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歲的藝術大師林子平
在直落古樓的一棟街角半獨立式洋房二樓,靜靜地坐著兩個人,一位是林樹國先生,退休銷售員,77歲;另一位是他的父親,林子平先生,畫家、書法家,101歲——屋子裏非常安靜,林子平先生那一雙骨節突出的大手攤在畫案前,手上墨迹猶在,旁邊是一本用圓珠筆抄錄的書法創作心得。
如果說林子平先生是新加坡的國寶級藝術家,恐怕沒有什麽人反對。如此高壽,堪爲人瑞,自古罕有,而且,在如此的年齡,依然可以每天抽出4個小時以上的時間,從容、專注地進行創作,不需要幫手,每年也能拿出足夠數量的新作品舉辦藝術展覽,這在當今世界範圍內,幾乎不可能找出第二個人。
齊白石是中國近現代最知名的國畫大師之一,林子平在很多地方與齊白石很像,不僅是因爲他們都是高壽的、富有成就的藝術家,他們的人生際遇,也十分相似。齊白石起初是一個木匠,行走于鄉下的村落和農舍田陌之間;林子平早期則是甘榜附近的小學校長,在新民小學校長任上,他一直做了28年之久;齊白石在57歲時來到京城,寄居在古廟之中,被當時的名士——中國近代第一位美術史學者、北京大學教授陳師曾先生慧眼識中,推薦赴日本參加展覽,一舉成名;林子平則是在好友,新加坡先驅藝術家锺泗賓的鼓勵下,參加赴英國的藝術展覽。起初,他並不在受邀遴選人員名單之列,孰料他的作品卻是全部參賽的新加坡畫家中唯一獲得特別大獎的。林子平前半生獻身教育事業,把一間瀕臨倒閉,只有64名學生的鄉村小學,在三年之內即恢複到400人的規模,退休後則專注于藝術創作,終于在80多歲之後,收獲新加坡社會各界的認可,成爲一代知名的藝術家。
“他于1998年舉行第一次個展時,已經77歲了!五年後他的藝術成就才得到正式肯定,獲頒新加坡文化獎章時已達82歲高齡。就在那個時期他的藝術正轉入一個全新的階段,于2008年舉行的一次突破性的個展,展示他實驗性的水墨,深獲好評,結果還受邀前往另三個地方展出。”[1]
世人大多知道齊白石是畫家,但齊白石自己最看重的卻是他的詩作。自宋代紙張大量出現,文人畫隨即大興之後,詩、書、畫、印,一直是衡量中國傳統水墨畫品格優劣的最重要的四個元素。在新加坡,林子平是公認的畫家,“他的畫筆忠誠地記下了馬來甘榜、新加坡河、牛車水、舊街景等,這方面創作2000多幅。隨著鄉村拆遷,市區建設,我們仍可從林子平的畫中看到舊時新加坡的風貌,感受到強烈的生活氣息,這種時代鮮明的印記,使得這些畫作不僅具有藝術價值,也有曆史價值。”[2]不過私下裏,林子平卻更願意人們稱他爲書法家,他更看重的是在書法方面的認識和成就。在中國,自古就有書畫同源的說法,沒有書法基礎,中國水墨畫的筆觸就失去了所謂的“筆意”,因此,曆代畫家都十分注重書法的修養,林子平能領悟到這一點,說明他對中國畫的認知是相當深刻的。林子平說:“我書法的基礎打得很好,所以很容易得心應手。”[3]
《書法》65x120cm
《書法》65x130cm
《書法》65x135cm
齊白石是一位隱士,在喧鬧的帝都,一襲長衫,以孤傲的品格和隽逸的畫作,征服所有人;林子平則像一位儒生,樸實、謙卑,在靜默中暗暗發力,獨創“糊塗字”,自成一體,自成一格,在中國引領下的逾兩千年亞洲書法史上,留下令人矚目的一頁。在東西交彙的新加坡美術界,這樣的曆史貢獻,無人能出其右。“所謂‘糊塗字’,抗拒甚至挑戰書法的傳統,淡化書法和繪畫之間的界線,尤其兩者的筆墨都帶有抽象表現主義風格的特色。”[4]
《滿江紅》糊塗字(中正中學林子平美術館藏)
無論是書法,還是繪畫,林子平對新加坡美術版圖的影響都是深遠的,“林子平不是中國的畫家,他畫的不是傳統的中國水墨畫,比如山水之類,他畫的是新加坡,是地地道道的新加坡藝術家”,這是雲大篪先生對林子平的評價。雲大篪是新加坡知名媒體人,曾是本地電視台亞洲新聞頻道(Channel NewsAsia)的創立者之一,後被任命爲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的媒體和市場推廣總監。如今,他是一家知名公司的首席執行官,也是一位重要的藝術品收藏家和作家,今年五月,他將隆重推出他的第二本林子平研究專著。“林子平認爲,一個畫家應該是‘鄉土畫家’、‘愛國畫家’”[5],林子平曾說過:“一個畫家應該畫自己的鄉土,如果脫離了鄉土,就像樹沒有根,水沒有源。”
《新加坡河口》69x69cm
《新加坡街景》 69x69cm
林子平“這一生畫了一萬張作品,市場上流通的超過5000張。其作以水墨畫和書法,各占一半,油畫不到100張。畫家透露,最滿意的油畫是用三角架畫的新加坡河,金玉色調富有印象風,早年在國外展出時下落不明。”[6]
《峇厘島之一》69x69cm
《峇厘島之二》69x69cm
“林子平從畫甘榜鄉村到舊街景到新加坡河,接著更跨出國門去了印尼巴厘島,遠至法國巴黎,到大自然中學習。以前的他是‘我畫我思’,現在的他是‘我思我畫’。之前注重的是尋求有形有相的形態美,而在晚年的他則傾向于無形無相的自然美。有時他整晚睡不著,爲突發的靈感而半夜起身作畫,陶醉其中。”[7]
《倫敦塔橋》82x67cm
從具象走向抽象,從描繪南洋風格的本地風情到把樹幹的造型引入書法線條,在藝術語言上,林子平是越老越簡潔,越是到了晚期,作品的哲學和禅學意味就越高于對現實的直接感官感受。“你可能根本不懂他寫的是什麽,畫的是什麽,但那又有什麽關系呢?當你在聆聽一只鳥兒歡快歌唱的時候,你根本不需要懂得鳥兒的意思,你只需要傾聽,欣賞那美妙的旋律。對于林子平的抽象藝術,無論是糊塗字,還是非具象類繪畫,你不需要去猜測那到底是什麽,只需要去用心體會畫面的意向之美。”在雲大篪先生充滿西方現代風格的LOFT工作室裏,懸挂著一張大幅的、頗具東方意味的林子平書法作品,每當來訪者試圖解讀畫面的字義或含義時,雲先生都會微笑著給出上面的這番解釋。
《無題》122x122cm
“這需要有一種天賦”,林子平之子林樹國先生如是評價:“我認爲藝術家的成功至少要有八十巴仙的天分,然後是十巴仙的興趣,十巴仙的勤奮,我父親就是這種人。我以前是推銷員,我們兄妹多人,守著這樣一位藝術家父親,卻沒有一個人繼承他的藝術修養,因爲我們沒有他那樣高的天分。年輕的時候,我們彼此溝通很少,他總是在畫畫寫寫,對我們幾乎無暇顧及。現在我也老了,慢慢開始喜歡看傳統題材的中國連續劇,而我父親的嗜好,依然沒有改變,那是他堅守了七八十年的藝術。作爲孩子,我們沒有遺憾,沒有抱怨,看著父親這樣享受他的藝術人生,我們都覺得欣慰。”
雲大篪先生在接受采訪時說,“林子平的一生,沒有大富大貴,即使後期他的作品價格賣到了五位數、六位數,他仍然安貧樂道,一心只放在藝術上,別無旁骛。”在小小的畫室裏,101歲的林子平先生面對采訪時也是非常淡然,他表示,只要有慈善活動,他都樂于捐助,捐獻自己的作品,讓組織者標賣,換取慈善資金。“當年我是小學校長,學生家長都會三不五時送來各種食物,大家很開心。”說到這些,他略顯疲憊的臉上,開始綻放出自豪、幸福的微笑,舊時的美好光景,仿佛就在眼前。
超凡的書畫,出自這雙染墨的雙手
林子平一生至今,從未收過任何徒弟。這與新加坡一般畫家的慣常做法非常不同。在新加坡,畫家是一份特殊職業,往往不能養家糊口,很多畫家于是靠開班授課來維持日常生活和開銷。在中國,名師大家廣收門徒也是通行的做法,往往名利雙收。但林子平從未想過這樣做,這並不意味著他不願意提攜後人,無論認識或不認識的,只要找到他,他都樂于傾囊而授,幾十年來,一直如此。對于同侪或後學,他也從不口出惡言,是有名的好好先生。如果被人問到如何評價他人的藝術,他都盡量從積極的一面去談。“即使他的畫作或書法不是很好,那也無須去批評,沒有必要,不如告訴他應該向哪個方向努力,告訴他如何提高”,林子平講這些話的時候,目光是真誠、慈祥和溫和的,絲毫沒有倚老賣老和自視甚高的傲慢。對于年輕的藝術家,對于新加坡藝術的未來,他唯一的希望是:“藝術沒有捷徑,要慢慢來,不能急,打好基礎。洋人的色彩好,我們的線條好,年輕人要守住老祖宗的傳統瑰寶,懂得人生苦短,藝術千秋的道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平淡、天真,怡然自得,得大自在,這就是年逾百歲的藝術家林子平。
中國唐代書法家、書法理論家孫過庭(646-691)的《書譜》是曆史上迄今最爲重要的書法理論書籍,也是被引用最多的書論。其中有這樣一段話:“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複歸平正。學書初謂未幾,中則過之,後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這最後的老字,與年齡和時間無關,是一種至極的狀態,是老道、老辣、老練、是老僧入定,是經曆了多年人生曆練之後修成的藝術正果。這是一種令人神往的藝術境界,是使命的完成,是人與藝術吻合無間的喜悅,是洗盡鉛華後的平淡,是人生和藝術的純真滋味。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又或“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鬓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人已老,書亦老,人書俱老,林子平也。
注釋:
[1] 張夏帏,《峰景:林子平黃昏上山》,2016/11/04,NUS Museum.
[2] 黃向京,《我國第一代書畫家林子平》,《聯合早報》2018/07/22.
[3] 何自力,《筆墨——線條》,2016/11/04,NUS Museum.
[4] 同注[1]。
[5] 同注[2]。
[6] 同注[2]。
[7] 徐楊婷,《林子平》人物專訪,新加坡福建會館會訊第73 期,2019年5月第二期
(作者爲本地水墨畫家、獨立策展人兼國家美術館藝術論文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