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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故事從一個噩夢開始。 話說公元前八世紀的某一天晚上,鄭國首都新鄭的宮殿中,誕生了一位貴人。 古往今來,舉凡貴人誕生,必有奇異的預兆。
然而這位我們要說的貴人,他的母親在懷孕的時候,既沒有夢到熊,也沒有夢到蟒蛇,更沒有夢到麒麟,反倒是分娩的那天晚上,做了一夜不可名狀的噩夢,汗津津睜開眼睛來,發現臥榻上已經多了血肉模糊的一團。
關于這件不同尋常的事,《左傳》是這樣記載:“莊公寤生。”——該書的作者左丘明,是生活在公元前五世紀的魯國的史官,以簡約、生動的敘事風格聞名于世。然而,正是由于左氏過于簡約的文風,令後人對這件事有了不同的理解。
一種意見認爲,寤乃是寐寤之意,所謂寤生,顧名思義,也就是夢中出生;另一種意見則認爲,寤是指生育的時候,嬰兒的足先出,即世人俗稱的逆産。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不管如何理解,總之,這孩子的出生與衆不同,以至于他的母親大受驚嚇,因而對他産生了厭惡,卻是衆所周知,沒有任何意見分歧的。有必要介紹一下貴人的家庭。 貴人的父親姓姬,名掘突,是周平王的卿士、鄭國的第二任君主,因爲死後的谥號爲“武”,曆史上稱之爲鄭武公。
鄭國的領土面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致位于今天的河南省中部,北靠黃河,西接王畿(周王室的直領地),南邊是陳、蔡等諸侯國,東邊則與宋國接壤。這一帶,是中原文明的濫觞之地,開化甚早,在當時堪稱最富庶的地區。
後來啊,犬戎大舉入侵王畿,一舉攻破周朝的都城鎬京,殺死了周幽王和他的兒子伯服,俘虜了周幽王的寵妃褒姒。值得一提的是,友雖然早就准備好了逃生之路,在關鍵時刻卻表現出無比的忠義,爲了保護周幽王,戰死在亂軍之中。
犬戎之亂後,周幽王的兒子周平王即位,將都城從鎬京東遷至雒邑,中國的曆史從此進入了春秋時期。掘突繼承了父親的爵位,一方面參與了護送周平王遷都的行動,另一方面趁著王室衰微,吞並了東虢和郐,並將郐作爲鄭國的都城,更名爲新鄭。 據說掘突在平定犬戎之亂中表現突出,令申侯(申國國君)青眼相加,所以將女兒許配給他。
這個女人,後來在史書上被稱爲“武姜”,那是因爲她的娘家姓姜,又嫁給了鄭武公姬掘突,按照當時的習慣,便以丈夫的谥號“武”加上娘家的姓“姜”來稱呼她了。
在那個年代,這種政治聯姻比比皆是,諸侯的女兒生來即被當作交易的籌碼,爲了國家的利益,嫁給糟老頭做小妾也是常有的事。而武姜嫁給掘突的時候,掘突才二十三歲,身強力壯,事業有成。
說實話,誰家女兒要是嫁給這麽個郎君,夜裏不偷著笑才怪。 郎才女貌,又生了個大胖兒子,是喜上加喜的事。然而在武姜心中,那天晚上噩夢的陰影似乎一直揮之不去,等到夫妻倆和朝中幾位重臣商量著給孩子取名的時候,她半是自言自語,半是說給掘突聽:“就叫寤生吧。”
春秋時期的人們,取名字不像後世那般講究,既不看生辰八字,也不求富貴吉利,有的人爲了紀念自己的戰功,甚至以被自己斬首的敵將的名字給兒子命名。聽到武姜這麽說,掘突僅僅是略微考慮了一下,便表示同意。于是,寤生這個名字便被一本正經地寫入家譜,告知列祖列宗,成爲鄭國的世子(國君的繼承人,又被稱爲大子或太子)的名字了。
數年之後,寤生的同胞弟弟段誕生。生孩子是件技術活,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武姜的生産很順利。 段出生後不久,掘突就將共(地名)封給段作爲封地。因此,段又被人們叫作共叔段。 寤生沒有封地。作爲世子,他將繼承整個鄭國,所以沒有必要分封領地。 宮裏的人很容易看出,武姜對兩個兒子的態度截然不同。
對于大兒子寤生,她始終帶有一種固執的厭惡;而對于小兒子段,她則體現出一種超出尋常的母愛,說是溺愛也毫不過分。 自古以來,母親寵愛小兒子,乃是人之常情。平頭老百姓家如此,公卿士大夫家也是如此。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大概是因爲大兒子有權繼承家業,而小兒子相對只能分得最少的一份,做母親的因此想用更多的愛心來平衡一下這種地位的不平等吧。 雖然是人之常情,但是像武姜這樣厚此薄彼,還真少見。宮裏的人只能推測,這一切,都是因爲那天晚上那個噩夢引起的。
也許,那個夢太可怕了,以至于武姜從來不願意對任何人提起。而且在現實生活中,她無時無刻不記起那個夢,只要一見到寤生那張平淡無奇的臉,她就禁不住從心底打一個寒戰。 對大兒子強烈的厭惡感,不但使她將全部愛心傾注在小兒子段的身上,她甚至開始考慮置換兩個兒子的身份。
平心而論,段確實長得比寤生討人喜歡,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對比也越來越強烈。寤生敦敦實實,一副木頭木腦的樣子,在父母面前總是唯唯諾諾,生怕說錯一句話;而段玉樹臨風,風度翩翩,妙語連珠,時常發表一些驚人的見解,連掘突都不禁點頭贊賞 是個十足的才子。
除了相貌英俊,才思敏捷,段的武勇在當時也是盡人皆知的。
流傳下來的《詩經·郑风》中,有一首名为《大叔于田》的诗歌,记录了当年共叔段狩猎的飒爽英姿,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叔于田,乘乘馬。執辔如組,兩骖(cān)如舞。叔在薮,火烈具舉。襢(tán)裼暴虎,獻于公所。將叔勿狃(niǔ),戒其伤女。 田就是狩獵,是自古以來統治階級習武備戰的常用手段。這首詩歌生動地描述了共叔段狩獵的盛大場景。從詩中可以看出,段是個武藝高強的人,長于弓箭,力能搏虎,曾經將打死的老虎親自獻給父親。 然而,即便段具有明顯的競爭優勢,即便武姜多次以母親的身份提出廢長立幼的請求,掘突卻絲毫不爲所動。
他的理由很簡單,嫡長子(嫡妻所生的長子)繼承家業是祖先傳下來的規矩,即便段再優秀,只要寤生沒犯什麽錯誤,就不能被廢除繼承權,他就是明正言順的皇帝 因爲掘突的堅持,寤生的政治地位得以保留,並且在掘突死後,順理成章地成爲了鄭國的皇帝,也就是曆史上的鄭莊公。 寤生即位沒多久,武姜就來找他,抱怨說段的封地太小,要求寤生把制(地名)封給段。
制在當時是一座大城,原來是東虢國的領地。掘突吞並東虢國之後,在制設立關卡,駐紮軍隊,把它建設成一座舉足輕重的軍事重鎮。
“制啊——”寤生支吾了半天道,“您也知道,制曾經是虢叔(東虢國君)的領地,虢叔仗著它易守難攻,不修德政,胡作非爲,所以先君把他給滅了。我擔心,把這樣一座城封給段,很不吉利。要不您考慮一下其他地方?其他地方我都沒意見。” 寤生話裏有話,他在提醒武姜,如果把制封給段,怕他也學著虢叔的樣子,有恃無恐,胡作非爲。
“那好,就把京城封給段吧。”武姜很幹脆地說。 鄭國的重臣們聽到這個消息,都跑過來找寤生,大家議論紛紛,一致反對將京城作爲段的封地。 大夫祭(zhài)仲說得很直接:“京城的城牆長度超過了一百雉(三百丈),按照祖先定下來的規矩,城牆超過一百雉的城池不能分封給任何人。現在您爲了順老姜之意,把京城封給段,不合規矩,好比一個國家有了兩個主人,後患無窮。”
祭仲說:“老姜貪得無厭,什麽時候是個盡頭啊?依我之見,您應當趁早妥善安排這件事,不能依著她的性子來。否則的話,事態一旦失控,將直接威脅我鄭國的安全,對您極爲不利。” 祭仲的話明顯帶有煽動性,把一屋子人的情緒都給點燃了,有的人甚至拔出劍來,叫嚷著不如先下手爲強,現在就把段給殺了。
順便說一句,那個年代的君臣關系不像後世那麽疏遠,大臣帶著武器來見國君並不違反規定,諸侯與大夫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吃飯也是常有的事。 堂下群情激奮,堂上的寤生卻始終不動聲色。他心平氣和地看著大夥吵完、鬧完,才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話,平息了大夥的情緒。這句話是如此經典,以至于後世的人曾經無數次引用,而且一直被沿用至今。我時常認爲,中國人的可敬和可怕之處,其實都包含在這句話裏邊了。
他說的是:“多行不義必自斃。”沒多久,段幹脆將兩座邊城收作自己的領地,還派兵占領了鄢(yān)和廪(lǐn)延兩座城池。 這回動靜有點大,公子呂又坐不住,跑去對寤生說:“是時候啦,再拖下去,大叔的實力越來越強大,依附他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寤生仍然是不動聲色,說起話來就像一個迂腐的老學究:“不親不義之人,依附他的人越多,滅亡得越快。” 就這樣,在寤生的縱容之下,新鄭和京城兩個政權雖然互相戒備,竟然相安無事地並存了二十二年。鄭國的百姓談起自己的國君和京城大叔,已經習慣于用“宮中這位”和“京城那位”來代稱,就連宮中最重要的幾位大臣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也會不小心說漏了嘴:“京城那位前幾天又舉行了大規模的狩獵,宮中這位還是不當回事呢!” “宮中這位還真是沉得住氣啊!” 只有祭仲捏著爲數不多的幾根山羊胡子,半眯著眼睛說:“請不要低估宮中這位的智慧。”
這一年的冬天,衆臣的擔心終于變成了現實。蟄伏京城二十二年之久的段終于作好充分的戰爭准備,發動了叛亂。他寫了一封密信給武姜,要武姜作爲內應,在指定的時間打開新鄭城門,同時又派自己的兒子公孫滑前往鄰近的衛國請求援軍,許諾事成之後給予厚報。嘿,各位看觀,這不“敘利亞內戰”來了。
不管是何種結果,這位一心想取代自己哥哥的漂亮人物,在曆史上撲騰了沒幾下,就灰飛煙滅了,內戰被武力鎮壓。回想起來,他的命運好像一直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推動,這只手似乎是母親武姜的,又似乎是哥哥寤生的…… 寤生如願以償地殺死了自己的弟弟。
多少年來,他一直忍耐著,等待著,就是在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我們不難理解他對段爲什麽有這麽深的仇恨。這種仇恨植根于他多年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中,植根于得不到應有母愛的失落感中。
童年的陰影影響了他人格的形成。 在段一步一步走向謀反的路上,寤生有很多機會對段進行規勸。如果段不聽規勸,他還可以用強硬的手段進行制裁。然而,如果那個時候就動手,他不可能將段置于死地,社會輿論對他不利。 他不怕段謀反,就怕段不謀反。 他像蜘蛛一樣,一動不動地趴著,看著自己的獵物一步一步走進自己布下的大網。只在最後一刻,他才驟然出擊,而且一招致命。
段失敗後,寤生多年來積聚的對母親的怨恨來了一次總爆發。寤生命武姜從新鄭搬到城穎去居住,臨行還叫人給武姜托了一句話:“不及黃泉,無相見也。” 黃泉,就是地中之泉。他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不到死了埋葬到地下那天,他是不願再見到武姜了。
武姜無話可說。這一切,畢竟是她親手種下的苦果。 然而沒過幾天,寤生就開始後悔了。 這種後悔,不能排除寤生打心裏邊對自己的母親仍有深厚的感情,但更多是政治上的考慮。民意調查顯示,當時全國上下對于國君流放母親的做法一邊倒地表示反對,寤生的支持率急劇下降至曆史新低。
而且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其他國家也知道了這事,對此紛紛發表意見,譴責寤生的行爲。嘿,這就是外交有問題了。友邦人士,莫名驚詫!
如果不及時作出補救措施,勢必動搖政權的統治基礎。 外交不好國家還怎麽立足?問題是,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何況是堂堂的國君?狠話既然說出去,想要收回就沒那麽容易了。
寤生很傷腦筋。 穎谷地方的小領主才子穎考叔前來朝觐國君。按照禮節,寤生請他吃了頓飯。每上一道菜,穎考叔都會先用荷葉將最好的一部分包起來,放在懷裏。 寤生白了他一眼:“還沒開吃呢,就打包了?” 穎考叔誠惶誠恐地說:“您有所不知,小人的老母親年紀大了,這輩子只吃過小人領地的食物,還沒嘗過國君賞賜的食物,我想帶回去給她嘗嘗,讓她也享受享受您的恩澤。”
寤生聽了,長歎一聲:“你還有老母親可以服侍,我如今卻沒那個福氣。” 穎考叔故作驚訝道:“怎麽可能呢?” 寤生把自己的煩惱向穎考叔傾訴了一番,忍不住掉了幾顆眼淚。 穎考叔聽了,安慰道:“這事其實好解決。”
穎考叔的意見是,不妨派人挖個隧道,一直挖到有泉水的地方,把武姜接到隧道中,再由寤生親自駕車將她接回來,這樣也就算是黃泉相見了。 這便是中國曆史上著名的“掘地見母”的故事。寤生派穎考叔帶了壯士五百名,跑到一個叫作牛脾山的地方,掘地數十米,直到有泉水湧出,又在泉邊支起木頭架子,營造了一座洞室。
穎考叔將武姜接到洞室之中。寤生則在一群朝臣和外國使節的簇擁之下前往洞室迎接武姜。母子倆舉行了簡短的相見儀式,抱頭痛哭。寤生親自駕著馬車,將武姜接回宮去。 這場走秀獲得圓滿成功,一夜之間,寤生的支持率又恢複到百分之百的水平。 穎考叔因此受到了寤生的重視。《左傳》評價穎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
說他對母親的愛澤及君主,是大大的孝子。還用“孝子不匮,永錫爾類”這樣的詩句來贊揚穎考叔。 據說寤生在洞室之中作了首詩:“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武姜和了一首:“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算是當時母子相見的心情寫照。後人把其樂融融當作一句成語來用,最初大概就出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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