余協中在南大的情況,從蘇慶彬《七十雜憶:從香港淪陷到新亞書院的歲月》一書,也可以得到某些印證。蘇慶彬在書裏寫了“余協中老師”一節:“余老師個子高大而健碩,講課時聲音非常洪亮。他所講的普通話,除曾克耑、張丕介老師之外,也是較易聽的一位了。所以廣東籍同學聽課都沒有大問題。可惜他任教一年後,便應聘到南洋大學去了。不久,余老師再回到新亞,……他談到南洋大學的學生,有許多是左傾的,膽子也很大,對新到任的老師,開宗明義直接地問老師:‘你對共産黨的觀感如何?’”余協中的政治傾向和當時南洋大學的政治大環境格格不入。史學家許雲樵先生1957年被聘爲南洋大學史地系副教授,開設了《東南亞史》《馬來亞史》等課程。1961年,許雲樵先生離開南大。從時間上看,許余兩位先生極有可能有些交往,希望對此有興趣者可試試挖掘。 余協中在南大的事迹,還有很多值得探索研究的。其實,當時的南洋大學,有不少著名學者和作家前來執教,包括淩叔華、潘重規、佘雪曼、韓素音、黃勖吾、劉太希、王叔岷、張瘦石、蘇雪林等,這些南來學者或“匆匆過客”構成南洋文化史的一部分。父親的思想或許也會影響兒子余英時吧?余英時先生的學術成就獨步當代,是繼陳寅恪、錢穆、錢锺書之後最重要的學者,但他的政治立場一直不變。1978年,他曾回大陸考察。在談起那次經曆時說:“那根本不是人能住的社會。人與人之間只有利害關系,只有計算,到處是政治挂帥。所以我不覺得那是回到中國。我回來之後,有幾個月都精神不振。我知道的中國文化已經沒有了。從那以後,我覺得那不是我的故國了。”我認識一位文化界的長輩,他說余英時的學問好得不得了,學貫中西,打通古今,但總覺得哪裏缺了一點,他也不明說。我們知道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家譬如屈原、杜甫,都有家國情懷,文學、史學、哲學,歸根結蒂是人學。你是什麽樣的人,就做什麽樣的學問,寫什麽樣的文章。北京官方一直試圖轉達希望余英時再回國看看的願望,還組織了一個安徽代表團(余是安徽潛山人)赴美溝通,結果被余英時一句“我沒有鄉愁”擋了回去。余英時先生也夠“絕”的。這位夠絕的人,與新加坡也有一段緣。上世紀八十年代,在李光耀和吳慶瑞的推動下,新加坡大張旗鼓實施儒家治國政策。中學設立儒家倫理課程;邀請海外儒家學者訪新;發動報紙、電台、電視台,在全國範圍內展開儒家思想與現代社會的廣泛討論。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下,余先生被聘爲新加坡課程發展署儒家倫理編寫組的海外顧問,以及新成立的東亞哲學研究所海外董事,每半年總要來新加坡一次,指導編寫儒家倫理教科書,並參加研究所董事會議。 據呂武吉教授回憶:“我在國立新加坡大學哲學系執教之余,忝爲儒家倫理編寫組本地顧問,有機會常在公私場合接觸到余先生。——余先生在新加坡經常是達官顯要的座上客,而我們編寫組幾位潮州籍組員好幾次請他去潮州小攤子吃飯,在熱帶氣候的中午,大家坐在硬板凳上,夾在販夫走卒之間,吃得滿頭大汗,他依舊談笑風生,似乎不覺得和赴國宴有什麽不同。”看來,余先生倒是隨和自然,也懂得市井生活之趣味,這一點令人敬佩。1988年,在新加坡舉行的“儒學發展的問題與前景”國際學術研討會上,余英時提出“儒學遊魂”說,頗獲認同。儒學遊魂說的相關著作,後來由潘國駒教授主持的世界科技出版公司屬下“八方文化”出版,書名爲《現代儒學論》。
去年(2014年)余英時獲首屆“唐獎”漢學獎,親自赴台領獎,潘國駒教授有意邀請他順道訪新,遺憾,未能如願。當年和余英時一起受到新加坡政府禮聘的杜維明教授,這些年來一直是新加坡的常客。倒是余先生很多年沒有來新加坡了,我們期盼他再訪星洲。(寫于2015年) 李光耀先生2015年3月23日去世後,“八方文化”出版了一本紀念集《學者談李光耀》,總編輯潘國駒教授給余先生發去傳真,征得先生同意收入根據他的錄音整理的文章《李光耀的治國理念》。余先生2015年5月14日傳真回複潘教授,同意收入。 (余英時先生親筆信)(2021年8月6日 何華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